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熙一聽就知道,胡廣熙肯定是真著急了。
要知道，江城廠能夠在眾多中型柴油機廠中名列前茅，都是因為當年的中型發動機組試製成功,這可是胡廣熙的功勞。
為了這個,他們不眠不休的乾了三年，也就是說,江城廠的每一點進步都是胡廣熙他們的心血，這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熬心熬力地養大,怎麼可能舍得它被賣了呢。
而且何熙是了解整個行業的,的確,海州廠拿到了TS1號後，中型柴油機廠局勢發生變化，海州廠一躍成為全國強的中型柴油機廠，而江城廠則日漸衰落,但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江城廠絕對沒有虧損，隻是不如以前而已。
彆人家的廠子虧隻是想著轉產而已,怎麼到了江城廠就要合資了呢。要知道,不少合資可就是意味著將國有資產廉價賣給外國資本。
胡廣熙50年代奔赴回國,如今又在海外待了幾年,他能不知道這裡麵的問題？所以他才攔著吧。
何熙是太擔心胡廣熙了,但是這會兒也不能什麼都不問就離開,她就跟張貴芬說：“姥姥，你幫我收拾一下，正好佳林會開車,將這位郵局的工作人員送回去，我跟著順便打個電話問清楚，回來就走。大哥，你拿兩件乾衣服給這位工作人員，換下來彆感冒，拿點熱水喝了。”
這麼冷的天，人家郵局的工作人員一聽有急事，連忙蹬著自行車就過來了，這會兒因為出了汗，又被凍上，眉毛上都是一層冰。
李一民立刻應了，進屋就去拿東西，都知道是要緊的事兒，大家動作很快，不一時，就給工作人員拿來了東西，他們上了車。
史佳林一腳油門就衝了出去，原先從村裡到鎮上要騎自行車一個多小時，現在修了路，又是開車，小半小時就到了。
等著到了那兒，何熙就立刻找出了剛剛來電話的號碼，撥了回去。
不多時，就有人接了，是個操著江城口音的人，何熙壓根聽不懂，還是史佳林拿過來用同樣的江城話說了幾句，不多時，他就把電話給了何熙，是艾米麗。
艾米麗顯然嚇壞了，這會兒聲音裡都帶著哭腔：“何熙，你快點來，勸勸吧，爸爸一刻都不肯離開，已經坐了三個多小時了，這邊雖然是南方，但夜裡也到零下了，他都八十多了，怎麼受得了？”
何熙立刻問：“你先把事兒說一遍，老師我知道，我自己過去是沒用的，隻有有了解決辦法他才能放心。”
艾米麗自然明白，連忙說起來。
原來江城廠和何熙想的一樣，雖然T185賣的不好了，又沒了大鍋飯的包銷製度，不過他們本身質量還可以，並沒有虧損，隻是不像80年以前那麼風光而已。
本來大家都很安居樂業的，結果南江省商務廳去年下半年開始招商引資，恰好有家國外的柴油機企業想要進駐夏國，看中了江城廠。
“江城廠雖然現在一般般，可是卻輝煌了三十年，江城牌柴油機還是很多人認的，江城牌拖拉機也是不少人喜歡的。他們如果買下了江城廠，就相當於有了個夏國名牌，套上自己的產品，掙錢不要太容易。”
“如今僅是這樣我爸爸也不會這麼劇烈的反對，對方認為江城廠的人員太多了，他們要不了，所以合資之後第一件事就是裁員。我爸在這裡生活了三十年，這裡的人都是他的朋友，這些人一輩子在這裡，如果被裁員了，怎麼辦呢？”
“他認為這種合資是不顧一切不負責任的，所以不同意。但是用了很多辦法，也沒有人搭理他，今天收拾外資的負責人要來廠裡參觀，他就乾脆拉了椅子堵在了門口不讓進。用這個方法抗議。”
“沒想到的是，聽說這事兒的工人們，也有百十位來了，都堵在門口，對方領導一見這個就生氣了，現在是僵持狀態。他們不肯放棄合資，也不肯談，我爸他們都在外麵坐著呢。”
“我打電話給你是，一是你能勸勸我爸，他信任你。二是你認識南江省商務廳的人嗎？找人聊一聊行不行，他們簡直太過分了！”
何熙立時明白，她想了想說：“我馬上過去，你跟老師說，身體是本錢，如果還是不聽，那坐著不動，能披衣服吧，能喝熱水吧，能用暖水袋吧。你先忙著，我最快速度過去。”
等著掛了電話，何熙就在腦子裡翻了翻，可是她跟南江省那邊打交道很少，除了顧孟平不認識他們的官員，倒是還有個方法，就是打電話給部委，然後從部委再打電話過去。
