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悟(1 / 2)

少年行 我想吃肉 8727 字 8個月前

白芷第一次見王百草正是在冬天醫館施藥的時候,濟世堂與王百草所在的李記生藥鋪子擺在了一塊兒,兩邊的棚子前都排起了長龍。很少有人知道,張百藥與王百草其實是同門的師兄弟,安州人隻知道倆人平時王不見王,隻有在一起施藥的時候才會見到兩人之間距離小於兩丈。

一見王百草,張媛媛就縮到了白芷身後,小聲說:“姐姐,小心,來了!見著他,我爹半個月都陰著臉。口罩給我一個,彆叫他看著我,他偶跟我說句話,回去我爹一準給我加功課。”

誰也不能總往臉上塗果汁,麵具又不大方便,白芷就縫個在腦係繩的口罩。白芷縫紉上麵是非常平平的,做出來不大好看。媛媛女紅做得不錯,就自告奮勇給白芷幫忙。她心大,縫完了一疊口罩一個沒留,這會兒開始擔憂起自己的安危來了。

白芷暗暗好笑,王百草要想氣張百藥,怎麼可能認不出媛媛來?還是遞了一個給她。旁邊橫七豎八伸出四、五隻手來,都眼巴巴的看著她。白芷往圍裙兜裡一掏,一人分了一個。

女兒徒弟人人自危,張百藥今年的心情卻出奇的好,居然沒能計較,反而微笑著說:“開始吧。”他挺得意的,今年多了白芷,雖然初學,要她在這個時候診個疑難雜症那是妄想,但是無論是手法還是效率來看,王百草隻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來他收了個好學生。羨慕死他!

張百藥心情一好,效率也就高了,看女兒徒弟也都順眼了。再看白芷就更順眼了,她當先坐著,先初判病人的病情,再決定分給誰去診病,不使張百藥太累,也不使大徒弟阿寶遇到難以診斷的病症。再簡單一些的病症她自己就處理了,效率比李記那分流病人的小學徒快了不知多少倍。

白芷卻看到了,王百草給了張百藥一個“熊孩子真鬨心”的白眼,可惜張百藥沒看見。

張百藥心裡美極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隻覺得今天有使不完的力氣。晚間回家對張娘子說:“我還能再看二十個!”張娘子心細,拍了他一巴掌:“那是周南會分,到你我手裡的都是有趣的病症,粗淺的她都會做,人得病呐,總是小病的多、大病的少,多的都給徒弟們了,咱們不就輕鬆了嗎?”

經妻子一提,張百藥也想起來了:“不錯,是少了一些,哎,她今天判了多少?好像一直沒停手呀。”張娘子道:“孩子勤快,不好嗎?連媛媛今天也乖了一些,阿寶也認真了不少。這一群羊啊,還是得有個領頭的,才能叫旁的羊跟著走,彆躲懶。”

張百藥道:“哎喲,我本以為阿寶已經很勤快了,現在看來呀,他還能更勤快一些!他們不是欠領頭的,是欠在後頭抽鞭子的。還得再抽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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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就開始很慘。

趙初寶,小名阿寶,張百藥的大弟子,也是內定的女婿。原本對師父既敬且畏,半年之後怕死了新來的師妹。兩年之後這種恐懼深入骨髓,連反抗的心都提不起來了。如果你有一個同學,他隻能比你多考個三、五分,有時候還沒有你考得好,那你倆是競爭關係。如果每次都多個三、五十分,那是你有心學習的。如果對方考了滿分,那就隻有跪的份兒了,甭學了,不是一個物種,沒得學。

這都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她一以貫之,趙初寶開始看媛媛被整得頭大的時候還欣慰:“媛媛終於有點淑女的樣子了。”輪到自己,就每天跪著醒來、跪著入睡,膝蓋生繭。

趙初寶以為自己夠刻苦了,不想新師妹是個醫瘋子。

自打開始學診病了,白芷又從作息裡擠出時間來,每天都要出去轉悠,撿病人。路上撿不到了就直接衝進南城去看病,有這麼乾的麼?南城都是什麼人呢?窮、臟、亂,各種疾病、受傷等死的人。街上的乞丐她也治,牢裡的犯人她也治,城裡的治完了跑鄉下去,全安州的病人都見過她了,她又開發了新的地方——義莊。

