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冉霖會笑他,可看過去,那人仍死死瞪著他,目呲欲裂,胸膛劇烈起伏。
唐曉遇忽然沒了笑的心思。
再看陸以堯,雖沒有冉霖那樣投入,也目沉如水,一語不發,甚至連站位,都沒動過。
不知誰遞過來雪糕,唐曉遇接住狼吞虎咽了幾大口,感覺整個口腔都木了,才把剩下少半根還回去。
陸以堯和冉霖也一樣補了降溫。
隨著場記板重新合上,唐曉遇忽然覺得連風聲都聽不見了,天地靜得厲害,隻有冉霖……不,隻有方閒的怒吼,震得人耳疼,心酸。
他喊著:“徐崇飛你閃開!”
唐曉遇第一次感覺到身體裡住進另外一個靈魂,他不需要思考怎麼接詞,怎麼動作,隻需要放心把身體交給……徐崇飛。
“你讓我怎麼閃!閃開看我最好的兩個兄弟互相殘殺嗎——”
方閒死死看著他,眼睛因激動和其他不知名的原因泛著駭人的紅:“你不閃開,我和你的兄弟也沒得做!”
徐崇飛心亂如麻,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解開兄弟間的心結,他隻知道他不能動,一動,萬劫不複!
“你既要殺他,為何還要同我去流花宮救他!”徐崇飛的聲音因為嘶吼,沙啞變調,聽得人心酸。
方閒咬牙切齒,不像在回答徐崇飛,更像在說服自己:“救他是因為我要親手殺了他!”
“那你就從我的屍體上跨過去!”
“你彆逼我!”
“是你在逼我!!!”
“崇飛……”一直沉默的唐璟玉忽然開口,聲音低得厲害,似藏著許多情感,壓抑著許多話,又似毫無任何隱藏和壓抑,隻是無情的漠然,“你讓開。”
“大哥?!”徐崇飛不可置信地看向唐璟玉。
後者淡然搖頭,竟露出一絲……微笑?
徐崇飛呆住了,看著唐璟玉,像在看一個陌生人。
唐璟玉仍笑著,與方閒的暴怒形成鮮明對比。
他說:“崇飛,你讓開,讓他殺我,我已報仇,了無遺憾。”
“所以……”方閒顫抖著開口,“如果海空不下毒,你也會殺了我爹……”
“是的,”唐璟玉幾乎沒有半點猶豫,“滅門之仇,不共戴天。”
“……哪怕要利用我?”方閒說到最後,仿佛忽然不敢問了,最後一個“我”字幾乎發不出聲音。
唐璟玉忽然笑了,不是之前的似笑非笑,是坦然的,無所顧忌的,燦爛的笑。
唐璟玉幾乎沒有這樣笑過,他的眉宇間總是皺著,眼底總好像藏著許多事情,可現在,他笑得輕快飛揚。
連聲音都明朗起來。
“不用這樣一個一個問了,我索性全告訴你,如果海空不下毒,我就會用我自己的辦法報仇。利用我的身份,利用你,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手段。其實我是恨海空的,因為他讓我失去了親手報仇的機會。”
“唐——璟——玉!”
“大哥?!”
方閒和徐崇飛異口同聲地喊。
不同的是前者憤怒至極,後者身心俱疲。
“你為什麼要說這種話!”用儘全身力氣吼過去的徐崇飛,吼完忽然愣住了,下意識喃喃自語,“你想讓二哥殺你對不對,所以你故意這樣刺激他……”
唐璟玉忍住想避開的衝動,故作不在乎地迎上徐崇飛的目光,繼續道:“你多想了,我就是實話實說。”說著,他的眼睛看向方閒,聲音更洪亮,嘴角揚得更高,“我從來都沒後悔利用你,方閒,被我利用,是你傻——”
方閒再聽不下去,長劍出鞘,帶著殺氣襲向唐璟玉!
唐璟玉收斂笑意,目光歸於平靜,似乎,還帶著一點欣慰,身體一動不動,於風中,慢慢閉上眼。
徐崇飛忽然一躍而起!
方閒以為這人要阻止他,眼咻地眯起,殺氣更甚!
然徐崇飛看似兵刃出手,實則是用身體去迎方閒那柄劍!