但這個不是很妥當，容易激發矛盾，何熙還愁著，就聽見史佳林在旁邊說：“打給顧孟平，他是南江省機械廳的，這事兒本來就跟他們有關係。”
何熙就看了史佳林一眼，這家夥這會兒又變成史廠長，很有決斷，“這種事上，不用考慮我，再說，我也不會為了這點事多想的。”
何熙點點頭，但是她也不知道顧孟平的電話，好在知道部委的電話，她就打給了秘書小王要了電話後，再打過去。
撥號的時候，史佳林就在旁邊，也在打電話，何熙聽著他說的是：“張醫生嗎？哎，我是上次在火車上跟你聊了一晚上的海州柴油機廠史佳林，我記得您是江城的醫生是嗎？”
“我有件事想拜托您，”他把事兒簡單說了說，“對，八十歲的老專家了，我真是怕等我們過去，人也凍壞了，而且百十號人也不是鬨著玩的，您能不能過去看看，省的出危險。”
何熙沒想到史佳林這麼細心，不過沒說什麼，顧家的電話就接通了，顧孟平的聲音傳了過來，“你好，我是顧孟平，請問哪位？”
何熙就連忙自報家門：“我是何熙，你知道江城廠合資的事兒嗎？”
她把事兒一說，顧孟平立刻就明白了，“我現在給同事打電話，讓他們先處理，我立刻趕過去，大概會在晚上到。放心吧，合資是雙方情願，絕對不可能一刀切的。”
等著掛了電話，何熙總算鬆了口氣。
她對著郵局的工作人員謝了謝後，史佳林就開車帶她回小李村，路上何熙就說：“伍永城就在旁邊村裡住，你先到那邊，把他帶上開車，然後你就可以回去了。”
哪裡想到史佳林說：“不用了，我今年請了探親假，15天假期，我陪你去。”
何熙一想就明白，四年一次的探親假為什麼現在請，顯然史佳林是想跟她一起過年的，結果沒想到出事了。
何熙就沒拒絕，“也行。”
等著到了小李村，張貴芬他們雖然覺得大年初一就出門去，心裡不太舍得，但也知道這事兒重要，已經把何熙的東西收拾好了，知道史佳林要跟著去，李仲國和李仲國他們就給他找衣服去了，反正身高差不多，他又沒有帶，穿他們兄弟的就行。
張貴芬又問了問何熙胡廣熙的事兒，知道老爺子還在凍著呢，忍不住罵了一聲作孽啊。還叮囑何熙一定要處理好了。
倒是何熙，趁著找衣服的空，叫了一聲“二哥我們說幾句話吧。”
李仲國是個聰明人，一聽就明白是林夢的事兒，跟著何熙走到廚房，他先開口：“你是說林夢的事兒吧，你們說的什麼我都知道，你放心，我認為你的處置很恰當，我也會以後多說說她的。哥這邊沒事。”
何熙點點頭：“二哥你明白就好。其實林夢一句話壓根沒對我有什麼損傷，她那點小心思說真的，傷害不到我什麼。我之所以處理的這麼狠，就是因為千裡之堤毀於蟻穴，我們李家是特彆團結的一個家庭，我是外甥，可是李家從小拿我當親閨女，彆人家發了財是想辦法多撈錢，可咱們家是真往外讓。而且，沒有人混吃等死，就連舅舅都創業了。”
“二哥，這樣的家風多好啊，這樣家風下麵培養出的孩子，能不團結嗎？咱們一家能過不好嗎？但是，如果出了個攪局的，就不一定了。我們奮鬥不容易，所以我不給她這個機會，也希望你能理解。”
李仲國如何不能理解呢，他隻是沒何熙想的那麼長遠而已，他知道這是不對的，讓他厭煩的，但卻沒想到，這種沒事找事會毀了李家好不容易打開的局麵。
李仲國都起了一身冷汗：“晴晴，是二哥不好。”
何熙就笑了：“二哥，我跟你這麼說，就是我心裡親你，我永遠記得，在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時候，是你騎著自行車一趟趟幫我找人修理報廢發動機的，出門你吃饅頭給我買肉包子，可就這樣，我要讚助，你也拿了十塊錢出來。我去京城，你什麼都不懂，愣是幫我撐起來了水泵廠的攤子。”
這話說的李仲國都淚目了，“我都不知道我這麼好。你放心吧，我會處理好的。”
何熙點點頭，恰好史佳林的衣服也收拾出來了，他倆直接就開著車上路了。
因為事情急，而且這會兒通訊設施並不發達，雖然顧孟平說通知同事處理，史佳林找了醫生，但何熙還是很擔心，兩個人一路上換著開車，連休息都沒有，總算是在入夜感到了江城市。
何熙其實沒來過江城的，但是何晴晴有。
何熙順著那記憶裡的路線，居然很快就繞到了江城柴油機廠。隻是到了門口，他倆就愣了，居然還在僵持。