開始是一個外鄉人,以為死了,義莊看守的老賈發現他還活著,總不能活埋吧?找了一圈兒,沒大夫肯去,她去了!從此又多了一個常去的地方,還跟仵作們混熟了,常給仵作們開藥去去毒氣。

隻要她多學會治一種病症,那就是全城窮病人的一次狂歡。

“師父!不是弟子不努力,這個真是學不出來啊!”趙初寶哀嚎了。

張百藥很沒良心地笑了:“你當然學不出她的樣子來,你師父我年輕的時候,也做不到這樣。可是這份心,總是要有的,不要懈怠就好啦。”

趙初寶才略略放下了心,依舊覺得日子很苦,隻盼著師妹的親爹快點來接她回家。他不來,師妹就心慌,一心慌就天天治病去了。

這不,又來了。

白芷提著個藥箱子,看看天色,說:“我出去了。”張娘子從後麵叮囑:“才吃了飯,彆走太快。”

“哎。”

每天晚飯後到敲閉門鼓前,就是白芷跑出去找病人的時候了。由於日常揀病人,衙差、乞丐乃至於流氓無賴都有認識她的人,白芷在城裡行走總能保證安全。

今天不是揀病人,而是目的很明確,之前南城有一家的女人在濟世堂看的病,白芷給看的,得抓七副藥喝,當時隻抓了三副。濟世堂的人都明白,這是為了省錢,三副能好個大概,剩下的就硬挺過來,如果喝不好呢?也就不再浪費錢多買那四副了。白芷都給他們記著,掃藥庫的時候又配了幾副,親自給送過去。

一路都有人跟她打招呼,白芷也點頭致意。開始他們見她戴著個口罩都當她是怪人,後來知道她臉上有胎記,又都可憐她,現在終於當成尋常事了。

濟世堂在城東,拉個不長不短的斜角,路過當初住的那家客棧,白芷又留了一袋配的糖丸咳嗽藥給老板娘,老板娘塞給她一包自家醃的小醃菜。晃過了挎刀的衙差,扔給他一包自己做的山楂丸讓帶給他閨女治積食,順便問他:“我要去媳婦兒生了病的老林家,您看這路上有沒有順路的,讓他給我指個路?省得到南城再找了。”

衙差自己先捏了個山楂丸吃,攔了一個短衫的中年人:“就他吧,你帶周大夫去老林家。”

中年人無精打采的臉上忽然有了一點精神:“是媳婦兒病了的那個吧?我知道!”

衙差笑了:“就你明白!”

“周大夫嘛。”

中年人腳步很大,白芷腳步輕盈,很快到了一個院牆低矮的門前:“就是這裡啦。真是好命,叫您惦記著呢。”頓了一頓,又猶豫著添了一句,“您看完他們家,能到那一家看一看嗎?就斜對門兒那個。彆說是我說的。”

白芷記下了地址,點點頭,中年人如釋重負地走了。

白芷先拍門送藥,看到大夫上門一家人既喜且愧。老林的手在襟擺上搓著:“周大夫,那啥,您坐,家裡太亂了。哎,我去倒水,不是,您喝不?”

白芷跑南城不是一天兩天了,知道這些人的生活,搖搖頭,打開藥箱:“我先給大嫂摸個脈。”

老林一家子,夫妻二人、一個老娘、五個孩子,都開始掉眼淚,林老娘就要跪下了,白芷一把將人挽了起來:“我都來了,您還哭什麼呢?鍋裡是什麼呀?”稀拉拉一點小米、豆子配各種雜菜一鍋煮了,白芷拿出小醃菜來:“他們給我的,見者有份。”

林老娘又打著孩子叫磕頭道謝,白芷垂下眼瞼:“還得謝大嫂肯信我。”她知道,林家人的眼淚裡,感激是真的,做樣子將她架起來使她得管下去也是真的,就像她撿病人有醫者仁心,也有堆經驗值的私心。大家都覺得她醫術上頭學得極好,她自己知道,這隻是靠大量的、重複的練習堆出來的。她從不敢寄希望於自己有學醫的天賦,隻能靠這樣的笨辦法去歸納總結。

拉過林大嫂細瘦的手腕,白芷往上按時略有分神,忽然之間整個人都放空了。

就好像八百度的近視突然往眼裡塞了副隱形眼鏡,又好像見天對著莫爾斯碼一字一翻查密碼本,突然之間眼前出現的不再是點劃線而是母語文字。

她讀懂了天賜的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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