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薑照雪在熟悉的手機鬨鐘震動聲中醒來。室內依舊一片昏蒙,岑露白已經不在床的另一側了。
薑照雪以為她是下樓了。
她坐起身子,望著那一片平整的薄被,緩緩地想起昨夜睡前的決定,沒由來地歎了口氣。
她打開自動窗簾,任由陽光爬滿窗格,曬乾夜晚的潮濕心事,不經意的一眼,看到岑露白居然正坐在露台上看書。
她隻穿著睡袍,長發在風中微揚。晨風冷冽,把她的身影吹得很單薄。
薑照雪蹙眉,起身下床。
“不冷嗎?”她拉開露台的門,輕聲問。
岑露白這才聽到聲音,側過頭來看她。笑意在她眼底微微泛開。
她又恢複了往常八風不動的模樣,仿佛昨夜薑照雪窺見的那一點脆弱隻是她的幻覺:“還好。”
她避重就輕:“你睡得還好嗎?今天這麼早。”
薑照雪心裡有一塊地方驀地又泛起了酸澀。岑露白一定又是像上次那樣,不想先獨自下樓,又不想拉開窗簾、開燈影響她睡覺才來的露台。
這個人,總是這麼不聲不吭的。
她微澀地應:“還好,我定了鬨鐘的。”
岑露白像是想說什麼又止住了,失笑:“好吧,那我們換衣服下樓吧。”
薑照雪點頭。
大半個早上,直到司機送她們回到君庭,她們都沒再提起昨晚觀海長廊前的閒談。薑照雪也無意再提,她隻是沒再刻意去國家圖書館,而是像過去那樣抱著筆記本電腦去到了大書房。
大書房裡,岑露白也沒去公司,正戴著藍牙進行視頻會議。
聽到腳步聲,她側過了頭,看見薑照雪手中的電腦,似乎微微愣了一下,隨即,她翹了翹唇,讓愉悅明顯地浮上麵頰。
她朝薑照雪輕輕頷首,算是歡迎。
薑照雪顫了顫睫,也漾出了一抹笑,算是回應。
心照不宣中,她把前幾日自己刻意畫下的、彼此間應該都心知肚明的三八線擦去了。
岑露白寬容大度,半點都沒有和她計較。
*
正月十六,容稚過完春節從老家回到北城,帶了家鄉特產,約薑照雪吃飯,讓薑照雪去接她。薑照雪正好有事想問她,便沒有客氣。
檀閱小區前,容稚提著紙袋子、低著頭、百無聊賴地刷手機。她踩著一雙馬丁靴,疊穿著襯衫、牛仔夾克和長外套,長到肩膀的鯔魚頭隨意地在腦後抓出個垂順的揪揪,整個人看起來高挑靚麗,是女生特有的那種又奶又帥氣。
薑照雪到的時候,她正被一個女生問聯係方式,一見到降下車窗的薑照雪,她就像見到救星一樣,指著她說:“我女朋友來接我了。”
她給薑照雪擠眉弄眼。
薑照雪毫無準備,眨了眨眼,就見女生尷尬地朝她笑了笑,收回手機離開了。
容稚輕車熟路地繞過車身,拉開車後座的門上車。
薑照雪反應過來,打趣她:“交個朋友也可以呀。”
容稚覷她一眼,反問:“你怎麼不交?”
薑照雪好笑:“你這是在慫恿已婚人士出軌嗎?”
司機適時咳了一聲,提醒:“太太,去SK商場對嗎?”
容稚愣了一下,突然警覺起來,雙手合十,側身前傾,一臉討好地請求司機:“師傅,前麵那段哢掉,你什麼都沒聽到,我什麼都沒說,你千萬不要和岑總打報告。”
一副求生欲爆棚的模樣。
薑照雪被她逗笑,司機也發出了憨笑聲。
“你夠啦。”薑照雪拎她後頸的衣服把她拉回來,正色了些關心她:“怎麼過了個春節心情這麼好?”
容稚裝傻:“有嗎?”
薑照雪輕笑:“沒有嗎?”
容稚“嘿嘿”笑了兩聲,終於坦白:“談殊如今年也回家過年了。”
“嗯?”
“我們像小時候那樣一起躺在床上聊了好久,她說,她接下來兩三年應該都不會考慮戀愛了。好不容易迎來事業上升期,她想安心演戲。”
容稚不確定談殊如過去的兩段感情有沒有存在為了對方能助推自己的事業而委屈自己的成分,但她希望,再下一次戀愛,談殊如可以是完全純粹的喜歡、純然的享受。
薑照雪看她開心,也替她高興。她問:“所以之前她邀請你進組,你要答應了嗎?”
容稚點頭:“她說她沒有改劇本的需求,隻是這次的編劇老師是趙健老師,她覺得是一次很好的學習機會。”
平心而論,作為姐姐來說,談殊如對容稚其實挑不出一點不好。
薑照雪忍不住鼓勵:“你……真的不試試嗎?”
