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狂奔回來, 就聽了這麼一番臟腑之言,白芷悄悄看了蘇晴一眼。
蘇晴眼圈兒也紅了,握著笛子的手指節泛白。姚勉道:“噯, 下手輕點兒, 捏壞了你造不出新的。”蘇晴有些無措,手上緊也不是、鬆也不是,哆嗦了好幾下, 把笛子彆在了腰間。
顧清羽悄無聲息地靠近白芷。白芷回頭正看到他的目光, 輕輕點頭, 排開眾人:“先回房吧。”
姚勉慈愛地看著她,似有話說。白芷一手扣住他的脈門,他的脈跳得很急, 白芷給他灌了些隨身帶的藥, 將他的氣息穩住, 雙手將他平托起來:“說話的時間還是有的。”蘇晴急匆匆將擋路的人都推開,白芷悶不作聲地將人放到室內榻上。
姚勉一口氣也提上來了,接了白芷剛才的話:“說話的時間是有的,就怕我說的你們都不愛聽。”
蘇晴道:“你說。”
姚勉搖搖頭,將目光放到了白芷身上, 弄得蘇晴與白芷兩個人都有點不自在。他是看他自己的外孫女,另外兩人都知道,眼前這個外孫女是個水貨。蘇晴猶豫地給了白芷一個眼神,白芷心道,都到這個時候了, 難道我真的會氣死他不成?
拖了張凳子在姚勉床邊坐了。
姚勉道:“你跟你娘一樣, 都不肯安生過活。外麵這麼亂,關心你們的人能不擔心嗎?噯, 我也管不動啦……答應我,做事前先想好退路,好不好?”
白芷點點頭。
姚勉又說:“徒弟多養幾個吧,一個兩個的不頂事兒。”
白芷微笑:“今天早上,我出城去看地了,您看過城西那片空地嗎?現在歸我了,已經找了師傅畫圖紙,我打算在那兒建個院子。”她娓娓道來,“有山有水,山不高、水不深,開個學堂醫館足夠了。”
姚勉也微笑:“哪怕要闖蕩江湖,有個自己的家,累了的時候也好回來歇歇腳。”
“噯。”
姚勉示意白芷,從他的枕頭底下取出一隻匣子來。白芷滿眼疑惑,拿了出來並沒有打開。姚勉道:“我畢生的心血,都在裡麵啦。你娘從小就不愛這個,到現在她在這上頭也沒個天份。你跟著蟲娘學過?你拿去吧,找個好孩子傳下去,要是有自己的孩子,還是給咱自家的孩子最好。”
白芷便覺得這匣子有些燙手,猶豫了一下,看看蘇晴,蘇晴點點頭。白芷訕訕地將匣子拿在手裡:“噯。”
姚勉道:“我是活到頭了吧?”
蘇晴猛然打斷了他的話:“彆胡說!”
“這個時候了,還不讓我說話,你要乾什麼呀?”
蘇晴閉上了嘴,姚勉還是看著白芷。白芷道:“彆多想,有我在。”姚勉笑了:“人活著怎麼會不想?不想事兒的是畜牲。不能不想啊,一想又跟自己慪氣,還惹你們不高興。”
這話說得人心裡怪不好受的,白芷抬手,輕輕向他身上按去,姚勉突然說:“學堂在哪裡?”
白芷的手又縮了回來:“城西。”
“就把我葬在那裡吧,我的徒弟都死了,家裡也沒人了,你們也不想回去的。你們不來就我,那我來就你們吧。”
白芷與蘇晴麵麵相覷,四目相接,都瞪大了眼睛。姚勉閉上了眼睛,有氣無力地說:“阿晴啊,咱們家原來的地方,你不喜歡,那就不回去了。可是啊,要有個定性,彆總這個混兩個、那個混兩天的,男人,不是你想的那樣。”
換個時候,蘇晴能跳起來吵架,現在隻有哽咽點頭。
姚勉睜開眼,對白芷道:“你比你娘有出息,也比她主意大,主意越大,闖的禍就會越大,可要小心呐。我本想舍下老臉把你們兩個托付給你爹,可你家老爺子也來了,他是不會給我這個麵子的。你娘就隻有你啦。”
“我會照顧她的。”
“噯,你也是個孩子呢,你們倆,互相照顧吧。”
蘇、白二人交換了個眼色,四隻手握在了一起。
姚勉喃喃地說:“還是要有自己的孩子,一定要有自己的孩子呀,隻有血脈是撕不開的。”
蘇晴道:“是。”
在姚勉反應過來之前,白芷在他身上按了兩下,姚勉平靜地睡著了。蘇晴微驚之後緩過氣來,道:“早知如此……”
白芷道:“你現在後悔也來得及,外麵等著你給名份的人有的是。”蘇晴搖了搖頭,苦笑道:“我還是不想那樣過。”白芷道:“真的,要……在這裡營建陰宅嗎?”蘇晴道:“我還沒想好,讓我想想、再讓我想想。”
白芷把匣子放在她的手上:“給。”蘇晴道:“拿著吧,找個傳人,逍遙府不適合有這個。你不是跟我師叔學過嗎?有了底子,再鑽研起來也方便,我從小就不愛這個。”
白芷小聲說:“你還要回南邊去?”
