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子的酸味一路從口腔抵達胃部,吃到後來,牙齒稍微觸碰一下,那股酸味都仿佛能夠無限回湧,讓腸道痙攣不已。
範情根本就不知道飽,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該停下,以至於在又塞進去一個橘子後,他忽然扶著樹乾彎腰嘔吐起來。
橘肉混合著鮮血,讓他原本就十分蒼白的臉色看上去更加不妙了。
他的眼睛被淚水暈染得模糊一片,月光灑在身上,竟有一種下一刻就要隨風而去的感覺。
攬宿的身體消散時,範情拚儘全力才將他的魂魄收集了起來。哪怕柳鬆音告訴他,就算招回來了,也隻是形同空殼,根本毫無用處。
其實在被帶回九十九重天宮以後,範情中途醒過一次。剛醒來的時候,他還有幾分迷茫,下意識喊了一聲“漏漏”,殿內空空蕩蕩,很快,範情就意識到攬宿已經不在了。
無論他再怎麼喊,也不會有人回答他。
更不會有人來抱抱他,親親他。
他痛苦得心都像是被最鋒利的刀刃翻來覆去地切割了無數次,甚至想要直接放棄生命。
可隨即他又記起來,他的身上還有攬宿的魂魄。縱使希望渺茫,他也要把對方救回來。
然而要將一名隕落的上神複活,根本就沒有那麼簡單。
範情更是絕望地發現,攬宿的魂魄雖然聚起來了,可一分一毫都不能亂動,否則的話,它們依舊會消散。以及,就算什麼都不做,時間長了,魂魄也還是留不住。
這就意味著他留下來的根本就是一團沒有任何用處,隻比空氣好一點的東西。
範情還將腰間的儲物球拿了起來,他說了無數句話,流了無數的眼淚,可那頭也始終沒有熟悉的聲音傳來。
他哀求,他痛苦,在儲物球上掛著的鈴鐺不小心落在地上摔碎了的時候,他終於對“攬宿已經死了”這件事有了具體的認知。
那一瞬間,他眼中所有的光彩都消失了。
如果不是攬宿死亡之前告訴範情,讓他好好活下去,範情當時就會選擇抱著攬宿的魂魄,一起消散於六界。
他沒有死,卻選擇了自我放逐。
從那以後,範情就變成了柳長老和唐玉他們現在看到的樣子。不哭不鬨,不會說話,連情緒都沒有。
精神的消耗勢必會影響到身體,再加上範情如今這麼虛弱。
過不久,他就可以去陪攬宿了。等到死的時候,範情同樣不會讓自己的魂魄留下來。
來這裡看橘樹,隻是為了圓曾經跟攬宿說過的夢。
範情吐得一時半刻停不下來,橘樹不知道是不是擔心他,以至於整個軀乾都開始搖搖晃晃了起來。
山頭的風頓時更大了,呼呼哀哀的,仿佛是在提醒九十九重天宮的其他仙眾過來。
範情撐在樹乾上的手逐漸下滑,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
分明是在晚上,可他卻覺得眼前一片光亮。
漏漏。
好痛啊。
他真的……好痛。
範情從來都很聽攬宿的話,可是現在他卻覺得,自己不能做到對方的要求了。
他沒有辦法在失去對方以後,再活下去。
“對不起……”
意識完全消失之前,範情的手中還緊緊地攥著一片綠色橘葉。他的所有精氣神都同時地消散了,鮮紅色的流光從他的身上慢慢飄溢了出來,他的生命在不斷衰逝,最終微弱的心跳慢慢停止。
“範情呢?他怎麼不在裡麵?”
