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實在不能把他跟修水管聯係起來。
等他從衛生間出來,方曼姿正把蛋糕收進冰箱,他把工具箱送回雜貨間,挽起的袖口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看著莫名有種力量感。
她沒忍住,道出心中疑惑:“你怎麼還會乾這個啊。”
周熙昂本來在擦手,聽聞此言頓了一下,淡淡回答:“為什麼不會。”
“……感覺你不像乾這個的人。”
“是嗎。”他應了一聲,“以前也不會,修得多了,就會了。”
她從未聽他說過這些,一時間愣了眼:“你……經常修嗎?”
“以前的時候。”
她很想問,是有多以前。
可又怕這樣的問題,會觸及**,她沒有窺人**的愛好。
“以前跟媽媽四處租房子的時候,媽媽沒有多少錢,所以住的地方總是漏水。”他語氣很平靜,“現在終於不用再住漏水的房子,可惜,她卻已經不在了。”
“……”
他的語氣明明很淡然,不知是不是她的共情能力太強,她忽然感受到了一種莫大的難過。
嘴唇動了又動,她不算很會安慰人,這時也不知道說什麼。
她指了指冰箱:“那個……你要不要吃蛋糕?吃點甜的,就不會難過啦。”
語氣動作都有點小心翼翼的樣子,讓他想起了高三那時候。
那時他們還沒在一起,他對她的印象,也隻停留在總是喜歡糾纏他這一點上。
那天他在上晚修,門口突然來了個女孩子,說要找他。
他不用抬頭就知道,那是她的聲音。
班上同學都在起哄,咳嗽,他的心裡卻很煩。
沒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知道。
午休他跟每天一樣回家吃飯,趕上房東過來敲門,是他媽媽去開的。
房東站在門口抱著手臂,皮笑肉不笑的:“我說,你們打算什麼時候搬?房租都欠了三個月了,看你們娘倆可憐一直不忍心要,可我也要吃飯的吧?我是收租的,不是做慈善的,這房子我已經租出去了,人家周末就過來。周末之前你們不搬走,我就找人幫你們搬。”
他媽媽站在門口,手局促得揪起圍裙:“不是說好的,我家熙昂幫你孩子補習,就……免房租。”
房東翻了個白眼:“周大姐,要不是你兒子給我家孩子補課,我早把你們趕出去了,現在我合同都跟人家簽好了,我也是人,我也要吃飯,也不是隻有你們娘倆可憐,好好的房子白給人住,我不可憐嗎?”
他媽媽好言好語地,語氣微顫,不覺中帶了幾分哀求:“那……能不能再寬限幾天,我找到房子就搬。”
房東見她這樣,也不大落忍,隻好移開眼不看她:“你快點吧,這周必須搬,不能再拖了。”
“哎,好,麻煩你了。”
他的媽媽站在門口對房東賠笑,那麼卑微。
說是搬,可是他清楚,他們又能搬到哪裡去呢?
日子艱難,他們連房租都付不起,海城地貴,房租也在上漲,要想找到像現在這樣便宜的房子,確實找不到了。
他們即將露宿街頭。
從小就漂泊動蕩的生活,令他陡然生出強烈的不安,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即使從小到大麵臨過無數次,他還是會因為這些變得焦躁。
可他偏偏,一點辦法都沒有。
他媽媽從門口走到餐桌前,用圍裙擦了擦手,艱難地笑了一下:“吃飯,彆亂想,媽會找到房子的。”
他眸光閃動,在她的鬢角看到了幾絲白發。
事實上,她還很年輕,不到四十歲,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好的年紀,可她帶著他,太早為生活奔波,起早貪黑勞碌,被重擔壓彎了背,憂愁爬上她的眼角,化為了歲月的細紋。
他喉結動了動,放下筷子:“媽。”
“嗯?怎麼了兒子。”
他晦澀地開口:“我不想讀書了。”
即使生活再苦,她的神情都沒有變過,可是這一刻,她卻是出離的憤怒。
“不讀書?你怎麼能不讀書!你不讀書你要做什麼,你能做什麼?”支撐家裡這麼多年,再難的時刻她都沒有流過眼淚,可是這一刻,她卻止不住淚水奔湧,“你不讀書,打算像我一樣過一輩子嗎?你沒出息,將來人家怎麼看你!你說這話,究竟對得起誰?”
