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久口中經常蹦出一些奇怪的字句,趙禛從一開始的深思到習以為然,已經確信是楊久家鄉的用語。
而楊久呢,說完後猛地閉嘴,深深為自己嘴上沒個把門而後悔,她應該更加小心謹慎的。
“那個,是一種東西中毒,我說太快了,含糊在了一起,王爺沒聽清楚吧,哈哈哈。”乾乾地大笑,楊久邊笑邊打量寧王的表情,挽尊的話自己聽了都虧心,但回看下自己過往的言行,還是挺小心注意的,對吧。
趙禛表情不變,心中無奈地笑了笑,小辮子已經晃蕩了一腦袋了還覺得自己隱藏得很好。
他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寧王沒有追問,楊久鴕鳥一般的鬆了口氣,“王爺,煤炭的毒是沒有使用正確的毒,和它本身的價值無關。我看宋大夫那邊用的都是劣質炭,這種炭煙更濃、氣味更大,燃燒不充分,使用率低,隻能夠在室外用。優質的煤炭煙點低,氣味小,釋放的熱量也更好,用了它,我們就不怕缺少薪柴了。冬天之所以倍感煎熬,原因之一不就是取暖的方式太少。”
北境十三州,越靠近內陸條件越好,自然環境也更加優渥,不似寧王手下的幽、靖、單三州那樣環境惡劣和狹長邊境線兩者都占了。本地高大林木不多,植被砍伐的卻多,為了生存嘛,無可厚非,畢竟生物能源在人類發展史上占據著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本地的不多,外地采買的又貴,雙重負擔下,冬日更加難熬與漫長,也就讓百姓在除了冬季的其它三個季節更加積極地囤積薪柴,從而導致樹木更大規模的被砍伐……惡性循環。
如果有替代呢?
如果有更好的取暖方式呢?
如果冬日的生活改變了,其他季節裡是不是可以騰出更多的人手乾彆的?
光是想想,就讓人心口發熱。
楊久眼眸發亮,她看著寧王,寧王好似透過她的眼睛看到了暢想的美好未來。
“王爺,我想去看看那塊露天煤礦。”
寧王忍不住潑冷水,“石炭之利我曾考慮過,但因其煙大有毒,就是你口中的劣質煤,效用不佳,無法普及,此其一。我來北境十年,那塊露天煤礦已經出現十六年甚至更久,幽州百姓不是傻子,也曾想過用那種黑石取暖生火,凡用者,無不身死,百姓根深蒂固,再不去碰,於是廢之,此其二。”
楊久明白了,也懂了寧王沒說完的意思。
據史料記載,種花家很早就使用煤炭,有文字記載始於西漢,大量開采興於宋朝,百姓也許愚昧無知、不知文人雅士口中的教化為何物,但於大自然的探索肯定是高於文字見識的,像幽州城外的那片露天煤礦,出現伊始就引起人的注意,不知道何年何月何人用之點燃,發現了石炭可以燃燒,那絕對是喜出望外,城中上下無不家中囤媒,取暖生火。但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使用石炭取暖的人家,每每在第二天發現死於家中,一家滿門,無一幸免。
一開始官府還當是出了窮凶極惡之輩利用邪術取人性命,後來同樣的事情幾次發生,這才發現其中蹊蹺,始作俑者就是石炭。
一時間,滿城皆驚,囤積的煤紛紛棄之不用。
官府也下了告示,讓百姓不要私自使用石炭,以免造成傷亡。
衙門裡的卷宗樁樁件件都有詳細記載,楊久現在得到寧王手書就可以去府庫裡翻閱。不過不用了,楊久相信寧王說的,改變人們根深蒂固的想法最好的辦法就是告訴眾人:這東西好用。
沒有比實際利益更吸引人的。
但怎麼讓東西好用呢,煤炭的質量是關鍵,楊久還是想要去露天煤礦看看。
“王爺,我還是想去看看,能夠給我備馬車和人手嗎?說不定,我有些新的發現。”楊久期翼地看著寧王。
趙禛圍上大氅,接過近衛遞過來的韁繩翻身上馬說,“可。”
他朝著楊久伸出手。
楊久,“嗯?”
“上來。”趙禛說。
邀請說的猶如是命令,淡淡冷冷的語氣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
楊久彆扭,“兩個大男人共乘一騎多難看啊,會讓旁人誤會的。”
趙禛,“……”
他無奈地輕輕搖頭,問著,“你會騎馬嗎?”