容稚呼吸滯了滯,隨即身子往後一癱,故作輕鬆:“順其自然吧。”
她不想讓這個話題影響薑照雪心情,轉移話題,指著薑照雪手機上掛著的琺琅鑰匙扣問:“這個是哪裡買的呀,看上去挺彆致的。”
薑照雪視線跟著她的指尖落到了鑰匙扣上。微微有些不自在,她回:“露白送的。”
容稚頓時誇張地抖了一下肩膀,懊悔:“我就不該問的。”
薑照雪低聲笑。
兩人在SK商場前下車,隨意挑了一家看起來還不錯的火鍋店進去,等玉米熟的期間,薑照雪想起來今天的正事:“你有沒有什麼有新意的禮物點子?”
“怎麼?”容稚涮著羊肉,笑容曖昧了起來,“要送岑總情人節禮物了?”
薑照雪兩頰微熱,垂下眼睫,狀若自然地應:“嗯。”
情人節確實快到了。但她想送的其實是生日禮物,即使已經遲到了太久。
岑露白送她的所有東西、為她做的所有事情,都那樣熨帖用心,她還不了她太多,隻希望岑露白收到她的禮物時,也能感受到她那樣的驚喜和開心。
容稚頓時興奮了起來,羊肉也不吃了,放下漏勺就要拿手機,介紹:“我前段時間看到了H家新上了一款情趣內衣,我覺得岑總……”
她話還沒說完,薑照雪就壓低了聲音,打斷:“容稚。”
容稚抬頭,不明所以:“我是認真的,情人節就……”
薑照雪神色難得羞惱,示意她彆再說下去了。
她後悔了,她就不應該來問她的。怎麼她身邊儘是些促狹鬼。
容稚怔了怔,後知後覺想起來她臉皮有多薄,低頭笑到停不下來。
“好嘛,你不喜歡這種的,那我們再想彆的。”笑夠了,怕薑照雪真的惱她,她正經了點,說:“岑總有沒有什麼特彆喜歡的東西呀?其實我覺得對岑總來說,可能重要的不是東西,隻要是你花了心思挑的,她應該都會很喜歡吧。畢竟對她來說,應該沒有什麼想要卻得不到的吧?”
薑照雪讚同。如果她和岑露白是真正的愛侶,應該是這樣的。但她們不是。
所以送什麼還是很重要的。
可她確實想不到岑露白有什麼特彆喜歡的東西。
一頓火鍋吃完,她們也沒有討論出一個滿意的。容稚提議她們沿著這個商場的商店隨便逛逛,找找靈感,說不定有什麼意外之喜。
薑照雪沒意見。
沒想到一出火鍋店,下到一樓,路過一個糖果鋪旁正被很多小朋友圍著的賣麥芽糖的手藝人時,薑照雪忽然就福至心靈。
她說:“我知道送什麼了。”
容稚正饒有興趣地看著那個人用金色的麥芽糖糖液在白板上勾龍畫鳳,隨口應:“嗯?”
薑照雪狡黠不語。
回去以後,她就托學美術的朋友幫忙,輾轉買了幾袋彩砂,寄在一樓的物業那裡,而後天天盯著天氣預報,祈禱天公作美。
可天公偏偏要逗她玩似的,她不盼望的時候連日飄雪,她開始盼望的時候,卻連連多日都是晴空萬裡,半點要下雪的跡象都沒有。
薑照雪沮喪,都準備另想其他禮物了,2月13號那天,天氣預報的界麵上終於出現了那個可愛的小雪花標誌。
薑照雪喜出望外。
她一整天心神不寧,從早上就開始翹首期待,怕雪下得太早,也怕雪下得太少,更怕雪最後沒來。
師妹奇怪她怎麼今天總走神,黃應秋也問她今天脖子扭了嗎,怎麼總歪著頭朝外,連一整日和她相處不到兩小時的岑露白都看出了她的不對勁。
“怎麼了嗎?”她停下滾動鼠標的動作問。
薑照雪回頭:“嗯?”
岑露白今天不知道出席了什麼場合,剛剛回來沒多久,正坐在書房電腦前查閱郵件。她穿了一身溫雅的白色西裝,少見地戴了一副金絲邊眼鏡,配合著她冷靜深邃的眉眼,很有些斯文敗類的氣質。
薑照雪眼眸瞬了瞬。
岑露白點破:“你一直看窗外。”
薑照雪彆開眼回答:“我看下雪了沒。”
岑露白沉吟:“連昕好像是有提醒今天天氣預報說是會下雪。”
薑照雪視線落在自己的屏幕上:“是啊,怎麼還不下。”
岑露白疑惑:“你很想它下嗎?”
