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贇一整晚都沒睡好。
周六早上,他把章知誠給的手機塞進包裡,又帶上兩百塊錢,騎著車去了金秋西苑。
他還沒來得及去辦電話卡,知道章翎去了學校,她的父母應該在家,就算不在,大不了他多跑幾趟。
把車在單元門外停好後,蔣贇提起書包摁響單元門鈴,門鈴裡傳來楊曄的聲音:“你好,哪位?”
蔣贇說:“阿姨,是我,蔣贇。”
“小卷毛?上來吧。”
“哢噠”,門打開了。
蔣贇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四樓,402室的門已經打開,楊曄連拖鞋都給他擺好了。
她似乎剛做完運動,紮著馬尾,穿一身運動服,腦門上都是汗,笑吟吟地問:“這麼早?找章翎嗎?她去上學了呀。”
“我不進去了,阿姨,我知道章翎去了學校。”蔣贇板著一張臉站在門外,“我是來找你和叔叔的。”
“找我們?”楊曄好奇,“什麼事啊?”
蔣贇從書包裡把裝著手機的袋子拿出來,又加上兩百塊錢,還有自行車鑰匙,一股腦兒遞給楊曄:“這些東西,還給你們,我不需要你們的施舍,不需要你們可憐我。”
楊曄:“……”
楊醫生可沒章老師那麼溫柔,她抱著手臂打量蔣贇,問:“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蔣贇覺得自己可有骨氣了,伸出去的手就沒想過收回來,“我知道我的餐費補貼是你們給的,還有這個手機和樓下的自行車。我知道你們是好心,但我不需要!我能照顧好自己,不用你們可憐。”
楊曄讓開了一點位置:“你先進來,彆在門口吵吵嚷嚷。”
蔣贇真想把東西丟下就走,不過理智告訴他這樣做就太過分了,他沒辦法,隻能脫鞋進屋。
沙發邊的地上擺著一張瑜伽墊,楊曄把墊子卷起來,讓蔣贇坐到沙發上,蔣贇站得筆直,梗著脖子像個寧死不屈的烈士:“我不坐了,說完就走。”
楊曄瞥了他一眼,給他拿了一瓶果汁,自己在單人沙發上坐下,笑著開口:“小卷毛,腳有沒有好一點?”
蔣贇一直端著,時刻提防楊醫生對他興師問罪,冷不防被問了這麼一句,心中一跳,老老實實地回答:“好很多了。”
“每天都在用藥嗎?”
“嗯。”
楊曄幫他把果汁瓶蓋擰開,翹起二郎腿,開口:“蔣贇,你剛才說的那些話,我很好奇,想問你一個問題,我們給你飯卡裡充值,讓你多吃肉多吃菜,是折辱你了嗎?”
蔣贇被問住了,愣了半天才回答:“你們沒必要這麼做的,我和你們又沒有關係,我自己有錢吃飯!而且,你們為什麼要偷偷摸摸做這些事?還不讓鄧老師告訴我!”
“告訴你了,你會接受嗎?”楊曄的坐姿很悠閒,右手在半空中一攤,“你看,你現在知道了明顯不接受啊,所以我們才不想告訴你,就是不希望你心裡有壓力。”
蔣贇瞪著她:“可我現在知道了。”
“所以呢?你就想要把我們的好意都還回來,對嗎?”
“是,我不需要你們的好意!不需要你們可憐!”
楊曄的神情變得有些嚴厲:“蔣贇,你章叔叔是老師,我不是,我一般給人上課都是講怎麼切大腿。不過今天,我還是要給你上一課,教教你做人的道理。”
她指著沙發,“你先給我坐下。”
那種壓迫感又來了,蔣贇抿了抿唇,還是坐到了沙發上,屁股隻坐了一點邊沿,背脊依舊筆挺。
他警惕地看著楊曄,不知道她要說些什麼。
但他不覺得自己有哪裡做錯,從小到大,李照香就教他,做人要有骨氣,不能平白無故接受彆人的好,那些都是要還的。當你還不出時,彆人就有了你的把柄,你就會低人一等。
比如當年,李照香拿了蔣贇外公外婆的十幾萬,後來這麼多年,她都沒臉再去和蔣贇的生母聯係。
又比如當年,李照香得了一點小恩小惠,就輕信彆人,把蔣贇送去了武校,結果讓孫子受了近五年的苦。
所以現在,他們祖孫二人願意接受彆人不要了的舊衣服,也不願意接受彆人哪怕是一個雞蛋的施舍。
楊曄不知道蔣贇在想什麼,顧自開了口:“你覺得自尊受到了傷害,受到了侮辱,就因為我們給你的飯卡充錢,對嗎?但是蔣贇,在你有這樣的感受前,你是不是應該先學會區分,彆人對你的幫助,哪些是施舍,哪些是羞辱,哪些又是真正的善意?”
蔣贇唇線緊抿,一臉戒備地看著她,楊曄停頓以後繼續說,“你覺得我們是在施舍你?羞辱你?還是在幫助你?你有沒有想過,你一次次拒絕彆人善意的幫助,不僅寒了對方的心,對你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蔣贇正色回答:“我不需要你們的幫助,我上學有補助,自己能打工賺錢,我有錢吃飯,可以照顧好我和我奶奶!”
“打工賺錢?”楊曄笑了,“小卷毛,什麼年紀就要做什麼年紀該做的事情,你現在才幾歲?都沒滿十六,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什麼?是打工賺錢嗎?還是打架混社會?你現在最該做的就是好好上學。”
蔣贇揚起下巴:“你站著說話不腰疼!我家和彆人家不一樣!我要是不打工,飯都要吃不上!”
