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市國師收到了一道詔令。
——籌辦婚禮!
在海市的領土上,籌辦元魏跟含章的婚禮!
何其囂張。
他的麵皮劇烈抽動。
如今是四月,草長鶯飛,風暖晝長,距離那場驚天動亂已過去了三月,海市各域逐漸平靜,極力適應新君王的執政日月。然而到底是奪國之恨,平靜之下沸騰著暗潮,國師很擔心這一場囂張的婚禮會激化百姓的仇怨。
當然,他擔心的不是新君王,而是擔心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
這新君王可不像海市王那樣,她不披仁愛,出手狠辣,連裝一點薄麵都不給你裝!
海市與世隔絕,很少參與域外事務,偏生海市王雄心萬丈,覺得這是一次極好的時機,於是元魏使節上門之後,他順水推舟,自作聰明做了一局反間計,想要讓元魏跟龍荒兩敗俱傷,國師當時就覺得不對勁,還竭力阻止,而海市王一意孤行,堅持己見。
他假意寵愛宗政天香,又派海叵羅這個女性使臣出使龍荒,並用蜃樓少將軍為誘餌,激發矛盾,讓龍荒女王篤定,他海市非龍荒不可。事情進展的很順利,海叵羅雖然沒有活捉龍荒女王,但也把對方逼得跳海,生死不知。
而她的手下,謝新桃,也因為自己這一手嚇得魂不附體,被海叵羅威逼利誘,她猶豫再三,就要加入海市。
海市得了龍荒一臂,如虎添翼。
到這裡,海市還是掌控者。
直到宗政天香收到了一盞花燈,海市王以及心腹大臣商議半天,覺得這是最好的收尾階段,海市王為了立威,特意參與這一手甕中捉鱉。
可誰知道,他引狼入室,那是兩頭狼狽為奸的野獸,當他們調轉血盆大口,獠牙就抵在了海市這一頭梅花鹿上。
海市王出宮之後,海市正式大亂。
王城被燒,權貴被捉,六門被血洗了一遍。
他們怎麼知道,含章的幽流騎早在四年前就化作流民,混入海市王都,他們在一段時間的遊蕩之後,逐漸顯露天賦,或是智謀過人,或是驍勇善戰,被將軍們提拔,逐步滲透進了軍營重地。海市王還親自表揚他們,誇他們是朝中的中流砥柱,有他們在,龍荒絕不敢隨意進攻!
也正是這一群中流砥柱,加快了海市的滅亡。
含章正式複國,海市也蓋上了新的印記。
名為龍章,年號定鼎。
海市國師不敢細究這年號的含義,他攜起詔令,去見了世家。
世家同樣愁雲慘淡,一朝改換新主,還是冷血無情的外姓君王,他們對前路愈發膽寒。當國師登門,有的熱絡,也有的冷淡至極。
“我朝待國師不薄啊,先王臨終托孤,不曾想國師……嗬……”
話語未儘,諷刺極濃。
國師麵不改色,“海市立國千年,一直龜縮此地,不聽,不見,不聞,自顧自低頭吃草,就相當於一頭越養越肥又天真憨厚的羔羊,若不早日做出改變,遲早也會被他人烹而食之。現在的情況,海市雖有戰火,卻是不傷及根骨,已經是最好的破局!”
“彆忘了,女王最不怕腥膻手段,朔漠如今是什麼模樣,你們也一清二楚,難道諸位也想海市被一分為二,故土分裂才肯罷休嗎!”
國師自嘲一笑,“先王托孤,本該鞠躬儘瘁,死而後已,但是比起一個王,我更想保存海市根基,讓百姓早日安定,不要成了群雄逐鹿中那一頭被踩踏至死的獐子!若能保全至此,我海少焉背負天下罵名又何懼!”
那人的氣焰儘消,麵帶愧色拱手。
“是我等錯怪國師了。”
國師歎息。
“諸位,雖然戰局已經平定,但內亂仍有餘波,還請諸位同心協力,放下芥蒂,早日恢複我朝盛景!”他的雙眼透露一抹皎然的光,“何況,諸位又怎麼知道,這龍荒女王,含章三公主,不會成為最後的射鹿者呢?來日,我龍章,未嘗不是開盛世的功臣!”
