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巡查鋪子之後,江深用了好幾天清賬。
除了這個月的賬本,他還讓人去各家鋪子翻出了曆年的賬本,和江二書房留下的賬本,一一對應查看。
事實證明,江二還是有點本事的。
這些賬本,事無巨細地記錄著江二是如何從一開始的小鋪子,慢慢壯大成了如今的萬貫家財。
不過,江二活著時的賬本,賬目都清楚明了,十分妥當。各個鋪子的掌櫃都是由他一手提拔,絲毫不敢放肆,對賬目都很用心。
自從江二葬禮之後,賬本就明顯地潦草混亂了起來。
人心易變,蘇氏女子當家,總有人看輕了她,妄圖從她身上咬下一口肉來。
江深來得及時,也就最近幾個月的賬目混亂,稍微清理就好。要是來晚一兩年,這些鋪子是姓江,還是跟著各家掌櫃姓,就不好說了。
清完帳之後,江深召見了各家掌櫃,殺雞儆猴,直接命下人將幾名私吞情況相對嚴重的掌櫃清退,狠狠地立了一次規矩。
幾人喊冤,大嚷求饒認錯。
剩下的掌櫃都熟悉,心有不忍,想要求情。
江深淡淡地瞥了一眼過去:“各位隨意開口求情之前,先在心裡想好自己的下場,再說不遲。我看到的,可不止這些賬目問題。”
眾人:“……”
要是彆人在,不論是江二還是蘇氏,他們都敢繼續求情,因為知道哪怕是看在過往的情麵上,他們都不會做得這麼絕。可是,江深是大房過繼來的,和他們這些掌櫃沒有舊情。
這樣一想,求情的話就說不出口了,誰也不想被清退。
隻剩下跪在地上的幾個犯錯之人還在狡辯。
江深將手中賬本扔在桌上,“砰”一聲,壓住這些人的吵鬨聲,淡淡道:“隻是清退而已,我沒有將各位扭送官府,已經算是厚道。”
“……”
鴉雀無聲,再沒有人敢聒噪求饒。
江深話說到這裡,再求饒,隻怕就激怒了他,真的被送去官府,下場更為淒慘。
彆忘了,知州大人是江家人,也是這位深少爺的親身父親,他一句話,後果會怎麼樣,誰也不敢去試。
一次召見,江深震住了所有的掌櫃,順利接手了江二留下的所有鋪子。
接下來的日子裡,就在江深繼續熟悉鋪子的情況裡度過。
半個月後,一件大八卦在靈州傳開。
據說皇帝駕臨江南,路過金陵,帶回了一個公主。
這位公主是皇帝早年微服江南留下的遺珠,流落民間,無人知曉。皇帝在秦淮河上遊玩時,碰上此女,發覺她的麵容十分熟悉,派人查探,證明了此女的皇室血脈,於是冊封公主,帶回皇宮。
“據說這位公主年方十五,生得花容月貌,明豔不可方物。不過也有人說,這位公主混跡於民間,無人教導,大字不識一個,滿口汙言穢語,粗俗不堪,有辱皇親國戚的名聲。”
“再粗俗,也是公主啊。”
“山雞變鳳凰罷了,一個流落在秦淮河上的公主……這位公主是不是處子,還是個問題呢。”
“張兄說得有道理,說不定,我等還曾經享用過公主的金枝玉葉之軀呢,哈哈哈。”
讀書人最是關注皇室,對這些皇室八卦十分熱衷。
消息傳開之後,幾個穿長衫的讀書人在江家酒樓大堂喝酒調笑,汙言穢語。
江深從外麵進來,冷冷地瞥過去一眼,喊道:“丟出去!”
這種以女子名聲取樂的人渣,在這裡喝酒,他都嫌棄汙染了他家酒樓的空氣。
經過一個月的巡視,酒樓的夥計們都知道了江深的身份,聽江深發令,幾個夥計對視一眼,走上前去,猶猶豫豫,半推半搡地將這些書生趕了出去。
江深看得不悅,微微皺眉。
沒有用慣的手下,果然還是不方便。
對這種人渣,這麼禮貌乾什麼,直接拎著後頸領口,狠狠丟出去不就行了!