他想說。
他不想有什麼出息,他隻是不想看她這樣累。
想早一點去打工賺錢,而不是每天隻能在家裡看書,學習,靠著媽媽賺來的辛苦錢養活。
想為這個家分擔點什麼。
是不是這樣,她就不用再那麼辛苦,不用一個人,扛下家裡的重擔。
如果他繼續上學,大學還有那麼多的學費,生活費,他的媽媽怎麼辦,她已經夠累了,他不想看她再辛苦下去。
可看著母親的淚眼。
所有的話堵在喉嚨裡,他什麼都說不出來。
他說:“對不起,媽,我會好好上學的。”
下午回到學校,他的心頭一直壓著這件事。
自己即將露宿街頭的命運。
還有,生活的壓力和重擔。
他所處的高中是海城最優秀的一所,裡麵有錢人多,教育資源傾斜,他在其中,即使明確意識到貧富差距,可他從未在意過什麼。
可是那個下午,他在門口看到豪車一輛又一輛,同學們一件衣服能抵他幾個月房租的時候。
他忽然體會到了何謂命運的不公。
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恨過自己的出身。
那是他第一次嘗到痛恨。
他帶著這種恨意,一直上到晚修。
到門口那個其他班級的女孩,再一次地過來找他。
那一刻,心煩意亂攪得他不平靜,他也不想一直沉溺其中,他記得她的話很多,起碼在追過她的女孩子裡麵,算是夠多的那個。
即使聽她說些廢話,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也好。他這樣想。
他放下筆,視線終於從數學題的習題冊上離開,落到了門口的女孩子身上。
校裙襯得她身姿窈窕挺拔,十分漂亮。
他看到她臉頰微微紅,一雙手背到後麵,不知又藏了些什麼。
他走了出去。
走廊裡偶有同學走動,人並不多,到了高三學生爭分奪秒,不會再像高一高二那樣頻繁出來走動。
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很快彆開頭,藏在背後的手拿到身前來,拎著才買的慕斯蛋糕,捧到他麵前。
似是見他不收,她鼓起勇氣,說:“也不知道你愛吃什麼口味,我喜歡草莓的,酸酸甜甜,吃了心情特彆好哦。高三學習壓力很大的,可以吃點甜食緩解一下。”
他本來沒打算接。
他一向不收任何人的東西。
可那一瞬間,他聽到某個字眼,他的心倏然被觸動。
他早就過了天真的年紀,可他很想童真地問一句,真的麼?吃了它,心情真的會變好麼?
一方麵,他知道這是她的鬼話連篇,是哄他收東西的糖衣炮彈。
可另一方麵,他又存了希冀,萬一呢?萬一……真的可以呢?
等他回過神時,他的手已經接住了她送的蛋糕,眼前是她喜出望外的笑臉。
她眼睛忽閃忽閃的,這會兒更是發亮。
她說:“快要上課了,你回去慢慢吃哦!如果不好吃的話你就扔掉……不過應該不可能,我買的東西怎麼會不好吃呢?”
她雀躍地揮揮手:“那我先回去啦,拜拜哦!”
