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以後,他們三人再也沒能見過麵。
——
下了高速過後,乘坐電車回家。
此刻正是下班下學的時間,華燈初上,各色LED燈的光輝點綴在綠化帶上,於灑過水的瀝青馬路上留下濕潤的光點。
空氣中飄忽著微冷的風,jr線上的人非常多,穿行在風裡的腳步,往來匆匆,步履匆匆。
這是港口城市春季的夜晚。
放生澪隨著人潮刷卡進站,成功錯過了急行,隻能搭乘慢一點的普通列車。
天空在此刻已經漸漸昏暗下來,站立在沉寂又擁擠的電車中,行駛時、窗外透過來的忽明忽暗的光線,讓人不禁沒有任何關聯地、就會想到海上燈塔掃過海麵的光。
陸地、也是海洋。
從很久很久之前起,這個世界就是一片海,隻有努力踮起腳尖的人,才能從海中浮起,泅出冰冷幽暗的海水,窺見到頭頂星空的絢麗。
電車中,坐在她麵前的是一家三口、三位成員,身著西裝的會社職員父親,打扮溫柔得體的妻子,以及上幼兒園的小女兒。
大人們小聲地教孩子念電車上廣告的文字,討論今晚的晚餐,臉上帶了溫馨的笑容。
放生澪無甚表情、沉默地看著他們,被風吹得略微顯得蒼白的麵容,帶著被雨打濕羽毛的鳥兒才有的孤寂。
偶有見她貌美而投過來、停留在她臉上的視線,在現在上車這麼久過後,也都消失了。
電車駛入一處隧道,車內的燈光也忽而跟著一暗。
視野再度亮起的時候,在三人的身邊,忽然靜靜悄悄坐了一個人。
——黑發藍眼的養父無聲無息出現在那處,他依舊穿著那身複古的金邊黑底祭袍,正托著下頜地坐在人群中,一條銀質十字架項鏈從他微攏著的掌底滑出,垂下在半空中。
與她麵對麵而坐。
在他出現的一瞬,整條車廂都仿佛暗了一暗。
對於他的出現,周圍的人熟視無睹,坐在人群中間的男人挺拔而突兀,每一根短的發絲都梳得整齊,藍瞳在忽閃忽閃的光線中明滅不定。
他們對視片刻,機械的女聲在叮咚的提示音中響起,電車提示入站,人群開始移動,神父大人才慢慢站起,黑色
祭袍被往來的行人走過所帶起的風、吹動著展開。
在普通身高的日本國民當中,一米九的男人站起來、就將近觸及了電車的頂端,其他人都隻能到他的肩頭,身影高大、給人以不小的壓迫感。
他單手舉起那根項鏈,似乎是示意她自己走過去,將其戴在頸上。
那樣仿佛邀請、又仿佛擁抱的姿態矜持而自慢,卻處處透露出一種莫名神聖的光輝。
銀質的十字架在空中緩慢旋轉著,棱角處泛出冰冷的光。
——這很容易做到,就像被馴服的狗為自己戴上項圈那樣輕而易舉。
視線越過十字架架身,放生澪看到了他沉默的雙眼,他並不說話,她也沉寂著。
兩人在急匆匆回家的人流中默默對峙,車窗玻璃上,倒映出來白發少女陰鬱的麵容。
電車上再次重複了一遍到站提醒。
在車門要關閉、駛向下一站之際,放生澪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
——
學校中的日常平淡無奇。
隻有無聲無息寄來的東西,依舊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慢慢增加。
從星星,到月亮,到她曾經所珍愛的玩具,一件一件送過來,仿佛都是在提醒她什麼似的。
……隻要是物件,總是有會送完的那一天,那麼等到那一天到來,魯普萊希特又會送些什麼來呢?
