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自個兒遇到的那一樁命案, 哪怕已經過去了好一陣子,蘇崇文依舊心有餘悸。
“娘, 桂枝,原本我還有些不甘心,覺得自己工夫已經下到位了,怎麼就次次都要被人壓一頭?看了那次全家抄斬的事情之後,我突然覺得被人壓一頭也挺好的, 樹大招風,還是悶聲發大財比較好。”
“被抄家的人是京城望族, 聽說已經發達了三百多年, 家中的頂梁柱是當朝三品大員,還被陛下委以重任, 派去北疆那邊當起了封疆大吏。”
“去年我爹一直說冬天怕是會遭災, 還早早地把白菜都收回了家,結果咱那邊並沒有下多少雪,你猜怎麼著?那雪都下到北疆去了!”
“我聽京城的人說, 北疆的雪下了有一人多高,最薄的地方都有齊腰深,可憐北疆的老百姓,很多人都是睡夢中被大雪給活活壓死的, 一夜之間,人畜死亡無數。”
“按理說, 這是天災, 怪不到官員頭上, 當朝陛下也不是一言不合就摘人腦袋的凶主,可那三品大員膽大得很,當朝陛下從國庫裡撥了三百萬兩雪花銀去賑災,那三品大員居然貪墨了兩百八十萬兩,誰能想到北疆的天氣反常,盛夏時,居然酷熱無比,累積了一東一春的冰雪全部消融,北疆又出現了了百年難得一遇的洪災……”
“天災中故去的人都未得到妥善的安置,那地方又爆發了瘟疫……一連串的事情就如佛祖手上的念珠一樣,一件接著一件,那三品大員做的事情惹得當朝陛下龍顏大怒,直接摘了九族的腦袋。”
“看告示上說,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待哺幼兒,再加上伺候的奴婢小廝嬤嬤門房等下人,合族兩千四百餘人,全部處死,流的血從菜市場一直流入了京蘇運河,百裡飄紅,砍下來的腦袋都能摞個小山包出來。”
楊繡槐何曾聽說過這樣的大場麵,當下就被嚇得腿都軟了,她懷中緊緊抱著蘇鯉,過了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乖乖,兩千四百餘人都得砍了頭,那劊子手該有多累啊!你大嫂二嫂家養的豬一共五十多頭,屠夫殺豬都忙活了好幾天……乖乖,崇文,你說你這次考上舉人了,是不是就能去謀缺當官了?”
“你可一定得當個好官,咱不求當什麼三品大員,隻要全家能安安穩穩的就行。你也彆總想著往上爬,能像咱們縣的縣太爺一樣當個清閒的官兒就好了,管著一縣之地,全家不愁吃穿。”
葉桂枝跟著也是一臉的緊張。
蘇崇文閉上眼,把背靠在牆上,眯著眼說,“晚了……我本來這次是取不上第二的,京城裡那些家學淵源的舉子太多了,我覺得自己工夫下的到位,可那些人祖祖輩輩的工夫都下到位了,你說這可怎麼比?”
“我覺得自己學的挺好,那隻是說聖賢書讀的不錯,四書五經學得還算可以,但那些人讀蒙學的時候就是名家大儒帶著學,我苦苦思索一月半載,可能都不及名家大儒點撥的一句話。娘,這就是差距,一步差,步步差,祖祖輩輩都差。”
楊繡槐見蘇崇文一臉疲憊,還以為蘇崇文是舟車勞頓累了,便出言安慰道:“崇文,那些人占了這麼多的便宜,科考的時候還不是被你給比下去了?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你的腦瓜子好,讀書有天分。”
蘇崇文搖頭,“娘,不是這樣的。若是那些家學淵源的人真的放開考,我肯定比不過,能夠混到榜末就已經是祖墳冒青煙了。我能取到第二,一是因為那些人都沒放開考,多數人都在藏拙,二是因為那些人都托了家裡的關係把自個兒的名次與分數給壓下去了,我成為第二,也僅僅說明我是一眾寒門學子中比較不錯的那個。”
“啊?還有這樣的?”楊繡槐傻眼,她想不通,“這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傻蛋?明明自己考得好,有本事考好,偏偏要壓自己的分數與名次,這不是同自個兒過不去嗎?”
葉桂枝想通了關竅,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她顫抖著聲音問,“崇文……你是不是聽到什麼消息了?”