她走了,周圍還有她身上的香氣。
他拎著她給的蛋糕,一時不知道該不該扔。
最後還是沒有扔。
他把它帶回教室,在座位上一層層拆開。
不是沒有吃過蛋糕,但也隻是僅有的幾次,更多時候都是奢望。
此刻看著麵前切好的三角草莓慕斯,他嘗了一口,送進嘴裡。
酸甜的草莓味在舌唇齒間化開,奶油與蛋糕混合,甜意彌散開來,是他從未感受過的甜。
那甜意直達心底,像一隻溫柔的手,將心頭那些焦躁,煩憂紛紛撫平。
緊蹙的眉頭在這一刻,終於能夠得到片刻舒展。
她好像沒有騙他。
吃了蛋糕,心情果然會變好。
……
打那之後,她常常來給他送蛋糕,他也沒再拒絕。
也許她從不知道,她送來的不僅僅是蛋糕,而是他生活重壓下,難得的喘息時刻。
他不想她知道,他也不需要她知道。
多年後的現在,她再一次提出同樣的建議,而他仍然,拒絕不得。
周熙昂唇角微微彎:“好啊。”
她把剛放進冰箱的蛋糕取出來,本想切一塊塊,但是想到他現在好像有點難過,刀向右挪了挪,她給他切得稍微大了一點,比她給自己切的還大。
她把蛋糕遞給他,說:“給你。”
“多謝。”他接過。
她彆彆扭扭的,隱晦地跟他道歉:“我不是故意提這個,就隨口一問,其實你不答也可以的。你……也彆太難過。”
頓了頓,她聲音放緩:“而且,如果阿姨能看到你今天,她一定會為你驕傲的。”
是啊。
他媽媽那麼辛苦供他讀書,什麼活計都做,什麼零工都接,就隻想讓他有一個優越的讀書環境,想看他出人頭地。
可是她再也看不到了。
他捏著叉子,很輕地笑了一下,那弧度很淺。
“謝謝。”
室內靜了好半晌。
她也想不出還能說什麼彆的,又或者,說什麼都不合適。
他吃完蛋糕,放下叉盤,問:“你真的不考慮跟我回長提灣?”
一句話,將氣氛拉回現實。
方曼姿從他臉上移開眼:“噢,不了,我這還能湊合。”
周熙昂想了下,道:“或者也可以住到其他地方,隻不過,離公司不會那麼近。”
他掏出手機:“如果你同意,我可以讓喬楚安排,今天就能搬過去。”
“啊,不,不用。”她擺手,“我不想住的太遠。”
其實這都是借口,主要是她想起陳北望說的話,如果她還是住到他的地盤,那確實有些危險。
就前男友有你家房門鑰匙,等於他想什麼時候過來就什麼時候過來,寄人籬下肯定不如自己的地盤自在,起碼不用下班回家後還有跟他見麵的可能。
退一萬步來講,她都拜托陳北望幫她找房子了,這會兒也不好反悔。
周熙昂聽了她的理由,並沒放在心上。
“沒關係,你可以開車上班。”他連退路都為她想好,“會開車嗎?我地庫的車你喜歡哪輛,隨便開。”
……難怪女人都喜歡財大氣粗的男人,張口就這麼闊氣,就算麵前站著的男人是宋小寶,也很難不令人心動。
當然,沒有說宋小寶不好的意思。
她弱弱地說:“你那些車我開著可能都不太合適……”
她還是比較喜歡線條比較柔和的車,不喜歡那種大刀闊斧的。
他說:“那你喜歡什麼?我送你。”
她想了想,說:“還是彆了,我車技不太好,開車總撞,一年光是修車費就要花出去幾百萬,我爸總罵我敗家。”
周熙昂看她委委屈屈的語氣,坐在一旁看著可乖,他心裡頭倏然一輕。
“沒關係,撞就撞了。”
他沒忍住,摸了摸她的頭:“以咱們家現在的資產,你就是敗一輩子也養得起。”
“咱們家?”
“對。”
“咱們……是……”
“你跟我。”他看她迷茫的樣子,覺得可愛異常,“我們兩個的家。”
少時貧窮,想給她任何承諾都缺乏底氣。
好在,那些艱苦的歲月都過去了,一切都還來得及。,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