很顯然,楊久是不會的。
趙禛又說,“露天煤礦距離幽州城有段距離,如若套車,一來一回浪費時間,到城門落鎖你都回不來,太耽誤時間。”
楊久可等不了改日再去,一咬牙、一跺腳,抬起手握住了寧王的大掌,溫暖、乾燥的手心還充滿了力量,她剛想說自己腿腳力氣不大、核心肌肉力量不夠,馬磴子太高了,拉她上馬可要多用點勁兒,就感覺到胳臂被拉扯,身體騰空,整個人不受控製地飛了起來,不過片刻就落在了寧王的身前,跨坐在了高頭大馬上。
一切發生的太快,楊久都沒來得及驚訝。
此刻她就像是劉姥姥第一回進入大觀園,驚訝地看看馬再驚訝地回頭看看寧王,阿巴阿巴半天沒有說出一句成熟的句子。太神奇了吧,牛頓的棺材板按不住了,她怎麼就飛了起來?
悶了半天,楊久憋出幾個字,“王爺,你好大……”
馬兒突然動了起來,楊久怕自己坐不穩,趕緊抱住寧王的胳臂,話就這麼被打斷了。
趙禛,“……”
不自在地向後挪了挪。
楊久詭異地仿佛聽到了一輛老火車的汽笛聲——嗚嗚嗚——她乾乾地補充完,“王爺,你好大的力氣。”
趙禛淡然地點點頭,“嗯。”
耳朵尖卻沒來由的有點紅。
氣氛一時間有點靜得可怕,仿佛說啥都是錯的,說什麼都會開小火車,楊久又當起了鴕鳥,忽然聽到身後男人說,“出發。”
貼於後背的胸膛寬闊有力量,說話時的震動傳遞到心臟的方向,楊久微微有些失神,隨即看到寧王攏起大氅將她包裹在懷裡,瞬間,溫暖加倍出現,楊久默默地伸手抓住大氅的邊緣在身前合攏,就露出個腦袋看前麵,視線不偏不倚,完全不想去看左右,就怕在人群中看到沈千戶啊、焦將軍啊、孟將軍他們戲謔的目光,仿佛在說:瞧瞧,一個小夥子不會騎馬,還要像個小孩子似的窩王爺身前。
楊久心中悲鳴,太丟人了。也……太曖昧了。
看楊久準備好了,寧王修長的雙腿輕夾馬腹,馬兒打了個響鼻撒丫子開始奔跑,景物頃刻間向兩側後退,本來還算是溫柔的風正麵剛了過來,撲打在臉上,立刻就感覺到臉皮疼、睜不開眼睛,楊久勉強支撐了一會兒,弓著背、彎著腰的她抬起頭,抬著眼睛隻能夠勉強看到寧王緊繃的下巴,其實直麵寒風的也會覺得冷和不好受吧。楊久忽然有些愧疚,怎麼就心血來潮的在大冷天提出要出門的建議……她大聲地說:“王爺,等等,停下等等。”
寧王勒緊韁繩,馬鈍鈍地向前幾下後刹住停下,大黑馬不滿地甩頭發出嘶鳴。
楊久掙紮地從大氅裡鑽了出來,非常費儘的轉身,腰扭得特彆難受。她用勁兒也沒辦法把大氅的帽子給扣到寧王的腦袋上,隻能夠去看寧王,趙禛默默地給自己戴上帽子,楊久彎了彎眉眼,解下自己脖子上帶著的圍巾給寧王裹了一圈,蒙住口鼻,這樣來就露出眼睛和額頭在外麵了,比方才好了許多。圍巾是蔡娘子找來給楊久的,不是長條形,是一塊大方巾,是北境婦女用來裹頭的。楊久就把它折疊了用來圍脖子,出門時能暖和很多。看寧王裹嚴實了,楊久滿意地眯眯眼,心滿意足地坐正了身體,重新躲進大氅中。
揉揉腰,楊久覺得自己柔韌度不行啊,差點兒抻到筋,好疼。
任由楊久作為了一番的寧王抿抿唇,他的外表已經與冷然霸氣不沾半點邊,反而猶如一個憨憨。
寧王強忍著沒有把眼角餘光瞥到的那幾個偷笑的人處理了,重新夾了夾馬腹,馬兒以比剛才更快的速度飛奔了起來。校場厚實的大門打開,馬兒飛奔出去,其後,是訓練有素的二十餘近衛,不知道何時集結到位,眾人迅速上馬、策馬飛奔,緊緊跟在王爺身後,轉眼間,隊伍消失不見。
看著揚塵,沈千戶老懷安慰,“王爺終於有人心疼了。”
“是啊。”幾位將軍誰不感歎。
王爺哪哪兒都好,就是缺了人情味,不是說他不通人情世故,是說他對自己太刻薄,哪家王爺如他這般生活清簡,與富裕都不怎麼沾邊。其他人感歎,沈千戶的感慨就更加深了,他的外甥啊從前也是金尊玉貴的小公子,穿金戴銀、鮮衣怒馬、嬉笑怒罵,來了北境後不知道何時開始,他整個人就變了,越發的內斂深沉,近兩三年來更是冷漠疏離到極致,半點笑容也無,戰場搏殺在最前方、戰後享受排在最末,從不憐惜自己的身體,夫人說王爺太過自苦……
現在好了,自從楊久出現,王爺的情緒起伏有了,笑容也有了。
有人關心了,就是不一樣。
要不是王爺不願意,幾房姬妾他都張羅好了,看來庸脂俗粉還是進不到王爺的心裡。
“誒,老沈。”孟隨孟將軍拍了拍沈千戶的肩膀。
沈千戶,“嗯?”
