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機卻很名貴,來自俄國莫斯科的工藝,火機機身因為使用很久的、其上的砂質玫瑰花紋已經被摩挲得褪去,圓潤的棱角泛著幽幽的金屬光澤。
他遲疑地抬步走過去,站在鏡子前看著那樣物件,看了良久良久。
他當然認得出那是誰的東西。
會抽煙的女人有很多,熱愛抽煙的女人有很多,能將煙抽得令人印象深刻,就仿佛一張濃豔的油畫、一場盛大的演出的,在他所接觸的、僅有的那麼幾個中,就隻有放生真琴一個。
在看到它之前,他心裡還有感到困惑的,現在卻忽而釋然了。
織田作之助撿起那把打火機,走過去、坐到浴缸邊的椅子上。
白發少女正抱膝靠坐在裡麵,隻是穿著在家穿的睡裙,柔軟的發絲散落在雙肩,偏著頭看他。
目光是遊離的、沒有焦點的。
作之助也看了她幾眼,他們的目光是一種無聲的招呼,沒有意義的,隻是闡明了——
我在這裡。
是的、我在這裡。
很快,紅發青年就低頭,專心在手上的活計上,拇指撬開火機蓋,指腹去滑動滑輪,一下、兩下、哢嚓哢嚓聲一陣,橘黃色的火苗就慢慢升起來,燃起在了兩人的瞳孔深處。
接著,他又單手從風衣裡掏出一包煙,拆出一根點燃。
自己吸了一口,又遞到了放生澪的唇邊。
白發少女盯了那根煙片刻,仿佛小貓一樣,將手撐在浴缸壁上地湊過來,也就著他遞過來的手抿了一口。
這次,她沒再咳嗽了,仿佛已經慢慢適應了,趴在浴缸邊將白色的煙從微啟的唇間慢慢吐出來,那張漸漸長開、皎潔如鈴蘭的麵容之上,有種從前沒有被注意過的陰鬱的純美。
煙霧繚繞裡,織田作一眨不眨看著她的臉,將剩下的煙一口氣抽到了儘頭,猩紅的光點在黑暗中閃爍。
煙燒到手指了也渾然不覺。
“我們……離開橫濱吧。”
在抽完那根煙過後,這樣的話,被說出了口。
——
帶著釋然的話語,決定了未來的路。
隻有離開這裡,一切才能夠重新開始。
隻有遠離過去,才能不被追上,才能讓時間抹平傷痛。
臨睡前,作之助像對待小孩子一樣,
給了她晚安吻。
“一切都會慢慢好起來的……我保證。”
他低啞的聲音仿佛提琴的顫音,那雙蔚藍的眼瞳一如往日般正氣認真,帶著令人信服的神光。
離開前將火機留在了放生澪床前,偷偷將刀丟掉了。
放生澪本來也想親他一下,但是他走得太快了。
她就重新躺下來,將薄被拉到胸口,感覺對方似乎誤會了什麼。
「我可沒想過自殺啊,一輩子也不可能自殺,我來到這個世界……不就是為了讓原來世界的我活下去麼?
無論以何種方式都好,都要好好活著。」
但是她很快又不這麼想了,因為如果讓她回到魯普萊希特身邊,那還不如死掉算了。
這樣胡思亂想著,很快就感覺到了困意。
夢裡,作之助真的帶她離開了橫濱,他們去到了東京,在沿海的地方買了個大房子,龍之介、中也、還有真琴,以及她的好多朋友都住在裡麵。
大家、過著白天在沙灘上玩耍,晚上聽她彈空氣吉他的快樂生活。
龍之介不會再問她為什麼會彈空氣了,而是會誇她。
他會說澪彈得真好聽,最喜歡聽澪彈吉他了。
這時,中也也搶著說,是啊,最喜歡和澪一起玩了,澪是他最好的朋友,和太宰那混蛋不一樣,那家夥根本比不上!