方閒發現不對時,劍已經收不住了……
“停!過——”
隨著導演的話音,冉霖定住,良久,站直身體,胳膊垂下,劍尖輕觸地麵。
他低著頭,醞釀著下一場的情緒,沒人過來和他說話。
陸以堯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心裡發酸,不知道這酸是給方閒的,還是唐璟玉自己在難過。
唐曉遇被化妝師拉過去化妝。
沒多久,胸口已血染一片,一截劍插在他的胸口,看著逼真而慘烈。
冉霖手裡的劍被收走。
方閒已經把劍刺入徐崇飛的身體,自然手中再無佩劍。
唐曉遇靜靜來到冉霖身旁,輕聲開口:“喂,該你抱我了。”
冉霖終於抬眼,眼睛紅得厲害,泛著水汽,但並沒有出現眼淚,隻傷感地看著他,看得唐曉遇心裡也難過起來。
“我沒事的,”唐曉遇說,“我永遠活在你們兩個心中,多好。”
冉霖微微動了下嘴角,是個想要笑卻沒笑出來的模樣。
好半晌,才啞聲道:“剛拿到角色的時候,我就知道,三個人裡,你最傻。”
唐曉遇知道冉霖指的是最初接到徐崇飛這個角色的時候,但卻分不清這話是說給他唐曉遇聽的,還是說給徐崇飛聽的。他的聲音裡帶著心疼,帶著酸楚,那是真正的情感,不是演出來的。
隨著拍攝重新開始,“徐崇飛”躺進了“方閒”的臂彎。
他身上的血蹭到方閒的手上,沾到方閒的衣服上,也染進了方閒心裡。
唐璟玉站在不遠處的老地方,卻再沒辦法淡定從容。他想要的結果是以命償給方閒,卻從未想過,最終會是這樣。
場記板啪地合上,驚起附近的一隻麻雀。
麻雀穿透密林,飛向天際,活潑,自由,就像掙脫了束縛的一抹靈魂。
方閒再忍不住,一滴淚,落到徐崇飛的鼻尖。
他顫巍巍地抬手,仿佛在尋找什麼。
方閒立刻握住他的手,用力,握得緊緊。
“二哥……”徐崇飛的聲音斷斷續續,吃力而虛弱,“大哥欠你的命,就算我替他還了,行嗎……”
方閒用力搖頭,聲音顫得厲害:“彆瞎說,你不會死的,我這就帶你去找薛神醫……”
“二哥,”徐崇飛努力扯出一個笑,眼裡掠過一抹久違的調皮,“你是想讓我走了也不安心嗎……”
方閒用力吸口氣,淚水模糊了視線,帶著哭腔近乎嘶喊:“行!你還上了!我三弟的命最金貴了,不用死,傷一下就能還上,真的!你堅持住,我這就去找……”
“屁!”徐崇飛這輩子,第一回說臟字,“你就騙人的時候……說話好聽……”
“徐崇飛,你聽好,我方閒對天發誓,我和唐璟玉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如違此誓,不得好死!”
徐崇飛滿意了,疼痛讓他再沒辦法扯出笑容,但笑意在眼底化開,像春日裡最清澈的湖水。
“大哥……”徐崇飛艱難看向唐璟玉,帶著點得意道,“聽見了嗎……二哥說了,我們三個還是兄弟……”
方閒沒說,他隻說恩怨一筆勾銷。
可唐璟玉定定看著他,輕輕點頭應:“嗯,還是兄弟,我們說了要做一輩子的兄弟。”
恩怨一筆勾銷,勾的不隻是仇怨,還有恩情。
唐璟玉和方閒都知道,他們做不回兄弟的。
可如果謊話能換回徐崇飛的命,他們願意說一輩子。
“崇飛——”懷中人漸漸閉上眼睛,方閒一聲悲慟地呼喊。
“我、我沒事……”徐崇飛強打著最後一絲精神,看著視野裡越來越模糊的方閒,“我想回梅園……”
梅園,他們結拜的地方,那個明明滿園梅樹,他們卻從未有機會親見梅花盛開的地方。
臂彎裡,徐崇飛永遠閉上了眼睛。
方閒抱緊他,聲音哽咽,字字泣血:“二哥這就帶你回去……”
……
“停!”陳其正喊完做了個深呼吸,才高聲道,“過——”
宋芒已經無聲哭得快抽了,如果他不是編劇,他絕逼要給編劇寄刀片!這種劇情就不是人,他當初到底怎麼想的!
監視器裡,冉霖還抱著唐曉遇。
不過在喊停的一刹那,他就咻地睜開眼睛,但沒動,隻由下往上,定定看著自己的“二哥”。
冉霖已經不哭了,隻是之前哭的淚水,還含在眼裡,要落不落。
唐曉遇伸出手,輕輕摸了一下他的臉,很認真地請教:“你是怎麼做到哭成淚人還這麼帥的……”
冉霖被他打敗,破涕為笑。
唐曉遇一股腦從“二哥”臂彎裡爬起來,登登登就往“大哥”身邊跑,想交流演後心得。
陸以堯的腦袋裡還回放著他剛剛抬手摸冉霖臉的那一下,等反應過來時,唐曉遇已經快到跟前。
陸以堯忙伸出一隻手作“請留步”的手勢。
奈何男三號太過熱情,眼看著就要撲麵而來。
陸以堯急忙往後退,大聲提醒道:“你劍——”
唐曉遇一個急刹車定住腳步,眼裡是不可置信的受傷:“我賤?”