孟將軍說:“可靠嗎?”
“有我們這些老家夥看著,她就算是不可靠,還能夠翻出什麼花兒來嗎?”沈千戶浮在嘴角的笑容隱藏著猙獰的味道。
孟將軍笑了笑,“就怕傷了王爺。”
“不會。”關心則亂,沈千戶竟然有些猶豫動搖。
孟將軍話鋒一轉,說道:“我看著也不像有問題的樣子。”
沈千戶:“……”
感覺有被耍到。
孟將軍是個斯文人,算計都是斯文的,“我還從未見過有問題的人馬腳那麼多。”
沈千戶失笑,“我也是。”
他們都清楚楊久來曆不清,但摸了這麼久的底這孩子的秉性已經徹底弄清,小心翼翼的藏拙、謹小慎微地掩飾卻掩蓋不掉生活給的烙印和痕跡,可以推測她的生活乾淨平和、優越舒心,沒有太多的陰謀詭計和爾虞我詐,她最喜歡琢磨的就是吃吃喝喝,如果不是遭遇了什麼變故,小日子過得開開心心。
這麼個聰明有小算計但心思乾淨的人留在王爺身邊,他們都很放心。
有一個強大、內斂的人當靠山,楊久也很放心啊。
楊久強撐了一會兒,實在是忍不住冷風撲麵,把腦袋也縮進了大氅裡,幾乎是立刻的就被男人的氣息包圍,是乾淨的遠山雪鬆味道,洗過澡的人就是不一樣,她欲哭無淚,自己肯定是發酵過頭的麵團味,亦或者就是藍紋奶酪的味兒,油頭油麵……求求了,讓孩子洗個澡吧,楊久希望能發現優質的煤,燒出許多熱水。
馬上顛婆,楊久此前沒什麼騎馬的經驗,坐在上麵感覺幾次要被顛出去,她咬著下唇不吭聲,雙手牢牢地抓著馬鞍,忽而腰間多了一條胳臂,身子一下子就穩穩地按在了馬上。楊久籲了口氣,大氅狹小的空間內,能感知到的東西有限,除了她,就是他了,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她恍惚地覺得和他之間多了一絲分不清、道不明的的牽絆和默契。
“到了。”
身後的人說。
楊久遲鈍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哦哦。”
從大氅內鑽出來,眼前景物豁然開朗,長天曠野,舉目望去,是廣闊天地,小小的心境立刻豁然開朗,剛才那抹訴說不清的情愫一下子蕩然無存。閉塞環境裡啊,產生的錯覺吧,楊久晃晃腦袋,把亂七八糟的想法扔掉——你以為的感情其實是屁股顛來顛去的疼。
寧王率先下馬,隨即把楊久抱了下去,楊久說了聲謝謝,扶著馬兩條腿抖了會兒才控製住,剛能夠控製身體就忍不住低頭在露天煤礦裡走來走去,腳下踩著的就是礦啊!知道什麼時候礦嗎,就是錢,楊久兩隻眼睛都閃著金錢的光芒,她蹲下來,費力地拽掉手套之後在地上扒拉,扒拉出一塊灰撲撲的石頭,冷硬冷硬的,這就是純度不夠的煤炭吧。
劣質煤裡麵雜質太多,臭味大應該是含有硫化物的比例高,楊久心中猜測,她湊近了聞了聞。
“彆靠太近。”寧王提醒。
楊久莞爾,“沒事的。”
她捏著劣質炭站起來,舉目遠眺,看到覆蓋積雪的大地上時有黑色地麵裸露在外,白的顯得越發白、黑的看起來尤為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王爺,看起來有人來挖過媒,不是沒人用。”
鋌而走險的人哪個時代都有。
