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緋紅走後,友人玄青真君才扯下了遮麵的扇,他鬆了口氣。
“江霽,你這師姐,可真了不得。”
玄青真君心有餘悸。
“方才她一進門,我便覺氣機僵緊,想必江掌門到了分神期了吧?四百歲的分神道尊,放在如今的十洲三島,可算是獨一份兒。”
元嬰,出竅,分神,稱為真仙小三關,唯有勘破三關,方能煉虛合道,逍遙天地。江霽喝了湯藥,四肢暖烘烘的,他玩弄著懷裡的精致袖爐,眉眼也有些疏懶,“大概是吧,我不是很清楚。”
玄青真君瞪直了眼。
“江掌門可是你枕邊人,你連她進入分神都不清楚嗎?你該不會被你師姐做得都昏頭了吧?”
江霽眯眼看去。
“咳,本君就是好奇了些,莫怪,莫怪!”
玄青真君自知失言,端起茶水來潤了嗓子,這一喝又是非同小可,“這不是一滴即可悟道的紅露燒月夜嗎?你竟然拿它來待客?!”
哪怕不是自家的,玄青真君依然心痛得難以呼吸。
江霽懶懶道,“我胃口不好,師姐說這個酸甜開胃,收了不少存著,你若喜歡,攜些茶罐回去。”
玄青真君聞言,立即放下茶盞,認真地說,“敢問你家師姐納妾嗎?小弟不才,也有幾分姿色,很樂意替霽哥哥分憂!”
江霽瞟他。
“你去問問,看她收不收你。”
玄青真君嘖了一聲。
“看來你對你師姐是很放心了,也是,你們是同門師姐弟,又是青梅竹馬,她把你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倒是不會輕易移情彆戀。”
他又道,“不過我來太上墟之前,也聽過江掌門一些傳言,她當合歡宗的宗主那段日子,惹下了不少風流情債,是真是假我也難以辨彆,但她的愛慕者遍布十洲三島,這卻是無可辯駁的。”
“你們如今還未舉行道侶大典,他們可不承認你的正宮身份,該逼宮還是會逼宮的。霽哥哥,你可得千萬當心呢!”
江霽情緒淡薄,可有可無應了一聲。
玄青真君捧著喝空的杯盞,意猶未儘,“要不,你跟你師姐說說,把我提為掌門夫人,我給你們倆當擋箭牌?有我守關,保證那些妖魔鬼怪都進不來!俸祿月錢嘛,也無需太多,你有的給我半份就行!”
他越說來越來勁,“我這個擋箭牌做得能做的可多了,你們就算在野外亂來,我也能給你們把守得密不透風!怎麼樣,霽哥哥,考慮一下?”
江霽捋著身上的鷫鸘衣,語氣仍舊平緩,“臨幽,你說話真是愈發惡心了,難怪被女修們甩了五百七十一遍。”
玄青真君一噎。
您說話也是愈發歹毒了。
這是很平常的一日,天氣淡晴,友人來訪。
待玄青真君走後,江霽也披著霜白的鷫鸘衣,外出走動,他經過一樹梅花,它鋪著山雪,梢頭破了一點紅。他眸光落了半分,依稀記得那日,十四歲的少年被師姐抱到了樹上,當時他的身量堪堪及著她的鎖骨,小貓似地窩在她胸口。
江霽又去了他們定情的紅蓬崖,傍晚時分,火燒天廓,那一簇簇鮮紅的蓬草也像是情人的紅絲,招搖到了江霽的眼底。
他想起他們一夜未睡,隻為在清晨給對方展現出最美的姿態。
江霽指尖支著眼尾,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江霽走過了太上墟留有他們回憶的地方,弟子們看見他,都是恭敬問好,有的甚至還蹦出一兩句掌門夫人。她用她的實力、地位、聲望,什麼障礙都給他掃平了,哪怕江霽現在是個道心破損的廢人,也無人敢輕視他半分。
可惜,這隻是個夢境。
昆山玉君清醒又冷酷地想著。
所有人都是假的,是以他的恐懼編造的夢境。
他的恐懼是什麼?
