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城, 永安殿。
顧揚腳步匆匆:“老爺子,祝瓊的消息。”
顧鬱洲站在窗邊,目光透過大開的窗戶望向外麵的白雲藍天。顧揚走近之後放緩了腳步, 雙手捧著一封信箋在他身後站定。顧鬱洲沒有回頭, 慢慢地說:“念。”
顧揚抽出信紙,眉眼也舒展開來,字體介乎行書與楷書之間, 顯見寫字的人心情不錯, 好的快要飄起來了。這代表事情發展很不錯, 祝瓊才能這麼忘形。顧揚的調子還是平穩的,在顧鬱洲身邊,他經曆了太多的事情, 此事不足以令他失態。
讀到最後, 顧揚還是忍不住說了一句:“乾淨利落, 這近來難得的好消息。”
顧鬱洲依舊沒動,道:“好消息?”
顧揚斂了笑容,將信重新裝好,放到了顧鬱洲的書桌上,拿鎮紙壓住, 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等顧鬱洲生完悶氣。他知道,老爺子最近過得太鬱悶了!一代梟雄,晚景最淒涼的不是兒子造他的反,而是兒孫一點上進心也沒有!
顧鬱洲隻剩三個兒子,最小的顧弦音沒有存在感, 剩下兩個全是逆子。逆子們的所有血性都在跟老子唱反調的時候用光了, 唱完反調,居然做夢關起門來過小日子了!江湖動亂的時候, 還有這樣的妄想,真是……讓人想打死他們!
孫子也夠嗆,也就開枝散葉上還能讓顧鬱洲勉強滿意。除此而外,拿出去放到江湖上也能數得上號的顧炯等人,在顧鬱洲眼裡簡直一無是處。論劍大會搞成那個熊樣,沈家內部對沈雍都不滿了,顧鬱洲一個比沈家霸氣多的人,更不可能對自己的孫子滿意。
顧炯當時的表現並不比沈雍好,但他比沈雍大了差不多十歲!
一來一往,更讓人不能容忍。
顧鬱洲自己少年得誌,乾死親哥掌權,叱吒江湖,做了壓在整個武林頭上五十年的大山。拿自己當年比顧炯,越比越生氣。好在顧清羽一脈還算出色,白芷的表現也令他滿意。但是他們把所有的本事,都用在逃家上了!簡直混賬!
顧翊徵父子就更混賬了,居然覺得顧炯在論劍大會撐了下來已經做得不錯,幫著快意莊站穩腳跟也是一大收獲。新近拿下常家堡,分得了部分商線,顧翊徵父子還覺得超出預期,已經獲利豐厚,也沒有趁這個機會再擴展勢力。不思進取、不思進取!【老子是頭老虎,竟生了頭豬!】
看好的人不回來,不看好的人天天在眼前晃蕩,怎麼忍?
顧揚估摸著顧鬱洲氣得差不多了,又小心地問:“要不要繼續盯下去?”
“為什麼不?”顧鬱洲反問,“我倒要看看他們能鬨到什麼時候。”
他對白芷早有預判,白芷是不可能沉寂的。這不,就在常家堡搞事了?江湖上的常見做法,殺完常豐智,救了林駿他們,宣告一下常豐智的罪行就算完。事情搞大一點的,就比如開個武林大會討伐,再加個劫富濟貧,完事兒各方分利益、互相吹捧加頭銜。
像白芷這樣,搞完了事,兩麵淨光,朝廷的事也安排好了、江湖的事也安排完了,把對手釘死在恥辱柱上,自己拿江湖聲望、跟王爺禦史混個交情,常家堡的普通人生活不受影響、災民都扒個窩放好,就不是普通的江湖客的格局。跟他家頭號逆子顧清羽當初那種“我逃家了,去闖蕩江湖了”,都不是一個概念。
她怎麼可能耐得住寂寞不再繼續乾點什麼?
不看到她繼續興風作浪,顧鬱洲簡直死不瞑目。
顧鬱洲喃喃自語:“我倒要看看,她想乾什麼。查!查姚勉、查蘇晴!”
“是。”顧揚也很納悶,這二位究竟是個什麼意思呢?從各方情報來看,已經能夠確定,蘇晴就是蠱王姚勉的女兒,且父女倆感情並不怎麼樣。可這跟顧家有什麼關係?怎麼就盯上顧家了?王禦史都回京了,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為了王禦史跟顧家杠上?逍遙府不像這麼蠢的人呐!蘇晴身邊也不缺男人不是?