蘇崇文苦笑著點頭,“是,北疆那邊傷亡慘重,朝廷已經派兵去賑災,賑災不難,災後如何恢複當地的民生才是真正的難題。”
“京城有流言說,朝廷打算從這次科舉取出來的新官兒中挑些翹楚,打發到北疆去,至於理由麼……年輕人敢想敢做,全身都是拚勁兒。”
“其實實話是,從這些還算不錯的舉子中挑選一些人去北疆試驗,若是試驗有成效,北疆順利重建,老百姓的日子能過順暢,那這些人便能順風順水地往上爬,若是試驗收效甚微,這些寒門舉子的腦袋就得齊齊搬家,換下一批寒門舉子上。”
“若這真是通天之路,那些權貴之家、名門之後為什麼不爭著搶著上?因為他們都知道,若是被封去北疆,哪怕不用和尋常的進士舉人一樣從不入品級的官位上一步步往上熬,又有什麼意義?八成是去北疆送死的。”
葉桂枝已經開始掉眼淚。
楊繡槐被嚇得手足無措,抱著蘇鯉的胳膊都變僵了。
見家中老母與妻子這副模樣,蘇崇文反過來勸道:“娘,桂枝,你們也彆再多想。這些話原本是不應當同你們說的,但有道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想我需要同你們知會一聲,往後若是真發生了什麼事情,也不至於手足無措。”
還用往後手足無措嗎?葉桂枝這會兒已經被嚇得手足無措了。
蘇鯉被楊繡槐抱得全身難受,用力氣掙紮了幾下,楊繡槐這才回過神來。
福娃懷中抱,還怕有黴運找上門來?
想想之前的蘇家多麼倒黴啊,自打這福娃來了蘇家之後,蘇家全家人的日子都過好過順了。
三個兒子各有各的運道,沒本事時夾著尾巴過日子,稍有本事就恨不得作天作地的兒媳婦也被詐出了狐狸尾巴,還被整的服服帖帖。
大閨女性子好,在縣城謀到了極好的差事,一個月賺得銀兩能頂他們老兩口麵朝黃土背朝天種一輩子莊稼的,就連那看似軟和實則心眼賊多的小閨女都被老天爺整治得安靜如雞,每月都會從揚州城給家裡寄東西回來。
誰說這件事就一定是壞事了?
她兒子不也說了麼?如果能幫老百姓的日子過順暢,那便可以一步一步地往上爬。
這條路雖然有些陡,但卻也是直通雲霄的登天路!
楊繡槐想明白後,就不再揪著一顆心了,她勸蘇崇文和葉桂枝,“你們到底還是年輕,這才多大點事兒就把你們夫妻倆嚇成這樣?”
蘇崇文:“……啊?”
葉桂枝也被楊繡槐這麼一句話給說的不敢掉淚了。
楊繡槐把蘇鯉放在炕頭上,攤手道:“想想我,想想你爹,兩個倒黴命湊在一塊兒過日子,人人都說不是我先克死你爹就是你爹先克死我,但我倆不都好端端的?我要是像你們夫妻倆這樣,沒發生的事兒都要往心裡裝,那我這日子可就真沒法兒過了。”
“你們到底是年輕了些,聽娘一句勸,永遠不要為沒發生的事情擰巴,腦子清楚些,眼睛靈活些,遇到事情
就想辦法解決,不要畏手畏腳的,更不要被那些將來都不一定會發生的事兒嚇破膽,值得麼?”
被楊繡槐這麼喝罵了一聲,蘇崇文如同醍醐灌頂般,亂糟糟的腦子裡突然多了根‘定海神針’,將他的腦子給定住了,心也給定住了。
“娘,你說得對,未來的事情會怎樣,誰都說不準,人還是得把眼前的活兒給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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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崇文回到了家中,楊繡槐懸了好幾個月的心落回了肚子裡,她惦記著鄉下家裡,又乘著福臨樓的馬車回了梧桐莊一趟。
逮著無人的空閒裡,葉桂枝和蘇崇文把當日埋起來的金錠子全都撅了出來,放到提前便準備好的木箱子裡鎖好,然後夫妻倆又將那些銀票都翻出來點了點,再將葉桂枝這幾個月賺的錢也算進去,點到最後,夫妻倆的手都有點抖。
從那炕中掘出來的銀錢本就不在少數,葉桂枝這幾個月賺得也不少,不僅把家中的一應開支都給挑了起來,還掙了不少。
將那些銀票都妥善安置好後,蘇崇文緊緊抓著葉桂枝的手不願放心,“桂枝,家裡真是多虧了你。你放心,我隻剩下明年春天那一考了,等我考完,你就好好歇歇。咱娘說得對,不管明年春天那次考,我考得怎麼樣,被點成了什麼官,日子都得照樣過。”
葉桂枝把自個兒暗自琢磨了好一會兒的想法同蘇崇文說了,“崇文,要不這個年,你就彆看書了,給那些孩子啟蒙的事情彆落下,這段日子多虧了那些孩子陪我解悶。那些孩子看著不大,但都懂事的早,還能幫我盯著咱家寶丫頭呢!”
蘇崇文一拍腦袋,將自家閨女抱起來擺正,問,“桂枝,咱閨女這都滿一歲了,會說話了不?會走路了不?”
要是蘇崇文不說這事,葉桂枝還真想不起來,她猛地一拍腦袋,‘哎呀’一聲,道:“瞧我這忙的,每天不是鹵肉就是煉膏,覺得咱姑娘長得挺壯實,也就沒搭理。都說三翻六坐九爬爬,咱閨女八個月的時候就會爬了,崇梅說是咱閨女吃的好,後來我一直忘了教她說話和走路,崇文,你趕緊教教?”
蘇鯉默默的掀起了眼皮,字正腔圓地吐出兩個詞來,“會走,會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