果然,他還是得培養手下。
想當年他發號施令,通常一句話還沒說完,那些令他厭惡之人就不見了身影,直接被丟出十丈外。
而現在……算了,不提也罷。
江深是會武的,不過這個世界似乎沒有內力這種力量體係,如果需要培養手下,隻能江深親自來。
這樣的話,最好是從年齡小的孩子開始培養,長大後才會忠心。
離開酒樓,回江家的路上,馬車路過一個巷子拐角。
角落裡躲著兩個小乞兒,長相有些像,應該是兄弟。
哥哥大一點,正在將討來的硬饅頭掰開,一小塊一小塊地喂給弟弟吃。
弟弟很瘦小,麵色潮紅,看起來像是生了病,艱難喘息,張開嘴,吞下哥哥喂到嘴邊的硬饅頭。
江深正在思索,無意中瞥見,立刻開口讓馬車停下,在車上遠遠看了半天。
過了一會兒,他跳下馬車,走上前去。
“你弟弟生病了。”
乞兒哥哥全身心都在關注著弟弟,沒有注意到周圍,直到眼前出現了一雙深色長靴,耳邊響起溫和聲音,才發覺江深的存在,仰頭看他。
“什,什麼?”
小乞兒看起來七八歲左右,很瘦很瘦,臉上都是皮包骨的狀態。
他有一雙清澈黝黑的眼睛,看著人的時候,像可憐兮兮的小狗,讓人十分不忍。
江深半蹲下,直視兄弟倆,耐心地又說了一遍:“我說,你弟弟生病了,需要看大夫。”
哥哥的神情明顯地黯然下來,聲音囁囁:“我知道……”
他知道,可是他沒有錢,討來的錢連抓藥都不夠。
他帶著弟弟去過一次醫館,被趕了出來,隻能眼睜睜看著弟弟病得越來越嚴重。
江深不知道這一茬,但是他知道,年齡小的乞兒就算討到錢,也會被人搶走,一旦生病就隻能靠自己熬,熬過去就沒事,熬不過去就倒在街頭,被人丟去野外。
這對兄弟,很顯然就是這種情況。
他聲音溫和道:“所以,你們兄弟要不要跟我回去?我是知州大人的侄兒,缺少兩個手下,看上了你們,你們要不要跟我走?”
哥哥反應很遲鈍,愣了許久,才張了張嘴:“……手下?你是說我們?”
“當然。”
“……弟弟也可以帶上嗎?”
“當然。”
“……可是弟弟生了病,需要很多錢看病。”
“我有錢。”
江深接下腰間的荷包,從裡麵拿出一個銀元寶,在手上拋了拋:“跟我走,給我做手下,以後每個月,你和你弟弟都能拿到這麼多的月錢。”
哥哥盯著銀元寶,眼睛瞪大,顯然沒有反應過來。
就在此時,躺在地上的弟弟突然嘶啞著嗓子喊道:“少爺!”
哥哥轉頭看了一眼弟弟,終於回過了神,也跟著喊道:“少爺。”
很好,江深心中滿意。
他隨手拍了拍哥哥的腦袋,越過他,將地上的小崽子抱起:“走吧,上馬車,去醫館。”
剛才還顯得十分鎮定的弟弟,被這麼一抱,震得失去了思考能力,張嘴結舌,說不出話。
而哥哥,反而比弟弟適應良好,雖然也很驚訝,但是在他看來,願意收下他們兄弟的江深,就是大善人,所以願意抱弟弟上馬車也很正常。
他隻是跟在江深的身後,不斷保證:“少爺,你放心,我現在還小,但是等我長大,一定會努力報答你的……”
江深將這對乞兒兄弟送到了醫館。
大夫把脈之後,開方讓小學徒去抓藥,摸摸自己的長須:“應該早點來的,還好沒出事,再晚一點,人就燒成傻子了。”
弟弟躺著醫館的小床上,眼神微閃,看向了哥哥。
哥哥自從進來醫館,就一直沒有說話,見狀握住弟弟的手,緊緊抿唇,垂下眼睛。
他們昨天晚上來過這家醫館,因為身上沒錢,被趕了出去。
要不是碰上好心的少爺,願意出銀子給弟弟看病,他們兄弟二人,這輩子隻怕也踏進不了這家醫館。
現在說些冠冕堂皇的話,有什麼用?
抓好藥,付了診金,江深帶著兄弟倆乘坐馬車回到江家,將這對乞兒兄弟安置在自己院子裡,叫來小廝煎藥,並命他送一些清淡的飯菜過來,給兄弟二人填肚子。
不想煎藥之事,竟然驚動了蘇氏。
蘇氏急匆匆帶著人趕來:“深兒病了,還是受傷了?”
