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六,午時一刻,東西二營,數萬兵馬,兵臨城下。
燕王隻有數千人,而且在昨夜的混戰中,損傷不少。雖然城裡也有不少將士投降,但短期內,他定然是不敢用這些剛投降人的,誰知道上陣之後,這些人會不會反水。
而且燕王的人馬還要嚴守皇城和各要塞,抓捕在逃的齊王,這樣一來,兵力分散,他能夠用於守城的人馬遠遠不足。
好在他提前抓了不少王公貴族和家眷,手裡還有底牌。
命人緊閉城門後,燕王身披鎧甲,登上城樓,看著下方烏壓壓的將士,冷冷一笑:“將人帶上來!”
握有兵權的廖家、楊家、馮家和薛家都被押上了城樓,其中尤以掌管東西兩大營的楊家和廖家最受他關注,他將此二人拉到城樓上,讓下方的將士看個清清楚楚。
底下的楊廖兩家的嫡係看到兩家在城裡的人被燕王控製了,對京城的局勢有了些許判斷,脾氣火爆的忍不住在下方大罵亂臣賊子。
燕王沒理,讓人將定北候和廖指揮使押到麵前,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定北侯,廖指揮使,本王原是中宮嫡長子,這天下本就是本王的。如今父皇仙去,於情於理,這大位都該本王坐。兩位大人不如做個順水人情,讓他們退兵吧!今日之恩,本王銘記於心,他日必重酬!”
定北候半闔著眼不做聲。從事發至今,他一直保持著這種沉默的姿態,不多言不多語,存在感極低。
廖指揮使到底是要年輕很多,想到燕王還曾算計過他廖家的事,根本不信他的鬼話,直接呸了一聲:“放屁,你這種弑父謀反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一口唾沫直接吐到了燕王臉上。
燕王伸出手指輕輕擦去唾沫,臉上還掛著笑,隻是笑容說不出的陰森:“廖指揮使可真是個硬骨頭。來人,將廖夫人帶過來!”
兩個士兵過來蠻橫地將廖夫人拽走。
廖思思哭得像個淚人,拽住廖夫人不肯鬆手:“娘,娘……”
“思思,鬆手,娘沒事的,彆害怕。”廖夫人怕廖思思惹怒這些士兵招來禍害,連忙勸女兒,這個時候能保一個是一個。
許殊見到這一幕,無奈地歎了口氣,抓住廖思思的手:“鬆手吧,彆讓你娘擔心,思思聽話。”
廖思思萬般不舍地鬆開了廖夫人,撲進許殊的懷裡低泣起來,像一隻受傷的小獸。
許殊輕拍著她的背,極目遠眺,目光往下遙遠的天際。按照行程,薛家軍應該快到了,若是往日,有東西兩大營,薛家軍不會這麼容易進京城,但兩大營的主力部隊都到了京城,京城衛戍空虛,少了攔路虎,薛家軍暢通無阻,事半功倍,按照前兩日傳來的消息,最遲今日就會到。
而她隻要靜靜地等待,拖到他們到為止。眼看時間還早,她目前不宜出頭,隻能暫且忍耐。
士兵將廖夫人拖了過去,摔在地上。
燕王指著廖夫人說:“廖指揮使,你便是不心疼自己,也心疼心疼尊夫人啊,聽說你二人青梅竹馬,從小一塊兒長大,廖指揮使舍得廖夫人斷手斷腳嗎?”
廖指揮使被他氣得夠嗆:“連奕小兒,有什麼花招衝我來,對個婦人下手算什麼好漢?”
他越氣急敗壞,燕王越高興,勾了勾手,兩個士兵將廖夫人按在城牆上,舉起大刀,對準了廖夫人的左手。
“廖指揮使,你可想清楚了?尊夫人的這隻手能不能保就看你了。”燕王慢條斯理地說。
廖指揮使看了看妻子,又望了一眼下方的將士,眼底掙紮。燕王這廝心狠歹毒,野心勃勃,連殺父這種事都乾得出來,根本不可信。若相信了他,將兵權交出來,廖家沒了爪牙,才是要任人宰割,就像陸家人一樣,直接被丟在了飛仙閣。如今這兵權,既是他們廖家的催命符,同樣也是他們的護身符。
可若不答應,妻子、女兒、孫輩都要受活罪。
廖指揮使陷入了兩難,權衡良久,他閉上了眼睛:“阿媛,是我對不起你。燕王,要殺要剮隨意,我廖家人絕不皺一下眉頭!”