放生澪靜默無聲地想著,把東西都扔在了垃圾桶中。
櫻花的花季於是就在這種情況下不知不覺地過去了。
那幾個欺負過放生澪的橫濱高中的男生,被中也教訓一頓過後,果然未在學校找過她麻煩。
又過了幾天,橫濱的報紙刊登了漁船在海上打撈時、發現了被沉屍的、某校外不良集團成員的屍體的新聞。
應該是遊泳淹死的吧。
媒體這樣猜測著,很快將幾人的信息發布到了網上,除了新聞媒體,也不會再有其他人理會這種社會陰影的死活了。
這件事情、被學校當做野外遊泳禁止的事例,講了他們這些學生聽,放生澪心中留意,社團活動過後,去報亭買了份報紙。
看清紙上人的照片,她猛地收緊了捏著報紙的手指,心中亦是一沉。
死去的那幾個人,正是當初圍住她的那群人中的。
他們……真是遊泳死
掉的麼?為什麼會有這種巧合、偏偏在那件事不久遊泳死掉,偏偏就是這幾個人,沒有多的,也沒有少的。
放生澪將那份報紙同樣胡亂地塞進垃圾桶中,好像這樣就能將腦中那些人的臉也一起拋開。
扔掉的東西,不會再回來,但是記憶卻無法在短時間內消退。
後來的午休時間、包括後續的上課時間,她都在想這件事,那些人的死絕對不是意外。
一直熬到社團活動結束,帶著警惕的心情,再一次拉開櫃門。
即使要求學校查取監控也沒用,送來的玩具被當做是學生之間往來的禮物,另外,隻是揪出送東西的人也沒有用處,魯普萊希特的手段是縝密的,總有其他辦法,將想要送給她看的東西、送到她麵前來。
因為她冷淡的態度,櫃子裡花花綠綠的情書已經少了不少,但在其間,卻發現了出人意料的東西。
比起之前送的布偶玩具相比要小了很多,不認真看、也許就會忽略過去的。
那是一款老式銅質的打火機。
在她拿起它兀自沉思間,一個身形高大的男學生僵硬著走過來。
“對不起——”
在沒有靠近前,離放生澪還有幾步遠的距離,他就已經低頭,用力鞠了一躬。
手上捧著的一封信件,被遞到了放生澪跟前。
後者側眸望過去,認出來他也是當時圍住自己的孩子的其中之一,也是被死去的不良少年們、最先推出來的那位學生。
“放生同學,之前那件事是我不好。”
不停歇的,不知名的少年同她大聲道歉道:“一直以來……都想要找個機會向你道歉,上次的事情,實在是非常對不起。”
因為低頭而看不清臉,能看見的耳朵與脖頸、因為緊張而慢慢泛紅。
正是放學的時候,這聲音吸引了許多從教室裡出來的橫濱的學生,慢慢聚集了起來。
很快,他們便認出了男生的身份,他在學校的名氣似乎並不低,而男生對麵的,又正好是如今風頭正盛的橫濱新晉美少女。
兩人都是名人,甚至已經有人掏出手機來拍照,旁邊熱烈討論起兩人關係的聲音,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圍觀。
這種安靜、卻不安靜的氣氛,最容易使得男孩子使命
感爆棚,男生於是得以一口氣順利地繼續說下去。
“那次之後,我認真想過了……我、我是真的喜歡放生同學的。”
“我在意憂鬱的放生同學……在意總是孤零零一個人在體操館進行訓練的放生同學,想要了解她,想要保護她,讓她綻放出真心的笑容。”
“原先……我並不了解這種感覺是什麼,甚至走了錯路。但是自從上次被放生同學罵過之後,我想,我現在已經能夠明白…那就是喜歡的感覺。”
他說:“這麼多天來我都在考慮,重新寫了這份情書,即使競爭人也許是橫濱的黑手黨什麼的,果然,我也還是不想放棄……
我想要承擔放生同學所說的那份責任,即使放生同學不會原諒我,也希望你能夠給我一個機會——”
他將手上的信往前遞,說道:“請收下這份……”
白發少女自他手中抽過信。
紙張抽出,帶出了婆娑的響聲。
少年愣了愣,旋即猛地抬起頭,那張清秀的臉上綻放出巨大的喜悅。
但很快,這種喜悅便僵硬住在臉上。
隻因哢嚓一聲,放生澪將信封帶裡麵的信紙一分為二。
那些寫滿少年情懷的文字、那些繼承著青澀情感的筆墨,也都跟隨紙張一起,被毫不留情地撕裂開來。
她俯視露出這樣驚愕神情的他,直至指上那封信完全被撕為了碎片。
從中庭玻璃在傾斜而來的陽光中,在紛飛的紙屑中,那張垂眸凝睇而下的臉也美得毫無瑕疵,毫無棱角。
睫羽細軟地垂下,帶著漠然,仿佛注視路邊一叢野草。
她說:“……你想死麼?”