唐玉半夜不放心範情,所以特意過來想看看對方,結果就發現範情竟然不見了。
一石驚起千層浪,頓時,元霄仙君跟須彌穀眾長老連忙就找了起來。
範情這些天的樣子迷惑到了他們,竟讓他們忘記了,哪怕對方現在再虛弱,可想要瞞過他人消失,還是能夠做到的。
就在他們焦急不已,擔心範情出意外的時候,元霄仙君忽然看到了西山的動靜。
西山位於九十九重天宮的一角,此刻那一角猶如天塌地陷般,正在劇烈地搖晃著。
攬宿上神跟小仙君一起種了棵橘樹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三年前的時候,橘樹上空還發生了一場雷劫。
通常隻有異寶出世才會有雷劫,因此這棵樹算是正式在仙界有了名聲。
唐玉:“我之前跟說過,他養的那棵橘樹開花了,當時他還看了我一眼,不過之後就沒有什麼反應了。”
元霄仙君聽到他的話,立刻喊道:“小仙君一定是去西山了!發生這麼大的動靜,小仙君說不定是出了什麼事。”
說完,他便立刻往西山趕去,身邊其他仙眾亦是緊隨其後。
唐玉考慮得周到一點,他讓須彌穀一部分人往其它方向也找一找。若是範情不在西山,也不至於一場空。
吩咐這些事情的時候,儘管著急,卻已經有著屬於族長的風範了。
元霄仙君同柳長老他們很快就來到了西山,可還是慢了一步。
唐玉跟範情有些微弱的血脈關係,當他踏入西山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對方的存在,可同時,他卻沒有感覺到範情的任何氣息。
就好像……他已經死了般。
等到唐玉看到躺在橘樹下的範情時,瞬間就握緊了拳頭。
元霄仙君跟柳長老等也發現了範情的情況,皆是想要衝過來查看情況。
這個時候,異變陡生。
原本劇烈搖晃到整座山頭都在發生震動的橘樹突然安靜了下來,接著,從大地之中傳來了一股純粹而厚實的力量,有一絲微弱的金光摻雜其中。與之相對的,是原本粗壯蓬勃的橘樹一瞬間失去了所有的生氣,繁茂消失無蹤,蔓延了整座山頭的陰影不見蹤跡,很快,就隻剩下一棵近乎腐爛的枯木。
那塊寫有“李裕裕”三個字的牌子亦變作了透明的樣子,代表了生機與希望的綠色源源不絕地同橘樹的力量相融合,共同彙聚到了範情的身上。
停止的心跳在這兩股力量之下,再次跳動了起來。
看不見的暖流治愈了範情五臟六腑的內傷,同時也讓他在受到刺激以後有些混亂的記憶恢複了正常。
範情於混沌當中想起了一件事情,攬宿不是什麼都沒有給他留下。
當初他要被唐玉跟猛虎一起帶離東居山的時候,有一個東西飄到了他的手心。
那是,一滴眼淚。
攬宿為他落的眼淚。
-
兩百年後。
絳河。
“小仙君已經在絳河待了整整一天了,元霄仙君,真的不用叫他嗎?”
“不用,小仙君每個月都會有一日在這裡待上一天。”
即使對仙界而言,時間是一眨眼的事情,但兩百年,也已經足夠六界發生很大的改變了。
當初攬宿雖然跟妖邪同歸於儘,讓他們度過了天劫,可仍然有許多善後工作要做。範情昏迷期間,九十九重天各仙眾和須彌穀、淄愚山皆投入其中,幫忙一起恢複因災禍而受影響的地方。範情死而複生以後,大家原本以為他還會像以前一樣,誰知道他卻漸漸恢複了過來。
這兩百年間,他就像是曾經的攬宿上神一樣,幫了六界許多忙。
範情通過這種方式,也全了那些幫他招回攬宿魂魄的仙家們的因果。
他開始真正成為九十九重天的主人,開始獨當一麵。
敬拜日依舊存在著,隻不過敬拜對象從攬宿上神變成了範情。於情於理,他身為上神的仙侶,都是受得起的,況且當日的情景眾仙們都還曆曆在目。
不過敬拜的日子卻被範情改成了攬宿隕落的那天,每一年仙眾們來到仙極殿,與其說是在敬拜範情,不如說是在紀念攬宿上神。
新來的仙童聽到元霄仙君的話,打消了上前喊範情的想法。
他轉身,就見唐玉不知道站在一旁看了多久。
對於九十九重天來說,唐玉跟須彌穀一眾長老已經不算是陌生臉孔了。
自從將範情從橘樹下帶回,他們幾乎每天都會過來一趟。
當日西山發生變故,範情原本是必死無疑,可橘樹和那塊牌子為對方維持了生機,讓範情得以活過來。代價,就是那塊牌子自此湮滅成為廢土,橘樹就此死去。
即便如此,範情|事後也還是養了很長時間,身體才逐漸好起來。他的寒氣尚且沒有去除,前後又變故不斷,哪怕有所好轉,從此也是病痛加身。
唐玉記得那天他將範情帶回去的時候,風吹過來,將地上枯葉發出的沙沙聲究竟有多刺耳。
他還撿到一顆幸存的橘子,剝開放進嘴裡,酸到讓他牙齒都發冷。
可看範情的樣子,像是不知道在這裡吃了多少。
他一直都知道,表麵看上去,範情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其實心底還是千瘡百孔。
原本對他具有約束力的話在攬宿上神消散之時,就失去了所用。
從前他不喜歡範情,可現在每每回到須彌穀,都會悄悄喊上一句“上神”。
在發現自己能夠沒有阻礙地說出來時,他總是無比悵然若失。不知道什麼時候,範情才能真正好過來。