這會兒天都大黑了，隻有門口兩盞昏暗的路燈亮著，整個大門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站在那兒的十幾個人。
而另一部分則是百多名工人，他們都穿著藍布的土棉襖，坐著小馬紮，就這麼排列整齊的坐在大門口，將整個大門堵住了。
而為首的那位，就是胡廣熙。
老人八十歲了，他戴了一頂皮帽子，不過有些頭發沒有完全塞進去，白色的發絲隨著不大的微風輕輕的在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晃動，那張臉已經凍得發白了。
這會兒，對麵的人正衝著胡廣熙說著什麼。
何熙下了車就連忙往那邊跑過去，離得近了，就聽見對方在說：“你們這是阻礙公務，我跟你們說，這廠子合不合資，跟誰合資，都是領導們說了算的，怎麼了？你們在這裡乾了幾年，這就屬於你們了。太不講理了吧！”
“再說了，你們什麼眼界，人家彆的地方那是巴不得合資，你們卻在這兒攔著，我看你們不是為了江城廠好，是不想江城廠好吧！”
“我勸你們趕緊離開，我們是看著你們都是老工人的份兒沒報警，否則的話，都進局子蹲著去。”
胡廣熙顯然氣壞了，直接站起來理論：“什麼叫我們不想江城廠好？我們從來沒有阻礙合資，我從頭到尾說的就是三點。
第一點，江城廠不僅僅是一個國營企業，它還是大家的，這麼大的決定，你們必須出通告，告訴我們是什麼樣的外資公司要合並它，它有什麼優勢，又會對江城廠帶來哪些改變。可你們沒有，你們直接說要合資就合資，這是不符合規定的。
第二點，即便合資的話，我們要求保留江城牌，也就是說，我們的江城牌還是順利生產，而不是直接變成了人家的產品。我們多少年的心血，不能這麼就沒了。
第三點，你們對我們的工人應該是有合理安排的，你們不能說人數太多就要裁員，這幾千人不活了嗎？
這些問題你們都處理不好，這合資就不能談！我們也不會讓。”
對方哪裡想到，這老頭子這麼倔強，忍不住說：“你這不是找事嗎？老爺子，你們這麼大歲數了，早退休多少年了，廠子什麼樣關你們什麼事啊，你鬨騰這個乾什麼。大過年的回去過年去唄，這麼凍一天，明年你可就不一定能過年了？！”
他這話一出，旁邊陪著胡廣熙的艾米麗立刻就急了：“你說什麼呢？你們詛咒人啊！”
對方壓根不承認：“我說什麼了？我這是好心勸他！你們彆好賴話不分。趕緊走吧，跟癩皮膏藥似的！”
艾米麗哪裡肯罷休：“你必須給我爸道歉！快點！”
對方一聽就一句話：“神經病啊？”
他其實心裡應該也知道，那句話不怎麼妥當，說完扭頭就想走，艾米麗一把抓住了他，“你詛咒人不道歉，我跟你說我去告你，你不能走！”
對方沒想到艾米麗認死理，他一把就甩開了艾米麗，艾米麗根本就沒站穩，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本來沒說話的胡廣熙，一瞧女兒被推到了，哪裡願意，連忙上去跟他理論：“你怎麼能打人呢？”
對方也是煩了，直接一推胡廣熙：“她先拽我的，神經病啊！”
胡廣熙都八十了，在外麵坐了這麼久，身體早就僵掉了，這麼一推，他直接向後退了兩步，就再也穩不住，一屁股坐了下去。
這要摔了是要命的！
艾米麗和後麵的工人們都嚇壞了，連忙大叫：“胡工！”“爸爸！”
卻瞧見有個人一下子滑跪在地上，愣是給他當了個墊子，胡廣熙直接坐在了對方的身上，所有人鬆了口氣，連忙往那邊跑過去。
艾米麗立刻問：“爸爸你沒事吧。”
胡廣熙是真嚇了一跳，不過更擔心的是幫忙的人，他連忙伸出手：“我沒事，把我拽起來，沒壓壞吧。”
史佳林這才笑著說：“沒事，我年輕力壯的，磕一下沒事。”
胡廣熙點點頭，就說：“沒事就好，你彆走，我等會得正式好好謝謝你，但現在，我還有更重要的事兒要處理，我得去……”
“老師！”
胡廣熙往後一看，卻發現不知道何時，何熙居然來了。
他不知道怎的，剛剛還義正辭嚴地跟人家理論，明明坐了幾個小時他都沒覺得怎麼樣，可偏偏在這時候，看見何熙的這一刻，眼淚就忍不住流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