——是永無止境的溫柔沉淪。
當夜幕吞噬了最後一縷夕陽餘光,江霽步入了大觀卦殿。
這裡空無一人,隻懸著一麵雲腳神獸紋的鏡子。
兩世鏡。
它顯露出了原先的模樣,龐大得如同一座城門,能映出前世跟來世,卻獨獨沒有今世。
既然兩世鏡是夢境的起源,昆山玉君想要脫離夢境,同樣需要借助兩世鏡。
江霽正要有所動作,腳步微頓,他從芥子裡取出了一個青玉罐子,裡頭盛著飴糖。
都三百年了還是滿的。
江霽知道她會偷塞一些進去,他也沒有戳穿,這是兩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撿起了一顆,放進嘴裡。
這舌尖化開的,不僅是蜜水,還有他四百年的情愛。
練劍,牽手,生辰,壽麵,喂酒,觀星,相擁,除妖,棺內風流,贈玉,生病,照料,相守。
他眼梢微動,似破開了凍土的春溪。
另一邊——
係統高興不已,‘宿主!男主的愛慕值漲了!’
它敲鑼打鼓,普天同慶,還給緋紅撒了一把小花。
‘現在男主愛慕值是47.5%!不,是56.2%!等等,它又升了,是78.8%!’
然而快樂沒多久,係統就聽見一條條冰冷無情的播報聲。
男主[江霽]愛慕值-20%。
男主[江霽]愛慕值-20%。
男主[江霽]愛慕值-30%。
它大驚失色,‘怎麼會這樣?’
下一秒,緋紅所在的浮蟻觀景色一變,係統的視角也變成了大觀卦殿。
而它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男主昆山玉君毫不猶豫,一頭撞死在兩世鏡上。
“嘭!”
鏡麵潑上濃血,符文逐漸顯露。
江霽的麵部也被鮮血分割成了幾部分,他聽見後麵有動靜,略微轉眼一看。
“師姐,你來了啊。”
他衝著她,扯著唇,似乎想給她留下最後一笑,而努力數次,終以失敗告終。
有人曾經評價,昆山玉君是冰中玉璧,山陰夜雪,他的身畔總是清寒徹骨,與紅塵隔了數萬丈,得他一笑,比登天還難。就算緋紅跟他同床共枕了數次,也鮮少見他真心一笑,昆山玉君的情緒被埋在萬尺深冰之下,輕易不顯露人前。
既然笑不出來,昆山玉君索性也不為難自己了。
他又說,“師姐,你不該來。”
他要重返現實,就要撞死在鏡前,這樣的死法恐怖又慘烈,想來會給她留下陰影的。
“師弟,你在做什麼!”
她的聲音心疼不已。
緋紅正要上前,被他阻止。
“藍緋紅——”昆山玉君又搖頭,“不,合歡宗主,你的演繹的確天衣無縫,從兩世鏡入手,混淆我的耳目,又摻雜著叛出師門、入魔蘇疆、妄機宜飛升等事,甚至是我的寂焉玉,鷫鸘衣,都被你拿來做文章。你的過去跟我的過去糅為一體,半真半假,霧裡看花。”
她焦急不已,“師弟!你又魔怔了!快過來!”
昆山玉君凝視著她。
這個虛幻的、溫柔的、卻不能觸摸的年少情人。
她就像是紅蓬上的朝露,一瞬剔透的心動,又被烏光吻儘,消失得無影無蹤。
愛如琉璃彩雲易碎,唯有大道永恒不朽。
他很清楚,此時此刻,他要的是什麼。
“少年江霽會愛上江斂紅,但昆山玉君——”
伴隨著一道劇烈碰撞,江霽決絕撞向兩世鏡。
“絕不會被情愛拖累!”
昆山玉君成功了。
血跡蜿蜒之下,他撞進了兩世鏡——唯有必死之心,才能進入鏡中。
而在鏡麵之外,是她驚恐的神色,昆山玉君隻見女子瘋了一般撲向兩世鏡,像一頭撲火的蛾。
“師弟!師弟!”
她雙手瘋狂砸著鏡麵。
嘭!嘭!嘭!
手掌被她錘得血肉模糊,那一粒粒血珠也在昆山玉君眼前濺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