彌漫著純情的眉眼間、依舊含蓄著百合一般皎潔的憂鬱,無起伏地吐出的字,卻如同鑿入少年心臟的堅冰,那聲音低沉而冰冷,叫人懷疑提前墜入寒冬。
嘈雜的中庭陷入一種難言的安靜裡,就連片片紙屑落下,都仿佛帶有重量與聲音的。
這樣難以忍受的安靜,一直持續到白發少女閉眸,腳尖微轉、抬步離去。
她的裙擺帶起微風,長發如鍛、在陽光下發出柔軟的光澤,就連比平時要急促許多的步伐也優雅得令人目不轉睛、難以離開視線。
被她留在身後的製服少年心中將開
未開的花,就在一陣寒風中提前凋謝了。
被她拋開在背後的、圍觀的橫濱私立高中學生們,在一陣嘩然過後,開始了樂此不疲又經久不息的議論。
——
在收到消息的時候,已經很晚了。
織田作之助在一場有關炸·彈拆除的工作中受傷,在醫院待了小半個月,他怕耽誤了白發少女的學業,因此特意囑咐他的同事將這個消息傳遞給校內的放生澪的同時,讓她不要擔心,安心學習,自己不需要照顧。
織田作之助在醫院住了小半個月,等出了醫院,才發現信箱裡都被學校發來的傳真填滿了。
學校通知他說,他收養的女孩在學校裡使用惡劣的話語威脅學生,在同學之間造成了嚴重的影響,並且屢次曠課,缺席社團活動,影響了社團課堂的正常運行。
最近一段時間,更是直接沒有來學校了。
信裡說,他們希望織田先生,作為放生澪的監護人、能夠過去學校一趟,就白發少女的教育問題和學校談談,畢竟高中對於孩子來說,正是學業上升、人格培養的重要階段。
話裡話外,都透露出希望作之助能夠重視一下孩子的意思。
至於這樣勸的原因,是因為從開學開始,班上已經開了好幾次班會了,但是織田作之助一次都沒有到場過。
——因為放生澪一次也沒同作之助講過。
當學校邀請家長和學生們一起參加學校組織的活動時,她一直都是一個人,始終都是一個人。
臉上懵懵懂懂地看著其他的孩子和父母。
好像不懂什麼人情世故的,又好像,對這類增進親情的活動沒有感知。
時隔小半個月,在黑暗的浴室內,歸家的織田作之助找到了躲在浴缸裡的白發少女。
他推開門,並沒有馬上走過去看她,跟她說話,問她為什麼要躲在這裡,而不去上學。
作之助什麼也沒有做,甚至都沒有開燈,隻是靠在門框邊,視線在昏暗的空間裡、在少女身旁巡視,找尋能夠發掘她出內心想法的蛛絲馬跡。
稀薄的光線下,很快,紅發青年的目光便找到目標一般地停滯不動。
在離人不遠的鏡子前,放著一把刀,一隻女式銅質滑輪火機。
刀隻是普通的水
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