每個月的這天,範情都會來絳河看星星。
自從攬宿隕落以後,絳河似乎整天都處在平靜當中,就算偶爾有星子脫離原本的軌道,也會被元霄仙君很輕鬆地糾正過來。絳河裡依然會有許多漂亮的石頭落下來,可範情再也沒有撿過了。
範情偶爾還喜歡去西山,即使橘樹早就枯萎得隻剩下一個單薄的軀乾,四周也長滿了其它的樹,他仍舊喜歡躺在橘樹底下,一睡就是大半天。
耳邊有風聲,樹葉的沙沙聲,蟲鳴聲,鳥叫聲。
從前他睡覺不喜歡有光,現在每晚入睡的時候,室內都點滿了燈。
一亮就是一宿,有時候病痛發作,他也隻是咬著牙,靜靜地躺在玄火玉岩上,不發出任何聲音,等待難受過去。隻有在痛得特彆狠的時候,範情才會輕輕地叫上一聲攬宿,眼裡積著淚,而後沉沉睡去。
範情最不喜歡的就是睡覺了,因為睡著了以後,他總是會再夢到攬宿。
夢裡麵還是跟以前一樣,他們在仙極殿,在九十九重天,在屬於他的秘密地方,親密地牽著手,他會跟攬宿撒各種各樣的嬌。夢裡有多高興,醒來時就有多難過。
為此,範情不得不向太一仙君討要能夠不做夢的丹藥。
藥拿到手以後,就從不間斷,直到因為身體吃不消丹藥的藥力,才不得不停止。
他是很想要和攬宿一起死去的,念頭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就會瘋狂占據他的腦海。
但是,他不能這樣。
攬宿說過,要他好好活下去的。那樣尊貴的上神,卻因為他而掉了眼淚。
他不忍心讓攬宿傷心。
範情平時不敢隨意地想起攬宿,隻有在去絳河的這天,他才能放任自己的情感。
兩百年間來,他不光是待在仙極殿,還幾乎將六界走遍了。連大千世界,他也都去了許多回。
須彌穀的長老、天界眾仙,都希望他能忘了攬宿,過自己的生活,唐玉還說要將族長一職全部交給他。可範情沒有答應,即使知道救回攬宿的希望渺茫,他也還是不願意放棄。
因為魂魄容易消散,所以範情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本體護著對方。一百年前,他終於找到了能夠保存攬宿的魂魄而不至於消失的方法。
而前不久,他更是找到了一線生機,一線……能夠讓攬宿活過來的生機。
唐玉最終還是沒有上前打擾範情,可他沒想到,傍晚的時候,對方居然來了須彌穀,並且帶來了一個重大的消息。
範情來須彌穀是告訴他們,自己找到了救回攬宿的方法。
“他既消散於六界,那我便重新度他入道,再成仙體。”
柳鬆音聽到他的話,心中有一股不安的感覺,他問道:“你打算如何度?”
“以情入道。”
紅豆相思,主情,以愛而生,再加上他跟攬宿的關係,想要度得對方重新成仙,以情入道再合適不過了。
每一個靈植都會有一個“域”,範情的“域”在一百年前就出現了,名叫“情海”,攬宿的魂魄就是被他護在情海當中。
範情的“域”跟一般靈植不同,或許是心中一直想要救回攬宿,因此在不知不覺中,變得如同大千世界一樣。情海裡麵,亦有三千小世界,不同的是,這三千小世界是由範情控製的。
到時候他隻需要將攬宿的魂魄分彆放於情海各處,自身再進去。隻要攬宿能愛上他,就成功了。
可這樣做風險極大,首先是攬宿魂魄不全,想要讓他動情極難。其次,一旦失敗,範情就會在情海當中死去,再無回來的可能。
“不行,我不同意!”
想到當中的代價,唐玉第一個就反對了起來,因為範情所說的方法是需要靠燃燒他的生命才能夠進行。
不說攬宿上神已經隕落了足足兩百年,根本沒有足夠的保證讓對方活過來。就說範情現在的身體狀況,也不足以支撐他進入情海那麼長時間。
萬一……到時候不但救不回上神,連範情都要賠進去。
仙界講究因果與順應自然,就算唐玉也很舍不得攬宿上神,可對方既然已經隕落了,他們也隻會接受,不會強求。
他看著範情,眼中都是不讚同。
範情對唐玉的態度一如往昔,他來這裡並不是征求須彌穀的同意,而是告知他們自己的決定。
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一旦進入情海,他的身體狀況就會變得更加糟糕。屆時不僅需要玄火玉岩,還需要人護法,否則的話,可能還沒有救回攬宿,他就已經死了。
柳鬆音看出了範情的執意而行,這兩百年來對方的狀態,也被他看在眼裡。如果他們不答應的話,範情或許會獨自進行,到時候情況更加危險。
因此他不像唐玉那樣反對,隻是沉聲問了對方一句:“你想好了?此舉乃逆天而行,開始之前,也必當受儘痛苦,一旦承受不住,你……”
柳鬆音不願意說出死字。
“而且,就算你能這樣做,成功的可能也極為渺茫。退一萬步,縱使攬宿上神活過來了,我們也不知道,他是否會跟招回的魂魄一樣,隻是一具空殼。”
總之,範情此舉過於冒險。
長老們說的話範情都知道,想要以情入道之前,他必須還要經受住天地的考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