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隻爪爪
【現實世界上午十一點, 教團總部,某處長廊】
廷議會主席緩緩呼出一口氣。
他推走仆人端來的餐盤,搖頭示意仆人離開。
“可是大人……”
“下去。”
等待了數百年——不, 近千年——從他死去那一刻就在籌謀的獻祭儀式, 如今終於到了舉行的時候,他吃不下任何東西。
心跳劇烈。
看著廊外的水麵也平靜不下來這心跳,數百年如一日壓在喉嚨裡的悲傷也平靜不下來這心跳。
他討厭自己表現得像個計劃即將勝利, 發出扭曲笑聲的變態;他也壓根不會笑;他討厭對任何事物抱著太高的期待。
但那……那是獻祭啊。
從死去那一刻起,就籌謀至今的獻祭儀式。
記憶裡, 執事們小時候振振有詞的話還響在耳側。
【大人和其餘幾位一起創立教團,是為了整合迷途的低等生物, 給他們帶來福澤,為混亂的魔物市場劃定規則!】
愚蠢。
【他們天天執著於什麼破爛‘獻祭儀式’,搞那亂七八糟的侍奉程序, 又能抽出空來發展多少消滅魔物的力量?】
胡扯。
【大人是最溫柔——】
白癡。
薛謹從來就知道自己訂立的重重規則下鎖著的是個什麼玩意兒,薛謹從來就知道他本質上就是個塞滿怨恨塞滿扭曲的鬼魂。
他從來就知道,自己是個畜生。
他創立教團的真正目的……
【不甘心。】
就是為了舉行一場最瘋狂的獻祭儀式。
廷議會主席微微合上眼睛。
在那個沒有教團,沒有公會,沒有任何管製大勢力的混亂年代——肆虐的魔物, 對人類就是避之不及的鬼怪。
或者用這個世界上不同地域的不同說法:怪物、鬼魂、怨靈……等等負麵的概括。
而在薛謹出生的故土, 這些扭曲的負麵生物與它們帶來的影響隻有一個名字。
【災禍】。
時代本身的戰亂與饑荒本就導致了數不清的災難,而魔物的誕生又是死去生命扭曲的靈魂……如此一來,隻會造成一個糟糕透頂的惡性循環。
但人們並未放棄希望。
出現了一些要維護正義的“俠客”,出現了一些掌握玄妙道術的“道士”, 還出現了一些會仙術的“大仙”……
這些人,就是最開始的獵人們。
他們以獵殺魔物為生,賺取賞金購買生活所需, 用自己的血換來在混亂年代生存的空間。
但他們的力量太微小了。
他們都是獨來獨往的異端,是團一觸即散的散沙。
最初的獵人之間沒有傳承,沒有引導,更沒有什麼團隊精神——大家各乾各的,沒有誰會放心把後背交給另一個獵人。
數量的稀少,組織的匱乏,能力的參差不齊……這也意味著魔物造成的混亂根本沒法被這些獵人製止,人們不得不把目光投向另一個更可靠的地方。
身著祭司服,頭戴寶石,嘴裡吟唱著他們弄不懂的祈禱詞的祭司們。
——以及這些祭司們都在舉行的,獻祭儀式。
已經沒有人能考證最初的祭司源自於哪裡,最初的獻祭儀式在哪裡形成了規模……後來創立了教團,成為真正唯一的那位祭司猜想,大抵隻是一般想要騙取錢財的人類吧。
混亂的年代總是被愚者主導。
恐慌的人類需要寄托,需要信仰,可這個世界上沒有神,隻有一幫戴著寶石的騙子。
但這些騙子很聰明,他們有組織,有傳承,有計劃,還機緣巧合得到了一份真假未知的傳說。
世界各地的人們信賴祭司們,更信賴他們口中那個“崇高之幸運”會為自己帶來福澤,到最後就連那幫騙子自己也信賴了口中那金色的傳說——
獻祭儀式像連綿不絕的烽火,人們的瘋狂造就了一個個被點燃的祭品。
他們像信仰神那樣信仰一個金色的未知,畢竟那可是這世上所有的幸運、所有的福澤、所有美好的集合體啊?
沒有誰不渴望那東西的賜福。
沒有誰。
——自然也包括薛謹。
他還活著的時候抱了不少天真俗套的幻想……譬如家人,譬如愛人,譬如金錢,譬如地位……
承擔著那麼多的負麵怨恨活著,不抱點幻想是走不動路的。
於是每天都會很努力很努力地賺錢,短期目標是用那筆錢逃離那個惡意滿滿的故鄉,畢生願望是成為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而每一天,節省下來的那點錢幣,他都會懷著最虔誠的心願,將其投進當地祭司建立的箱籠裡。
【金色的崇高的幸運,如果你真的存在的話。】
他聽著箱裡滾動的錢幣,悄悄默念,【我不要財富或運氣,不要你的賜福,可不可以保佑我順利離開這個地方呢?】
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充滿惡意,薛謹毫不懷疑自己會是下一個祭品。
雖然他也覺得自己成為祭品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是最不幸最晦氣的一個,與他相關的一切都會卷入災難——但人活著總有些私心。
薛謹的私心很多很多。
他清楚自己本質上是隻極其貪婪的畜生。
想要讀書,想要去祭典上看煙花,想要吃滋滋冒油的肉,想要知道擁抱是什麼感覺,想要遇見喜歡的女孩和她接吻,想要擁有幾個一起玩耍的朋友,想要擁有完整的人生完整的家庭——
看呐。
災禍之主內心深處有這麼多的渴望,難道還不是個貪婪的畜生嗎?
……可是薛謹想要實現這些願望。發了瘋的想。
所以他躲藏在橋洞裡休眠,所以習慣了隱藏自己的氣息,所以喜歡上了可以抹去腳步痕跡的陰雨天……
可最終也沒能逃過那場獻祭。
薛謹被送上祭壇時其實還沒有放棄,他心裡那些貪婪且瘋狂的渴望支撐他度過了整整三年的灼燒。
……當然啦,也可能是因為他那天生異端的體質,導致他比人類耐燒多了。
那時他想,三年的時間裡總會有點疏漏的——也許是一場雨,也許是一場雪,也許是一場戰爭——任何一份災難會降臨在這裡,毀去祭壇,澆滅他身上的火,讓他得以逃脫——
可是沒有。
災禍之主不會得到任何幸運,這是常識。
那裡乾旱了整整三年,冬天樹木常青,戰爭不再騷擾這片土地,一切都祥和美好,不給祭品任何喘息的機會。
他活著的時候以為那是個可悲的巧合,後來想想,那就是幸運降臨的征兆。
——身為災禍之主的強大祭品,燒灼著候鳥羽毛的永不會停息的薄鼠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