【還是要查一查的。尤其蠱王,他多少年不往北邊來了。】北地不適合養蠱,這算是一個基本常識,那麼他要北上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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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勉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被一個恐怖的人盯上了,他正在船艙裡抱著腦袋痛苦地哀鳴:“怎麼會是這樣?”
他們北上走了一段路,轉入運河。船行比車穩,且各家有各家的船隻,彼此不會礙對方的眼,夏天河麵也更涼爽些。顧清羽在選擇的時候有意選了乘船,也是為了不聽姚勉嘮叨。
姚勉與女兒困在一條船上,也無心爭吵。整天琢磨一件事:好好的外孫女,怎麼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姚勉陷入了與顧鬱洲相似的痛苦,所有的前置條件都符合預期,最後得到的結論居然與自己的期望完全相反!一顆雞蛋塞到母雞身下,親眼看著孵出隻鴨子來!
他的要求並不高,一切有序就好!所謂陰陽、倫理、綱常,不就是一個秩序嗎?這根本就是月亮不務正業,晚上不照亮,跑白天跟太陽一塊兒玩。外孫女明明不是女兒帶大的,怎麼鬨得比女兒還凶?
最要命的是,姚勉突然發現,白芷在常家堡做的所有事情,沒有一件跟安份沾得上邊。哪怕是安置災民這樣看起來是善心婦人會做的事,她偏偏要做得跟彆人不一樣!你舍粥、舍藥就好了,摻和進官場裡做什麼?還對什麼王爺、世子、禦史指指點點,越到後來說的話,姚勉都聽不大懂了。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相較之下,殺人放火都算是常規操作了。
說到殺人,姚勉又得想起殺人砍頭排積木,那是正常人乾的事嗎?都不講女人,男人裡能乾出這種事情來的,除了黑道,也隻有傳說裡官兵會乾“京觀”這種勾當。
【這要怎麼導回正途?!不能不管呀!再不管,非得闖下大禍不可!】
以前想的是懷柔,現在看看,她渾身的心眼兒,恐怕玩手段玩不過她。打?肯定也打不過!用蠱?姚勉翻了個白眼,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蠱是不足以控製人的了。如果真有能控製人心的蠱,他早給自己閨女用上了,也不至於讓她離家這麼多年。
講道理?她道理仿佛比彆人還要多一些。
突然之間,姚勉想到了一個人――顧清羽。親爹總得管管女兒吧?哪怕放著闖江湖,也不是這麼個闖法的。
想到就去做,姚勉抱頭三日,從船艙裡鑽了出來。
蘇晴正在跟樓鶴影小聲說話,拿下常家堡,逍遙府也出了力,也得了些好處。常家堡一條商線被白微交到了樓鶴影的手上,江湖好漢也是要吃飯的,偌大一個逍遙府也不是靠打劫維持,總有一些產業。樓鶴影拿到之後,與逍遙府舊有的商線作了合並調整,正在跟蘇晴彙報。
蘇晴現在心情正好,姚勉受到了“外孫女”的振蕩打擊,著實安靜了好幾天,不再一看到她就哀聲歎氣,以一種垂暮老父親的無奈姿勢試圖勾起她的愧疚。姚勉歎氣,她聽了心裡也不舒服。好容易舒服了幾天,姚勉又要作夭!蘇晴深吸一口氣,對樓鶴影道:“麻煩又來了。”
樓鶴影看了姚勉一眼,笑笑:“您索性就彆管了,交給顧小姐來應付不是更好?”論理,蘇晴該聽姚勉的話,可聽了姚勉的話,逍遙府怎麼辦?姚勉的樣子,恨不得逍遙府原地爆炸成灰,樓鶴影可不願意。
反正姚勉也就幾個月好活了,讓他碰幾個月的冷釘子,整個逍遙府都樂見其成。
樓鶴影竭力拉住蘇晴:“難道您要在這幾個月都與老爺子爭執?”