冉霖在他跑走的一刹那就覺得不對,這會兒正好跟過來,迅速拔掉粘在唐曉遇胸口的“劍”,亮給他看:“你帶著‘劍’呢,三弟。”
唐曉遇恍然大悟,覺得世界又無比美好陽光普照了。
陸以堯被他這麼一鬨,徹底從唐璟玉的心情裡抽離出來,酸楚悲慟感慢慢散開,變淡。
冉霖再次有種想把這條魚養在玻璃缸裡當吉祥物的衝動。
正想著,鼻頭忽然一涼。
冉霖怔住,下意識抬頭。
透過繁茂枝杈去看,天好似比之前陰沉得更厲害,風倒是停了,於是這天更顯得靜謐壓抑。
鼻頭又涼了一下。
冉霖驚訝地瞪大眼睛,後知後覺——竟是下雪了。
……
橫店的冬天很少下雪,即便下,也沒有多大。
可是這一場卻不同,來勢洶洶,從最初的雪粒,到後麵的雪片,竟下出一片北國景象。
翌日清晨,天晴了,雪卻沒停,無風,雪花就那樣安靜地往下飄,不疾不徐,從容優雅。
這可樂壞了整個劇組。
原本定在最後拍的一場梅園戲,劇本裡就是雪天。
劇組甚至已經準備好了白石灰和泡沫,準備到時候把前者灑在地上,後者灑在演員頭上,下雪的特效則直接後期做——橫店的雪景基本都這麼來的。
誰會想到,天公如此作美!
梅園的置景原本還差一點,但為了趕這場雪,昨夜工作人員熬了通宵,生生讓梅花開滿園,如夢似幻,亦假亦真。
拍攝計劃也調整,最後一場戲直接提前,改在這一天。
冉霖化妝造型完進入現場的時候,被園中景色迷了眼。
陸以堯已經坐在園中,隻是背影,但卻透著唐璟玉的清冷與寂寥。
這場戲沒有唐曉遇——畢竟是上墳戲,墳中之人要是露麵,那這個大結局就得改鬼片了——但敬業的男三號還是跟著劇組過來了。
大結局,又是難得的雪景,唐曉遇也想圍觀。
天色剛亮,雪花有慢慢變小的趨勢。
劇組不敢拖延,抓緊時間調試準備,待這座雪中梅園亮如白晝,所有演職人員就位,場記一聲打板,清脆利落!
三年前的盛夏,唐璟玉和方閒一齊,將徐崇飛葬在這裡。
他們似乎同這滿園梅花就是沒有緣分,無論是結拜還是立塚,都隻有滿眼翠綠。
那之後,二人分道揚鑣,再未相見。
哪怕是過來祭奠,也都避開了徐崇飛真正的忌日,一個選在早一日,一個選在晚一日,沒有約定,卻無比默契。
今天不是任何特殊日子,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冬日。
隻是方閒忽然想到,那座承載了他們兄弟三人最美好和最悲傷回憶的地方,他竟一次都沒見過真正的梅花盛開。
不想便罷了,一旦動心,便徹底惦記起來。
索性,方閒就這樣來了。
星夜兼程,趕了許多天的路,就為看幾樹梅花。
剛來到月亮門底下,便聞到了撲鼻花香。那香氣沁人心脾,仿佛能勾起人心底最深處的回憶……
【方閒:為何要選在這裡?】
【唐璟玉:君子如梅,傲霜立雪。怎麼,這還配不上你方小少爺?】
【徐崇飛:我的錯我的錯,我該挑個冬日再拉二位來結拜的。】
【唐璟玉:彆理他。我看這裡就很好,崇飛,上香爐。】
那一年,滿園翠綠,不見梅花。
他沉靜如水,他浪蕩不羈,他溫潤如玉,三個少年以天地為證,以山河作盟……
方閒甩甩頭,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踏進月亮門,梅香更甚,輕飄的細雪中,紅梅繽紛。
第一次,方閒見到這裡花開滿園的樣子。
原來真的很美。
慢慢走向梅園深處,在儘頭有一棵最大的梅樹,那樹下,葬著他最親的兄弟。
忽然,方閒停住腳步。
最大的梅樹已映入眼簾,他卻定住一般,無法再動。
樹下的石桌旁,一個人在自斟自飲。
於紛飛的細雪中,似呢喃著在和誰說話。
他的身邊沒有人。
但方閒就是知道,他在和徐崇飛講話,他講,徐崇飛聽——因為自己也是這樣做的。
仿佛感覺到了有人闖入,唐璟玉放下酒杯,警惕抬起頭。
四目相對。
在看清來人的一刹那,唐璟玉眼裡的銳利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淡淡錯愕。
方閒站在那裡靜靜看著他。
江湖大,大到山水永隔,江湖小,小到一方庭園。
不知何處來了風,刹那,落梅如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