“可她是女子……”
國師擲地有聲。
“女子?從來治國者,隻論成敗,不論男女!”
眾臣噤若寒蟬。
國師揉著額頭,“諸位,如今說此事尚且遙遠,我們還是先解決當前的棘手之事,新君大婚,舉國盛事,可馬虎不得!”
尤其是海市剛剛歸順,大婚若是出了什麼岔子,難免新君不會殺雞儆猴!
誰都不想成為那一頭被懸掛的獵物。
國師與世家籌備大典,不到半個月,血腥遍野的王城,披掛上了彩綢花燈。婚禮遵循古製,又開先河,納彩,大征,祭天地,奉宗廟,以及王城巡遊,眾生同樂。國師等人最怕就是王城巡遊,生怕有人不怕死,當街衝撞新君,要知道那婚轎上的,坐的可不隻是一位君王!
國師委婉進言,讓緋紅取消最後一項。
當時新君正把玩著一柄赤血長刀,興致來時,指尖拭擦了一下刀口,刹那鮮紅如線,她癡迷地驚歎,“這錕鋙刀果真不同凡響,竟能鋒利至此。”
國師眼皮一跳。
而在另一邊不遠處,身披黑色貂裘的年輕男人盤著腿,那雙摘花飛葉的尊貴玉手,正在嫻熟紮著花燈。
國師:“……”
對比慘烈,就很離譜。
侍女們麵色如常,顯然是早就習慣。
“國師,你來了。”緋紅挾起血刀,“你來看看,這究竟是不是真的錕鋙刀,傳說它由昆山紅銅祭煉而成,能切玉如泥。這獻刀者還說,隻有唯一的天下之主才能擁有這非凡的寶刀。”
魏殊恩眼睫都不掀,專注燈籠。
國師額頭淌下一縷冷汗。
伴君如伴虎,他要如何答複,才能取悅君心?
卻不料她忽然劈向魏殊恩垂在地上的玉佩,鏘的一聲,玉佩碎成兩瓣,國師的臉色都變了。
“玩夠了?”
魏殊恩額角碎發被冷風拂開,他語氣平淡,動作不停,“記得賠我這塊玉,上等山玄玉,很貴的。”
緋紅漫不經心拖曳著刀柄,在他的衣擺劃開一道刀口,“這麼小氣?你昨夜撕爛我那件最好看的赤鹿小衣,我都沒讓你賠。”
魏殊恩眼眸蕩起了水波。
“誰說不賠?我這不是給你紮婚車的彩燈麼?”
國師快要跳出嗓子眼的心臟緩緩沉落,恢複正常。
他鬆了口氣。
國君**,真是令人害怕,常人都無法理解!
“國師,你說,這刀削玉如泥,削幾個不聽話的玩意兒,是不是更綽綽有餘呢?”
新君睨了一眼,國師深深拱手。
“臣,遵命。”
於是王城巡遊的陣勢空前盛大,千年難得一見。
朱漆為底,描金鑲玉,象輦寶帳,靡麗璀璨,一盞盞金箔彩燈隨著流蘇飛舞,而在婚車之後,朝臣、世家、軍隊魚貫而行,威儀極重。緋紅散漫斜臥在象輦之上,她的婚服穿得極不正經,攏著一層輕薄的龍綃,領緣隨之滑開,赤檀色的胸脯塗著一抹金粉,被襯得愈發煌煌勢盛。
新郎端正坐著,峻骨挺拔,豐神異彩,絳色婚服裁出他的寬肩細腰,再披一片金泥龍綃,竟是豔麗如妖。
他雪白的手掌握住緋紅的指尖,膚色一白一褐,意外合襯。
魏殊恩貼過來,“你怎麼老是,不好好穿衣裳呢?這麼多人看著呢。”
他攜起兩片領緣,欲要合起來,但緋紅穿得太鬆了,無論怎樣做都會滑下去,氣得魏殊恩想當場為她寬解衣帶,非合嚴實了不可。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珠簾被金鉤撩起,能看見一枝枝纖細美豔的紅柳被人們拋了上來,那是域外婚禮獨有的紅柳奉迎,天空都仿佛成了一片稠密的紫紅色。魏殊恩被這盛大濃麗的婚禮景象所惑,也放棄了自己這不解風情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