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穆淵在一家書鋪裡坐著,這家書鋪有些冷清,不知是因為年關時節客人稀少,還是位置不太妙。
他取了一本書,慢慢地翻看著,而窗外風雪仍在肆虐。
他坐了很久很久。
臨近打烊,書鋪掌櫃前來提醒,“公子,小店該關門啦。”
穆淵合上書,站起身來,“我……可否在這裡做幫工?”
怪事年年有,今年也不例外。
“公子可是在說笑?”那掌櫃一邊這樣說著,一邊不動聲色地打量穆淵。
不提他這一身值多少銀子,隻看他長相氣度,也不像是來做幫工的人呐。不得不說,這小公子生得可真好,皮膚白皙,五官精致,像那個什麼……像金玉閣裡陳列的品相最佳的瓷偶。
他這雙清冷的眼,好似天生就與人隔著很遠的距離,叫他來做討好人的活兒,想必是不成的。
“掌櫃見笑,隻是我與家人失散,如今無處可去,還望掌櫃給一個落腳之地。”
那掌櫃也不知信了沒有,聽他官話說得好,猶豫著問,“公子可是京城人士?”
穆淵像是一個驕矜卻有禮的小公子那樣回答,“正是,想必過不了多久,我的家人便會尋到我。”
他笑起來,竟平白生出幾分甜蜜味道,且眉眼間底氣十足,或許當真是生活優渥家教良好的世家公子。
“罷了,就當我結了這份善緣,隻是……”掌櫃話音頓了頓,“街角豬肉鋪的兒子也要來我這兒做幫工,我都答應他爹朱富貴了,公子你看我這小書鋪,也用不上兩個夥計啊?”
掌櫃正等著麵前這男孩著急開口呢,誰知他隻靜靜看著自己,那目光,透亮。
“……這樣吧,七日為限,公子若是招徠的客人更多,賣出去的書籍更多,我便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將那豬肉鋪的小子趕回家裡去,公子您看如何?”掌櫃笑眯眯地看著他。
一口一個公子,實際心裡有多少尊重呢?如今多少世家沒落,有人甚至一口熱飯也吃不上,倒比不上豬肉鋪的營生。
穆淵突然覺得疲累,卻輕輕點了頭,笑容矜貴,毫無破綻。
……
夜裡,穆淵躺在書鋪的裡間,隔著一道木牆,那掌櫃的鼾聲格外清晰。
窗外黯淡的月光勉強透進來,屋裡沒有燒炭火,夜半的時候冷得沁骨,穆淵睡不著,他慢慢挪伸出手,從懷裡掏出那枚勾玉,輕輕摩挲上頭小小的刻字——“年”。
不知怎的忽地想到剛到隴西郡的時候,他四處躲避,慌忙奔逃,好不容易甩掉了身後之人,氣喘籲籲地鑽出了窄巷子。
渾身的汗水和雪水混在一起,冰冷沁骨,胸腔和手腳又燙得厲害,雙耳被寒風刮得生疼,沒有一處是舒服的。
恰逢雪勢減弱,天光從濃厚的陰雲中透過,一個身披海棠色羽氅的姑娘撐著傘從巷口走過,側臉冰雪剔透,走過時帶起了一陣香氣。
很清淡的香氣,幾乎與白雪的氣息
融在一起。
穆淵彎著腰止不住地喘氣,目光卻落在那姑娘的裙角上,上麵繡著一隻展翅的蝴蝶,金線繡成,線條低調單薄,要仔細看才能瞧清模樣。
海棠色的少女停了腳步,將手中的紙包拎到他麵前,瑩白纖細的手指勾著細細的線,不知是不是在胭脂店試過了胭脂,指尖泛著一點胭色,漂亮極了。
“熱的,吃吧。”
這姑娘想來是將他當成了乞兒。
他既不生氣,也不覺尷尬,隻是在想,這麼冷的天,這樣大的雪,竟有貴女親自出門來買糕點。
這糕點一定特彆好吃。
他接受了她的饋贈。
少女見他蜷著身子站不直似的,將懷裡的暖爐一並塞給了他,那暖爐外頭罩著鬱金香顏色的錦緞,兩端是一圈柔軟兔毛。
她送的糕點外頭是一層酥殼,內芯溫熱柔軟,糖心幾乎流進喉嚨裡,穆淵吃完了糕點,肚子裡舒坦了些,他抱著暖爐躲進了寒水巷一處民宅的後頭。
而後來了四個人,兩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一個小的大概七八歲,還有個佝僂著身子的中年人。
那男子笑嗬嗬地問,“這暖爐子,是你從大戶人家裡頭偷來的吧?”
這幾人搶走了他懷裡的暖爐,他反抗得越厲害,便被揍得越狠,於是抱著頭一聲不吭,直到這幾人覺得沒勁了走遠了。
他留不住她的好意,除了已經吃進肚子裡頭的糕點。
隻是燒得迷糊時想起的竟不是過往那些錦衣玉食的尊貴生活,而是少女粉紅的指尖,再見她時,她喊他,“年年。”眼裡的感情沉甸甸。
她根本不記得什麼“小乞兒”,隻認這塊玉佩。
……
“找到年年了?”
“他在哪?”
“好。”
譚江月麵前橫鋪著宣紙,正蘸了墨寫字,紙是上好的紙,墨也是上好的墨。在金錢上,太守府不曾吝嗇她一分一毫,卻不肯給她多餘的溫情。
外頭人人都誇太守仁善,視繼女如己出,卻不知譚府最後拿她賣了個好價錢。
她仍不緊不慢地寫字,端雅又靈秀,每個字都有說不出的美感,不像是十二歲的姑娘能寫得出來的。
萍姑不大看得懂書法,隻覺得姑娘不愧是狀元之女,身上總有他幾分影子,是旁人奪也奪不去的。
隻是……
“姑娘不去尋公子麼?”
譚江月不答反問,“萍姑,你說年
年為何要離開?人對血脈親人,不該有天生的歸屬感麼?何況他如今過得並不好。”
“這……我有一個猜想。”萍姑歎了口氣,“公子定是瞧姑娘你處境不算好,不想拖累你。”
譚江月眼睫一顫,半響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