“王爺,我說過劣質煤煙點大、味道刺激,要是能夠找到優質的煤炭,就能夠大大緩解這兩點,還有使用的時候一定要通風,在封閉空間內使用就會中毒,是因為、因為……”楊久想著措辭,一氧化碳沒法解釋呀,“就是因為煤炭裡麵這股子臭味在作怪,燃燒起來它就釋放毒素,致人中毒,要是通風,保持室內有足夠的新鮮空氣,就能夠避免悲劇的發生,我們還能夠得到足夠的取暖物資。”
寧王沉默,他覺得楊久在糊弄自己,就從“因為”開始的。
楊久無辜地眨眨眼,跟你解釋化學知識不僅僅是難為你,也是難為自己的。
“深挖過嗎,裸露在地表的煤質量不好,下麵的說不定就不一樣了呢。”楊久興奮地說,“我知道怎麼做蜂窩煤,小時候我跟著外婆做過,自家拉了散煤在院子裡做,隔壁的叔叔經常幫忙。蜂窩煤燃燒麵積大,受熱更加充分,放在爐子裡,兩餅可以燒一夜,外婆經常堡一晚上的湯,晚上做,早晨就可以吃了,雞湯粥、牛肉麵,都很好吃。”
不知不覺就說多了,楊久閉上了嘴巴,小時候美好的記憶使她整個人柔軟中帶上了一點點憂鬱,風吹拂過,掠起散在帽子外的碎發,揚起溫柔的弧度。她靜靜地看了眼寧王,笑了笑,轉身往露天煤礦的深處走,一步一個腳印,很快她聽到了緊跟在身後的腳步聲,驀然就覺得安心了不少,大概這就是擁有大靠山的感覺。
寧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近衛們騎馬散了出去,隻餘幾人隨行保護,散出去的人就是在尋找是否有深挖的痕跡。
在房子裡溫暖的死去總好過凍死,偷偷來挖石炭的人不少,特彆是附近村莊的人,村長、裡長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默認了大家的行為,如若有人家因為石炭而死,他們也不會按實上報。石頭默不作聲地在深坑裡挖石炭,手上、臉上、身上……都沾上了黑色,身邊有嘿喲嘿喲幼嫩的聲音,他朝著旁邊看著,看到小妹妹撅著屁股幫著忙,石頭咧嘴笑了起來,露出一口白牙,“小丫旁邊玩,哥哥弄就可以。”
“幫忙。”四歲多的小姑娘瘦瘦的,身上裹著臃腫的衣服,“弄好了回家家。”
“嗯。”石頭用力點頭,十二三的少年有著兄長的責任感又有著孩子的童稚,不時逗著妹妹說話,把小家夥逗得哈哈哈笑,小家夥笑起來就忘了乾活。石頭抿抿嘴,更加賣力地撿著石炭,他看著自己稚嫩的手指,深恨自己怎麼不再長快點、長高點、長壯點,如果他長大了就可以和鄰家的兄長那樣去投軍,那爹娘和妹妹弟弟就有好日子過了。
“等哥哥長大了,就去幽州府投軍。”
“嗯,哥哥,小丫也去。”
“你是女孩子,沒法投軍。”
小丫噘嘴,不高興地坐在地上,不乾活了。
石頭要去摸摸妹妹,但看自己手上沒乾淨的地方就沒下去手,他說:“你不用去投軍,哥哥去,哥哥努力長大,去幽州府求見王爺,要當王爺近衛,那樣我們家就有好日過了。”
“買糖!”
“嗯,有吃不完的糖。”
石頭把一塊碎媒扔竹筐裡,“就和石炭一樣大的糖,都給小丫吃。”
“那個小孩。”
石頭突然聽到聲音,他抬頭看過去,見到穿著黑色鎧甲的男人騎在高大的馬上,馬停在深坑的旁邊,男人正彎腰看向他。石頭呼吸一窒,腦海中立刻浮現娘親擔憂的教導,娘親說不要被人發現他們在挖石炭,被人發現舉報到鄉裡是要打板子的。石頭撈起妹妹,丟下竹筐開始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