薑照雪假意敲鍵盤的動作頓了一下,儘量自然地說:“沒有,就是過幾天師妹她們有田野調查的活動,不知道會不會有影響。”
岑露白看她暴露在空氣中微紅的小耳朵,將信將疑。但也想不出其他的可能,她有分寸地沒再追問。
半夜兩點鐘,薑照雪在鬨鐘的響鈴聲中驚醒。
夜色深沉,天地混沌,一切都是朦朧靜止的,隻有窗戶外那在月下泛著冷冷白光、隨風飄揚著的雪花,如絮如棉,生動得真實。
薑照雪一下子清醒了過來。她一骨碌地坐起身子,跑下床,望著窗外,露出了今天第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窗外的雪似乎已經下了一陣子,遠處的高大喬木被換上了一層白色的新裝,平地上也有隱隱的銀色雪光在反射。
薑照雪不敢再睡覺,換了衣服,取了圖書館借出的日文史料,一邊翻閱,一邊等待雪停。
四點半,小雪終於有停下的趨勢,留給她的時間不多。薑照雪不敢耽誤,戴了手套,拿了手機就匆匆忙忙地下樓了。
岑露白一無所知。
她睡到五點半鬨鐘響起,如常地換了運動服準備去臥室後麵的健身室進行每周定期的晨練,打開門,習慣性地看一眼薑照雪的房門,卻愕然發現薑照雪的房門是開著的。
她怔了怔,不放心地走近,輕敲三下門。
薑照雪沒有應答。
岑露白心咯噔了一聲。
她叫薑照雪的名字:“照雪?”
薑照雪也沒有反應。
她眉頭蹙了起來,走進薑照雪的臥室,臥室裡,一切如常,除了薑照雪不在。她轉身又去了書房、廚房、餐廳、客廳……所有薑照雪可能在的地方,薑照雪都不在。
岑露白心沉了下去。她就著腕上的運動手表撥打薑照雪的手機。
手機一直響到自動掛斷也沒有人接。
顧不上穿外套和換鞋,岑露白趿著棉拖就轉身出了大平層,一邊繼續撥打薑照雪的電話一邊快步往一樓的物業大廳走去。
薑照雪沒有晨跑的習慣,昨夜外麵下了雪,她也不可能在這個天氣出去晨跑。天還沒亮,無緣無故的,她能去哪?
她擔心是薑照雪家人或者朋友出事了,但這麼早,她也不好貿然打擾。
她腳步匆匆地在24小時服務的管家台前站定,沉聲問:“有注意到18樓的業主是出去了嗎?”
管家的職業素養要求他們認識整棟大樓的所有業主,對於岑露白和薑照雪這樣容色出眾的,沒有要求他們也印象深刻。
管家坦白地點頭:“五點鐘您太太出去了。”
她欲言又止。
岑露白覺出端倪,稍緩語氣:“怎麼了嗎?”
管家見她好像很擔心的模樣,不敢隱瞞,指了指門口,說:“您太太應該就在樓外。她前幾天在我們這裡寄存了幾袋彩砂,好像就等著今天下雪了,要在雪上畫畫。”
岑露白不明所以,不知道薑照雪怎麼突然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但知道她沒事,就在外麵,心一下子放鬆了下來。
她露出笑,如曇花初綻,說:“謝謝。”
管家第一次看見她這樣非公式化的笑,晃了下神,才磕磕巴巴地應:“應……應該的。”
岑露白沒有聽到,她已經轉身出門了。
門外是與溫暖的門內截然相反的另一個世界。
孤獨的路燈照耀著清幽的寒夜,白色茫茫覆蓋了平地,北風吹卷,雪色的晶體被揚起,在光影中如沙如塵,如霧如雨。
薑照雪就在這一片冷寂與潔淨中蹲著。
她穿著羽絨服和雪地靴,正低著頭揮動手臂在雪地上用黑色的彩砂專心作畫,燈光把她耳畔的發與頰畔的笑描摹得很柔美。
不似人間該有的顏色。
岑露白靜靜地望著,柔色慢慢盈滿眼眸。
她一腳深一腳淺地朝她走去,冰雪沾滿了她的腳跟也不在意。
她在薑照雪的身旁站定。
陰影投下,蓋住了雪地梅花的大半枝丫,薑照雪這才發現有異,抬起頭來,撞入岑露白平湖微漾的雙眸。
一刹那間,她驚詫地站了起來,溫婉的小臉上有來不及掩飾的慌亂。
岑露白微微笑:“怎麼這個表情?”
薑照雪無措。她根本沒預料到岑露白會在這個時間出現。
她的畫才剛剛畫了一半……
她鴉睫扇了扇,實在扯不出謊,無奈坦白:“我沒想到你起得這麼早。”
岑露白應:“今天到我要晨練的時間了。”
薑照雪啞然。
她著實不知道岑露白還有晨練的習慣。
“所以你看到我在樓下,就下來了?”
岑露白似有若無地“嗯”了一聲,視線落在雪地上她用彩砂畫了半幅的工筆畫,問:“張文永的《喜》?”
薑照雪眼眸瞬時亮起,笑道:“看來我仿得還不算太差。”
既然已經被岑露白看到了,她便也沒有隱瞞,解釋道:“聖誕節的時候還沒有下雪,你也不在北城,所以我也沒有給你準備生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