燕王沒想到廖指揮使如此油鹽不進,惱羞成怒:“好啊,不怕死是吧,先砍了廖夫人的雙手,再挖了她的雙目,讓廖指揮使在一邊看著。本王倒要瞧瞧,你的心到底有多狠!”
“殿下息怒,讓屬下來勸勸廖大人。”一身黑衣的東方先生滿頭大汗地爬上來,正好聽到這話,他連忙勸燕王。
燕王冷哼一聲:“本王就給先生麵子,一刻鐘,若到了時間之後,廖大人還如此不識時務,休怪本王不客氣。”
東方先生恭敬地說:“多謝殿下。”
哼!燕王沒說什麼,眯起眼,沉眉盯著下方的將士。
東方先生為人和善,立即讓士兵搬來椅子,客客氣氣地說:“侯爺,廖大人受委屈了,您二位請坐。”
許殊在不遠處見了,不得不在心裡感歎一句,這紅白臉可唱得真好。
廖指揮使心裡還憋著氣,也不相信燕王的人會如此好心,彆過頭,不搭理東方先生。倒是定北候很好說話的樣子,坐到椅子上,笑著說:“謝謝先生,我這把老骨頭不中用了,比不得年輕人,熬了一宿就頭暈眼花。”
東方先生微笑著說:“侯爺哪裡的話,你當年馳騁沙場,忠君為國,咱大燕的百姓哪個不知道。侯爺如今亦是老當益壯,上陣殺敵保家衛國都不在話下。”
定北候輕輕搖頭,隻說:“老了,老了……”
看起來似乎很好說話的樣子,但東方先生知道,這不是一塊比廖指揮使更好啃的骨頭。看著好說話,實則油鹽不進,句句都是推脫,就沒一句準話。
但時間緊迫,他們沒這麼多功夫耗下去。
東方先生坐到定北候對麵,平視著他,殷殷勸道:“侯爺年輕時奮戰沙場,最是明白,這打仗最苦的就是老百姓。今日之事是燕王殿下失禮,但他也是不得已,還請侯爺原諒。請侯爺看在全城老百姓,還有咱們這些大燕好兒郎的份上,行個方便!不然,窩裡鬥,傷的是我大燕好男兒,毀的是我大燕根基。”
這不是明晃晃的道德綁架嗎?許殊很無語,這位東方先生的口才實在是太好了。他怎麼就不勸燕王收手,這不更是皆大歡喜,也不用死人了。
說白了,不過是各為其主,各謀其利罷了,誰也不比誰更高尚,誰也不比誰更卑劣,何必拿站在道德製高點壓人。
定北候這樣的老人,又不是十幾歲的熱血愣頭青,豈會被他三言兩語打動。
果然,定北候老神在在地說:“老了,不中用了,也沒幾年活頭了,管不了事。先生隻怕是找錯了人。”
他這麼說也沒錯,西大營雖然是掌握在楊家手裡,但定北候年事已高,已經卸甲十幾年,早不管事,兵權掌握在兒子和心腹手裡。
真是油鹽不進。東方先生苦笑著說:“侯爺,廖大人,還請兩位多替家中小輩、軍中將士著想。燕王殿下昨日之舉雖然衝動了一些,可這也是無奈之舉。那陸氏妖媚後宮,為一己之私,隱瞞陛下病情,打的是什麼主意,大家都知道,若不製止,這大燕江山恐會落入外戚手中,燕王也是為保祖宗打下來的基業,為保黎民安康,才不得不站出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兩位當理解。”
這麼一番洗白,敢情太子謀反,氣死皇帝,扣押重臣及家眷都是在做大無私的好事去了。
不過東方先生顯然也清楚,這樣的說辭能騙無知百姓,但忽悠不過定北候和廖指揮使這樣的老油條。他隻不過是給楊家、廖家一個坡下罷了,隻要他們點頭,大家就能將昨晚的宮變美化包裝成正義的。楊家、廖家也不是助紂為虐的亂臣賊子,而是忠於皇室的肱骨之臣,大燕的功臣。
當然光這還不夠,東方先生接著又誘之以利:“定北候一門忠貞,燕王陛下時刻感念,說侯爺便是封國公也不為過。廖大人一心為公,兢兢業業,福澤理應綿延子嗣,世代尊享榮華。還請兩位大人為了黎民百姓,為了加過安康,認真考慮考慮小人的提議。”
許殊在心裡直呼好家夥,這個東方先生真是太能說了,黑白顛倒,明明是乾壞事硬是被他說得冠冕堂皇的。這威逼利誘一套一套的,多來幾次,恐怕沒多少人能招架住,畢竟一麵是加官進爵,一麵是家人遭受淩虐,多少人能承受這樣的壓力和明晃晃的誘惑呢?