江深溫聲和她解釋了一遍經過。
蘇氏鬆了口氣,又進屋去看了看兩兄弟,點點頭道:“做些善事也好,就讓他們在你院子裡當差吧,做點力所能及的小事,日後大了,也可作為你的左右手。”
江深附和:“正是,現在年齡小,好好養著,將來也能幫忙。”
雖然他口中的幫忙,和蘇氏的幫忙大約不一樣。
見過蘇氏這位二房夫人,乞兒兄弟就這樣順利在江家落戶了。
蘇氏派人去通知了一聲正院的管家,也不用正院那邊插手,二房自己有錢,下人的月錢都是自己發的,平時進新人也是自己做主,說一聲就行。
做完這些,蘇氏憐惜地看了看乞兒兄弟,又叮囑了江深幾句,帶著丫鬟回後院去了。
女人在管家這方麵,就是比男人細心一點,江深一路上都沒想到通知大房的事。
蘇氏走了不久,煎好的藥送了上來。
越是吃過苦頭的孩子,越是堅強,一碗苦藥汁下去,發了身汗,弟弟的病情立刻有所轉好。
這時候,江深才有功夫詢問兄弟倆的情況。
原來兄弟倆是靈州城外農戶的孩子,父親病死,母親改嫁,家裡的田產和房子都被叔父奪走。叔父嫌棄他們拖油瓶,還虐待二人,為了活命,兩人才會逃出家門,流落在外,靠乞討為生。
再問名字,哥哥叫顧平,弟弟叫顧安,加在一起,湊成平安二字。
這大概是農戶出身的父母,對孩子最單純最簡單的期待,不求孩子封候拜將,隻求孩子平平安安,吃得飽,穿得暖。
說起過往,顧平的雙眼微微泛紅。
顧安情緒還算平靜,抓住哥哥的手:“哥哥,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現在跟著少爺。”
“對,我們現在跟著少爺,不用再吃苦了。”
以前也不是沒有想過自賣其身,可是兩人年齡太小,普通人家買回去,嫌棄還要花錢養大,大戶人家倒是願意培養家生子,卻更願意從牙行手上,采買一些身世清白的下人,免得惹來麻煩。
兩人隻能饑一頓飽一頓地活著。
遇見江深,是在近乎絕望之際,江深將他們從巷子深處領走的那一刻,兩人心裡就對江深充滿了感激。
江深聞言摸了摸二人的腦袋,沒有多說什麼,隻讓兩兄弟先好好休息。
在外乞討,辛苦奔波,兩人的精神也到了極限,用過飯菜,乖順地點頭,爬上床,像兩隻擔驚受怕的小動物般挨著彼此,很快睡了。
江深看了一陣,想到什麼,回書房去。
他鋪開紙筆,將記憶中的一部心法秘籍默寫出來,隻等顧平顧安養好身體,就將此書教給二人。
這對兄弟既然是血緣兄弟,練習這套心法秘籍正合適……
……
江家正院。
柳氏正在給兒媳立規矩,管家求見,她厭煩地看了一眼木訥的兒媳,讓她滾下去,招手讓管家進來。
管家進屋行完禮,湊到柳氏跟前,低聲道:“二房那邊從外麵領回來兩個孩子。”
柳氏皺眉:“怎麼回事?”
管家於是將自己打聽到的消息說了一遍。
柳氏的眼尾斜斜上調,露出一絲鄙夷神情:“果然是賤人的血脈,做出的事也上不得台麵。”
區區兩個乞兒,也值得他大費工夫,又是親自送醫,又是領回家來?
真以為他們老爺堂堂的知州府邸,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嗎?
這種事,可大可小,江夫人管不管都行。不過,一想到江深那個小雜種身上流著那個賤人的血,她就心裡冷笑,忍不住想要找一找二房的麻煩。
還有那蘇氏。
江二活著的時候,將蘇氏看得如珠如寶,連個妾室都不肯納,生怕傷了她的心。
柳氏嘴上不說,心裡不知道多麼羨慕妒忌。
江二走了之後,她還在心裡暗自幸災樂禍蘇氏變成寡婦,沒想到,蘇氏反而過得更好,區區婦道人家,出手之大方,動不動就是幾萬兩往外拿。
那天給江深的見麵禮,她看了都眼紅。
這幾年,大房和二房之間日漸生疏,兩邊來往不多,她不知道二房如此豪富,那天蘇氏直接送上兩萬兩白銀給老爺,想要過繼一個兒子時,她以為那已經掏空了二房的底子,現在想來,十分後悔。
如果不過繼孩子,蘇氏區區一個寡婦,還不是他們大房想乾什麼就乾什麼?
等蘇氏死了,二房那些田產鋪子,全都是她的!
越想越氣,柳氏本來就不滿,碰上這個機會,正好一起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