蘇晴想了想:“算了,隨便他。”
晚間在一處碼頭停下,姚勉一派長者風範去見顧清羽。
好歹是“嶽父”,顧清羽的麵子功夫做得極佳:“前輩今日氣色不錯。”
姚勉道:“你卻是滿麵憂色啊,到了你這個地位,還有什麼值得擔憂的嗎?名利都有啦,值得擔心的也就是子女了。”
這話卻說中了顧清羽的心事,顧清羽猶豫了一下,道:“前輩少歇,還有一件事要請教。”
姚勉道:“哦?老夫也就養養蟲子有些心得,一個女兒還沒有教好。說來慚愧呀,我知道什麼樣的孩子是好的,卻不能將她教成那個樣子。”
顧清羽臉上沒有絲毫尷尬的神色,鎮定地說:“他們就快安頓下來了,前輩現在不能飲酒,我讓他們烹好茶,請前輩品品?”
姚勉正愁著沒有深入交談的機會,一口應允。
顧清羽道:“容在下去準備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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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羽此番,比當年顧鬱洲出行自是不如,但尋常江湖人看來也是要咋舌的。除了顧家自己人,簡淳和他的朋友也跟著北上了。白微他們日常交談還是稱呼他“簡少莊主”,直接扒了他的馬甲,搞得他被朋友埋怨了好幾天。
路上走不兩天,千手道人等老朋友、悟覺這個新朋友又趕了過來。顧清羽當初是與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突然接到消息匆忙跑走的,當時悟覺大師還想把白及留下來照顧,免得一個孩子在江湖上吃苦。
顧清羽一離開,這群朋友就商議助拳。印方說:“小顧待我們講義氣,我們也不能辜負了他。也不知道他遇到什麼事,走得這般急。咱們各自將手上的事情處理好,也追過去。”千手道人道:“救急的事,你還有心情做彆的?”悟覺大師道:“不然。顧五爺是經過大事的人,他尚且如此著急,可見事情不小,是需要做準備的,至少要沒有後顧之憂。”
幾個人處理好自家事再動身,恰錯過了常家堡的事件。見麵之後還抱怨:“不夠朋友,也不告訴我們。”
顧清羽匆忙趕路本是為了跟蘇晴扯皮,常家堡純屬自己撞到槍口上,這事不好多講,隻得含糊著說:“累得諸位擔心,是我的罪過。這事與官場上的人有點瓜葛,不好將大家扯進來。”
印方道:“王禦史這樣的好官,有什麼妨礙?為了災民的事情,我們就該出一份力的。”
顧清羽陪笑。印方等人就此留了下來,連同他們帶來助拳的親信弟子。印方看到簡淳,也是吃驚,發現他長進了不少。又犯了人老話多的毛病:“誒,就該多出來走走,腳落到地上,心就沒那麼飄啦。”被他師弟拽了好幾下袖子。
再看另一位年輕人,印方都不敢多嘮叨了,這位也是見過的――沈雍。沈家少主還是孤身一人混在顧家的隊伍裡,看起來居然沒有一點尷尬的意思。印方眨眨眼,溜去看“大侄女”了。
一見麵,印方又吃了一驚:“大侄女,你這是怎麼啦?”
白芷正在拿著棉球擦鼻血。
事情並不像她自己說的那麼輕描淡寫。長生蠱是她帶在身上幾年都沒發現的高級貨,沒那麼簡單。她處理的方法也不符合安全操作規程,是應急沒辦法的辦法。絞殺蠱蟲之後靜養消化,那是沒問題的。但是她緊接著卻是沒有閒下來,深夜奔襲、連番廝殺對身體造成的負荷過大。
更不用提之後數日她一直戒備,劍不離身,精神的緊張並不比突襲時少多少。所以白微才說“你的劍,也能再讓他們捧著了。”他當時就發現白芷一直沒有放鬆。
消化長生蠱,是需要體力、內力的,現在抽了精力去乾架,長生蠱殘存的威力就開始刷存在感了。
她的體溫冷到讓人感覺幾乎維持不下去生命特征,但是她本人的感覺卻像是在火上烤。她現在甚至不能再用運功的方法去鎮壓,她遇到了與當年顧熙宮有點類似的情況――自己的身體受損,要先補身體。
與顧熙宮不一樣的地方在於,顧熙宮是內傷,還能通過固本培元再引導異種真氣的方法來做。白芷進補都比顧熙宮挑剔,長生蠱本身就帶藥性。異種真氣無形,而長生蠱它是有實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