兩人要了個雅間說話, 沈平並沒有跟去, 而是在樓下喝茶。
等夥計上了茶和果子,招娣做了個請用的手勢,才端起茶盞以袖掩麵飲著。
她是在借喝茶的東西,掩飾自己內心的複雜,殊不知沈摯並沒有比她好到哪兒去。
他的目光一直唐突地停留在招娣臉上, 這十幾年的時間太長太長,長到以為很清楚的記憶, 認真想去才發現是模糊的。
“你看夠了嗎?”
“素蘭, 你還好嗎?”
兩個聲音幾乎是異口同聲響起,隻是一個隱含著怒火, 一個飽含著思念,乃至許許多多連沈摯自己都不明白的東西。
“我很好。”最後還是招娣率先出了聲, 她抿著嘴僵硬道:“另外我不叫素蘭,我已經改回了我原本的名字。”
沈摯有些悵然,有些失落:“是啊,你改名了, 改回了原本的名字。”
素蘭其實是當初沈摯給招娣取的名字, 那時候招娣不過是沈府裡一個最下等的粗使丫頭, 乾著粗重的活兒,有著鄉土味很濃的名字, 卻在一眾丫頭中鶴立雞群。
沈府長得好的丫頭不是沒有, 連沈摯都不知為何這丫頭會入了眼。
是因為她被人欺負了,卻十分倔強, 還是心知肚明這樣的丫頭,若沒人護著,遲早壞在那兩個浪蕩子手裡?
連沈摯都不知道,總而言之他將她要到身邊來,就這麼一路從三等丫頭,做到他身邊的大丫頭。
直到老夫人給沈摯安排通房,自然選了他身邊的大丫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沈摯是喜歡素蘭的,喜歡她的鮮活和潑辣,跟這沈家裡任何人都不一樣。但也僅僅是喜歡罷了,就像是喜歡他的那把扇子,廊下的畫眉鳥,書房那副唐寅的美人圖。
也許比這些要多一點,畢竟這是活物是人,是會噓寒問暖,陪他說陪他笑的。
到底是什麼時候真正上心的呢?
也許是吳家那邊遞了話,老夫人說要把素蘭處置了,也許是哪怕素蘭懷了他的孩子,家裡依舊不放過她。
沈摯最討厭彆人替他安排,替他做主,你越是不想讓我做,我越是要做。所以他反抗,他咆哮,他鬨騰,像個幼稚的孩子。
直到眼睜睜看著那鮮紅的血,從素蘭裙子裡蔓延出來,紅得像數九寒天裡開得正旺的紅梅。
他的眼,他的心,就那麼地被刺疼了,從此成了他一輩子逃不出的夢魘。
“後來我才知道你沒死,還曾想過去找你。”
沈摯端坐在圈椅裡,板板正正的,雙手撐放在膝蓋上,低眉淺笑,像不在說自己的事情。
他是怎麼知道的呢?
也是無意間得知。
本來沈管家把沈平處置了,沈摯就覺得吃驚。多大點兒事啊,至於這樣!
沈摯雖是遊手好閒,浪蕩慣了,但並不代表他不知道家裡的事。
這沈家上上下下蠹蟲多了,多沈平一個不多,少沈平一個不少。不過沈摯並沒有放在心上,這事和他沒關係。
之後真正爆發出來,卻是沈家另一個世仆為了扳倒沈管家,將這件致命的事捅了出來。
沈摯這才知道,原來她沒死,被人救了。
他當時就想去找她,可彼時吳錢出事,吳氏跟他鬨騰,讓家裡搭手救人。
再說了,他去了又有什麼用?
有吳氏在的一日,他就帶不回來素蘭,去了乾什麼?
他是個沒用的世家子弟,吃家裡的喝家裡的,離了沈家恐怕要餓死,他不是三哥,沒辦法隨心所欲乾自己想乾的事。
也就是在這時,那曾經燃起又熄滅的火花再度升起。
沈摯重拾聖賢書,打算去考個功名。
他本就不是愚人,認真來說聰明絕頂,幼年曾被人誇讚日後至少也是個兩榜進士。隻是他厭煩,厭煩眼前的一切,厭煩死讀書,厭煩為了功名為了家族而讀書。
他花了三年的時間,從秀才到進士。
第一時間奔赴定海,看到的卻是有情人終成眷屬。
沒人知道他去過,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又回去了。
也就是這趟,他知道自己還有個兒子,那孩子他一看便知就是那個孩子。
三哥說那孩子現在不能認,那就不認了,何必去打攪彆人的幸福。
隻是這一切的一切全都變成烙印,深深地刻在他的心裡,恐怕一輩子都忘不掉。
……
“我曾經問自己,若是再來一次,我會怎麼辦?我想我不會虛度那幾年光陰,也許會比他早一步。可轉念想想,吳氏已經娶進門了,即使早一步又有何用?”
沈摯還在笑,招娣卻捂著嘴哭了起來。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哭,臉上卻是濕了一片。
不該是這樣的,來之前她還跟自己說了,她一定會狠狠地痛罵他一頓,既然當初沒用,現在找來做什麼。
她一定會用最惡毒的語言,去痛罵他,去狠狠地挖他的傷口。
見麵以後才發現,她其實並不恨他。
認真來說,曾經的曾經她是喜歡這個男人的,喜歡這個用放蕩不羈來掩飾自己的赤子之心的男人,都說六少爺玩世不恭,任性妄為,實際上他通透,內心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