不過定北候和廖指揮使不愧是乾大事的,任憑東方先生說得天花亂墜,兩人硬是不為所動,都不接他的話,讓東方先生唱了個獨角戲。
許殊看得是既欣慰又擔憂。
欣慰的是定北候和廖指揮使錚錚鐵骨,在威逼利誘之前不為所動。擔憂的是,一刻鐘是一個時辰的八分之一,平日裡覺得很慢,能做很多事,可這個時候,時間溜得飛快。燕王可不是什麼好性子,可能是最近幾個月的不順心裡積攢了不少鬱氣,加之昨夜逼宮成功,多年謀劃成功,他已經揭下了那張溫柔和氣仁義的麵具,整個人肆無忌憚,連表麵功夫都不做了。
時間一到,定北候和廖指揮使若還不點頭,他肯定不會手軟,屆時兩家的人輕則吃苦頭,重則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受儘折磨。
許殊有些心焦,忍不住悄悄往遠處看了一眼,這薛家軍怎麼還沒到。
而一刻鐘的時間已經到了,燕王丟下沙漏,站起身:“東方先生,一刻鐘已到,看來你的勸說失敗了,這兩個老東西是不見棺材不落淚,動手!”
話音剛落,士兵的刀馬上落了下來,一隻血淋淋的手掉到了地上,廖思思驚恐萬分,哭泣著大喊:“娘,娘,娘……”
廖夫人慘叫一聲,因為極度的恐懼和劇烈的疼痛,暈了過去,倒在地上。
見狀廖指揮使睚眥欲裂,雙目暴凸,使勁兒想掙開捆在身上的繩子往廖夫人奔去,但被兩個士兵給拽住了,他氣得雙目赤紅,破口大罵:“連奕小兒,老子與你不共戴天,你有什麼衝著我來就是,對女人下手,算什麼男人!”
燕王輕蔑地看著他:“廖大人,害了尊夫人的是你,可不是本王,你若真心疼廖夫人,早些答應本王,廖夫人也不用砍掉一隻手了。本王給你半炷香考慮,你若再不醒悟,那廖夫人剩下的一隻手也保不住了,廖大人,你可要好好想清楚啊。”
他接過士兵遞過來的香,折斷一半,將剩下的一半點上。
嫋嫋青煙緩緩飄起,本是讓人安寧的香,如今倒成了催命符。
廖指揮使又悲又憤,一麵是妻子跟被抓的親人,一麵是幾萬人的大軍和逃脫的族人,真是個兩難的選擇。他若真將兵權交了出來,生死榮辱都要看燕王的臉色了,不交,妻兒就要受淩虐,眼睜睜地在他麵前慘死。
想他廖榮興征戰十幾載,最後落得這個下場,何其可悲!
廖指揮使仰天長嘯一聲,雙腿一彎,跪在地上,服了軟:“連奕小兒,一人做事一人當,是老子不服你,你殺了老子,給老子一個痛快!”