“對啊,不打工,飯都要吃不上,所以我們不是讓你吃上飯了嗎?”楊曄覺得這男孩真的很執拗,“我知道你的家庭情況和一般孩子不一樣,你會因為經濟條件不好而焦慮,那你就需要做好取舍。”
楊曄伸出一根食指:“第一種情況,你不喜歡上學,迫切地想要改變家裡的困境,那你十六歲過了就去打工吧。好好學一門技術,努力工作,每個月掙幾千不是問題,社會上很多年輕人都這樣。”
她又伸出中指,“第二種情況,你喜歡上學,那你就一門心思地好好讀書,將來考一所好大學,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專業,大學畢業後參加工作,隻要你不懶惰,生活肯定會越來越好。”
她繼續伸出無名指,“第三種情況,就是你現在麵臨的局麵,你又想要上學,又想要賺錢,還要抽空去打個架,你可真牛啊,小卷毛,你是天選之子嗎?哪個好處都不想落下,但這可能嗎?”
蔣贇回答得很沒有底氣:“有什麼不可能的?我現在就是這樣啊。”
“所以你考試不及格呀。”楊曄無情地提醒他。
蔣贇沒話說了。
楊曄的語氣緩和下來:“你呢,聽我的話,好好上學,其他生活上的事情,會有相關機構幫你解決。上大學有助學貸款,還可以勤工儉學,你現在上高中,學校有助學補助,你吃午點和參加晚自習的費用都可以減免。蔣贇,你不要以為這是在羞辱你,因為你還沒滿十六歲,就是個孩子,你和你奶奶都是弱勢群體,你們本來就有資格接受社會各方麵的幫助。”
蔣贇固執地搖頭:“我奶奶說了,做人要有骨氣,這些東西都不是白拿的,拿了會落人口舌。”
楊曄:“你奶奶什麼文化程度?”
蔣贇:“她、她沒上過學。”
楊曄驚奇:“我是碩士誒,你寧願聽你文盲奶奶的,也不聽我的呀?”
蔣贇:“……”
他低下頭,手指一下一下地摳著校褲褲腿,老半天後才悶悶地開口:“我、我心裡過不去這道坎,我就是……不喜歡接受彆人的幫助,我總是覺得,你們都看不起我,覺得我沒爸沒媽,可憐我,但我其實……我也沒那麼慘,我過得挺好的,可以照顧好我自己,還有我奶奶。”
楊曄放下二郎腿,上身向前傾了一些,溫柔地問:“蔣贇,章翎有沒有告訴過你,她爸爸上學時的事?”
蔣贇抬頭看她,回答:“說過一點。”
“說了什麼?”
“她說,叔叔和你上學時是同班,你倆,早戀。”
“……”楊曄一拍沙發扶手,懊惱地說,“這臭孩子瞎說什麼呢!不是指這個!如果她沒說過,我可以告訴你,你聽完就會懂了。”
於是,蔣贇就聽楊曄說了章知誠上高中時的“故事”。
他沒想到,身材高大、溫文爾雅的章老師,上學時居然是個寄人籬下的小可憐。
章知誠出生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聽他的名字就知道,他的父母期望他長成一個知識淵博、誠實有信的人。
但他們家運氣不太好,章知誠的母親在他七歲時因病去世,父親又在他十二歲時因為工程事故意外去世,他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當時要麼不在了,要麼身患重病,所以,章知誠隻能跟著姨媽一家生活。
那會兒是80年代,大家都窮,姨媽家憑空多了個十幾歲的半大小子,對章知誠就沒有好臉色。
章老師也曾有過吃不飽飯、做繁重家務,還要被打罵的經曆。
他差點沒能上高中,還是因為他的初中班主任極力勸說,才讓姨媽同意他繼續往上念。
那位班主任是位快退休的女老師,在章知誠上高中後,用微薄的工資承擔了他三年的學雜費和飯費。
這一切,楊曄全都知道,因為她和章知誠是高中同班同學。
那個年代教育資源稀缺,大學還遠未擴招,能考上的人鳳毛麟角,並且是由國家承擔學費。
章知誠學業優秀,對考大學滿懷憧憬。誰知,他和楊曄高考的那年政策巨變,大學由免費改為了收費,這對章知誠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他的姨媽不可能給他出大學學費。
最後伸出援手的是楊曄的父母,幫章知誠繳納了大學學費。而章知誠則在大學期間靠著勤工儉學給自己掙生活費。
就這樣,他磕磕絆絆地從本科念到研究生,最後順利畢業。
“你章叔叔畢業時,能找到收入更高的工作,可以進大國企、大外企,但他執意要做老師,因為他的初中班主任對他影響巨大,他也想成為那樣的人。可惜,那位班主任在他讀大學期間生病去世了,都沒機會看到他戴碩士帽的樣子。”
楊曄回憶往事,說了好久,蔣贇一直聽得很認真。楊曄說,“你章叔叔得過很多人的幫助,那位班主任,我的爸爸媽媽,他有一個遠房叔叔每年過年都會給他寄新衣服,彙一筆錢,還有讀大學時,好幾個老師都對他很照顧,幫他介紹工作……你說這些人圖什麼?是圖你章叔叔學成以後用錢去回報嗎?”
蔣贇問:“那叔叔……他還錢了嗎?”
楊曄緩緩搖頭:“沒有,沒有還過錢,連我爸爸媽媽的錢都沒還。啊,當時他們還不是你章叔叔的嶽父嶽母,我爸媽一開始都不同意我和他在一起,一直到他讀研期間才鬆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