“那麼多人,不能不管。”
白芷吞吞吐吐地說:“老人家想在這裡建陰宅,意思是很明白的。”
蘇晴瞥了白芷一眼:“你還真要管我?”
“江湖的水已經渾了,你要是下去嗆著了,我會很為難的。”
蘇晴輕嗤一聲:“管好你自己吧。”
白芷問道:“今天……沒發生什麼事吧?照理來說,情況不該惡化得這麼快的,他見過什麼人?還是聽說了什麼消息?又或者……”
“又或者誰氣著了他?沒有,”蘇晴說,“我雖與他有些口角,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這裡上下也沒人敢來惹他。倒是見過那位世子,可他們,嘖,一路人。能氣著什麼?”
白芷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兩人想來想去,隻能歸結為――老人家大限快到了。卻不知道姚勉這一回是真的因為林駿才惡化的。林駿本來是個與他很有共同語言的人,即便是現在,也在許多問題上不謀而合。然而,當說到白芷的時候,林駿出乎意料地反駁姚勉:“有些人是不一樣的,您隻管安享清福就是了。”
最後一位盟友也叛變了,姚勉真成了個孤家寡人,林駿也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隻是這件事所有人都沒有察覺,除了姚勉。
【世道真是變了!林世子都改口了!這下可怎麼辦?】姚勉愁得要命,卻根本沒有辦法。女兒不聽他的,外孫女兒是顧家人,顧鬱洲是巴不得把孫女當孫子使!姚勉仿佛是個陷入流沙的人,越掙紮陷得越快,終於絕望。
最後隻能拚儘僅存的力氣,設法給女兒、外孫女一個安排。
這些,她們都不知道。
蘇晴隻知道姚勉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完全不需要安神藥或者白芷出手,他就能連著睡著好幾個時辰,醒了之後不多會兒又睡過去。即便是白芷,到了這個情況下也隻能說:“醫病不醫命。”
“不是應該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嗎?”
“他現在還沒走。”
“我不那麼氣他,他是不是……”
“不是。”白芷說。
終於,入秋的第一天,姚勉在睡夢中停住了呼吸。
蘇晴是個撐得起事的人,手下也不算弱,在姚勉情況不妙的時候,樓鶴影已經提議:“置辦壽衣壽器,衝一衝也是好的。”衝不好,就直接拿來用,也是方便,省得現準備。
如今正好拿來用。
彆院裡設起了靈堂,顧清羽等人都來了,白芷也往靈堂前跟著守著。蘇晴道:“你有心了。”白芷道:“彆說客氣話啦――要扶靈南下,還是現在入葬,你要早些拿主意了。”蘇晴道:“我會帶他走,葬在老家。”
白芷猶豫了一下,提出了自己的建議――火化。“路上行走不易且不說,他養蠱這麼久,留著屍身不動,我怕路上會有意外。蛇蟲鼠蟻之類的,蠱物嘛你多少應該聽說過。”
“我有一個師伯,死了之後被蠱蟲啃成了骨頭架子,”蘇晴傷感地說,“那年我七歲,發誓再也不學這東西。後來……偷了長生蠱……燒吧、燒吧。”
“我去準備。”
“嗯。”
顧府是這裡的地頭蛇,顧清羽支了陸英來幫樓鶴影,姚勉的喪事辦得也算有模有樣。除了沒有什麼賓客,一切禮儀都還周到。水陸道場要做足七七四十九日,蘇晴在這一個多月裡先將屬下的蠱解了,將笛子給了白芷。
沒有等到四十九天,她就把姚勉火化了。骨殖裝進一隻壇子裡,又打造了一口小棺,將壇子往裡一放,搬運起來更安全方便。法事就在棺材前做,她蘇晴也不出門,往日爭吵之聲此時也息了。沉默了數日,蘇晴將白芷叫到麵前,授了她一些心法口訣:“這是本門的心法,他教我的,或許對鑽研蠱術有用。你找個資質不錯的孩子,傳下去吧,我養徒弟,怕是養不好的。逍遙府不如果出意外,我會交給小影。”
白芷道:“我明白。”想了想,也給了蘇晴一袋照明彈,這個未必能幫她禦敵,但是隻要亮光升起,方圓幾裡肯定有人能看到,消息是絕瞞不住的。
蘇晴沒有拒絕。再次閉門不出,隻等這套喪事做完就啟程。
白芷書院的圖紙還在修改,馬上秋收也難找到營建的人手,除了帶著白及四處行醫,便是去看蘇晴,晚上研究姚勉留下的秘笈。計劃因為收徒的事情緩了一緩,顧鬱洲沒有催她,反而往連天城發了一封信。
蘇晴啟程的當天,顧清羽也來送,提醒道:“常家堡的事情你也有參與,一路小心。”
蘇晴微哂:“想到了。”將一隻布袋在他麵前晃了晃,熟悉的款式,顧清羽微笑:“她想的周到。”白芷道:“哪個她?”一麵問,一麵將一隻鐵皮箱子交到了蘇晴手上:“一些常用藥,用法和名字我都寫在簽子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