許殊不由歎氣,廖指揮使實在是過於剛直了些。燕王這人已有些變態,又怎會給他一個痛快呢?他越是想求個痛快,燕王越不肯,他這樣隻會刺激燕王,讓燕王更想折磨他。
相較之下,定北候明顯要圓滑得多。他也不從,可從頭到尾都表現得很平靜,很好說話的樣子,也不會在言語上激怒燕王。燕王的仇恨明顯沒在他身上,楊家人相對要安全得多。槍打出頭鳥,在這裡說的是就廖指揮使。
果不其然,越是看他悲憤,燕王越覺有趣,以前這些老東西倚老賣老,根本不把他的拉攏放在眼裡,讓他吃了不少釘子,如今還不是要匍匐在他腳下,跪地求饒。這就是萬萬人之上的滋味嗎?難怪人人都要登上那個寶座!
燕王輕輕彈了彈香,故意低頭吹了吹,讓香燃燒得更快一些,然後笑著提醒道:“廖指揮使,一炷香快燃完了,你可想好了!”
簡直跟貓抓老鼠一樣,不肯給人個痛快,折磨了人的□□,還要折磨人的精神,讓人崩潰。
許殊看在眼裡,對燕王的變態程度有了新的認知。
一炷香快燃燒完的時候,燕王丟下了香,故意慢悠悠地說:“光砍一個人的手掌有什麼意思,來人,將廖大人的愛女拉過來。這次,本王給廖大人一個機會,你是選妻子的右手呢,還是選女兒的右腳!廖大人,可想好了。”
士兵將廖思思硬是從許殊懷裡拽了出來,拖過去,抓起她的一隻腳按在石頭上,跟昏迷過去的廖夫人的右手並列放在一起。
先是妻子,如今又是女兒,廖指揮使恨極了:“連奕,禍不及家人,你有什麼衝我來,衝我來啊,你這個隻知道對女人下手的懦夫、混球!”
燕王根本不理,像是在玩什麼好玩的遊戲:“廖大人,怎麼選,你想好了嗎?我數到三,看你是要妻子的右手還是女兒的右腳,你若不選,那就隻能本王代勞了。若換本王代勞,那本王可是兩者都要哦。”
好惡毒的計策,廖指揮使若選了妻子的手,將愧對女兒,若選了女兒的腳,將愧對妻子。明明不是他的錯,最後這一切都會成為他的責任和負擔。如此重複兩次,廖指揮使便是有再強的心理素質,恐怕也得崩潰,這比一刀一刀砍了廖指揮使都還狠。
真是低估了燕王的狠毒和變態,許殊悠悠歎氣,她必須得站出來拖延時間了。
在燕王數到“二的時候”,她忽然大聲喊道:“等一下!”
燕王很是意外,這些平日裡高高在上的達官貴人不是都嚇得跟小雞仔一樣瑟瑟發抖,躲在一旁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嗎?沒想到還有不怕死的,主動站出來,他倒要看看是哪個。
燕王輕輕扭頭,看到一臉淡然的許殊,再看看她旁邊麵露不忍的楊夫人和其他幾個滿臉淚痕瑟縮成一團的女眷,很是意外:“原來是薛夫人,不知薛夫人突然打斷本王,有何高見?”
要說這裡,誰最安全,非許殊莫屬。
薛家就她一個人被抓了上來,她沒有軟肋。而且她的兒子在千裡之外的雲州掌握著三十萬大軍,是大燕總兵馬的一半,這麼遠,燕王暫時也用她威脅不了薛家軍。
但因為薛家軍鎮守兩國邊境,暫時,燕王也不敢動許殊,以免逼反了薛家軍。他之所以將許殊一並帶到城樓上,隻是因為手裡兵力不足,沒有足夠的人手單獨看守許殊,萬一她被人救走,薛家就不受控製了。
所以燕王才將許殊帶上城樓,順便給她看看這些不聽話的下場,震懾震懾許殊。
許殊心裡也很清楚這點,所以她才敢站出來直麵這個變態。
“殿下,高見倒是不敢談。不過是婦道人家的幾句婦人之見罷了,東方先生有些話講得有道理,若按規矩,殿下是最有資格繼承大統的。朝政之事,我這種婦道人家也不懂,我隻知道,真打起來,受苦的還是咱們的兒郎和百姓。至於是哪個殿下登位,其實無甚要緊,隻要對大燕好,對百姓好,便是一樁好事。侯爺和廖大人,實在不必如此死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