放生澪感到受寵若驚,又對他的話感到有些無奈。
「太宰先生聽到會很傷心呢,中也最好的朋友是我什麼的,真是過獎了……」
她很害羞地提起裙子跟他們道謝,紅著臉謙虛道:「另外,其實也沒有大家說的那麼好啦,我還要繼續練習呢。」
她看見了很多人。
不止是銀,還有那個像維.尼熊的小胖子,甚至是最開始死在魯普萊希特手中的那兩個「羊」的孩子。
大家都很開心地在說著話,把她圍在中間。
作之助在屋子裡笑著看著他們,他已經是日本的大作家啦。
這時,真琴女士圍著圍裙給他們端來冰橙汁和西瓜,放生澪看見她,就小跑過去,來到她跟前,張開雙手地想要向她尋求誇獎。
「我剛才的空氣吉他被誇獎了哦。」
這樣說著,去擁抱黑發女人,抱了一個空。
沙灘、大房子,海,全都消失
了。
夜晚靜悄悄的,悶熱的夏夜仿佛又要下雨,她在昏暗的屋子裡醒過來,耳邊縈繞著《死之鳥》的旋律。
滴答滴答。
八音盒的聲音充滿了整個房間。
·
逃跑時根本什麼也沒有帶,那台壞了的、被遺忘在閣樓中的八音盒,此刻卻靜悄悄放在了她的床頭。
四方外殼的手工胡桃木匣中,小木偶安靜地旋轉著,熟悉的音樂便一點點傾泄而下。
在屋子的角落,D先生倚在門後,手上把玩著那隻打火機。
他依舊穿著綴著白色絨毛的黑鬥篷,仿佛自凜冽的寒冬走出,帶著吹落白雪的寒風。
身影高挺瘦削,幾乎融入黑暗中。
哢嚓哢嚓。
火始終沒能升起來,D先生發出了小孩子一樣可愛的歎氣聲。
放生澪躺在床上,躺在被子下,看著天花板發呆。
“……D先生,您知道真琴去哪兒了麼?”
她小聲地問道,想到夢裡的事,感覺渾身不得勁,卻完全並不驚訝對方的到來。
“誰知道呢。”
D先生也禮貌地回答了她,“也許是死了吧。”
“這樣啊……”放生澪也驚訝歎了口氣,兩個人像是多年以來的朋友一般交談著,誰也沒有感到不對勁。
她很快、便輕輕重複了一遍,淺色的眼瞳死寂,沒有半分波瀾:
“……我早該知道的。”
在看到那台唱片機居然出現在魯普萊希特身邊的時候,就已經理解到了。
即使他不將真琴女士的火機寄過來,放生澪心裡也早就明白真琴女士已經死掉了。
在那個雨天過後的早晨,於白色藤椅上坐在的神父大人漫不經心地吐出的話——
「不能唱歌,就跟擋在路邊的垃圾沒有什麼兩樣,不及時處理,隻是這樣留著,也在不知不覺間變成為了礙事的東西。」
聽到那裡的時候,她其實心裡就已經明白了。
真琴,是因為她的任性,所失去的第一個人。
在她逃走的當天夜晚,魯普萊希特就因憤怒而殺掉了她,還將那台唱片機作為戰利品地給放生澪看。
現在,他又使用同樣的招數,想要再度提醒她,當初離開他所受到的報複是什麼。
那些所謂「遊泳」死掉的孩子,以及作之助遇到的槍·殺
,拆除炸·彈時發生的意外,全部都是出自他的手筆。
目的就是為了提醒放生澪——
「給她考慮的時間已經太久了,是時候,該回到他的身邊了。」
·
一種後知後覺的悲傷爬上了脊背,但其實她一直都很難受,所以此刻竟然完全感受不到痛苦了。
“我該怎麼做才好呢?”
在沉寂中,放生澪一字一頓緩慢道,夢境裡的一切也隨之開始崩塌、消散遠去。
她依舊注目著空白的天花板,在房間被人闖入過後,甚至都未曾分出過視線去看對方一眼。細軟的發猶如海藻,淩亂地墊在身下,眼眸在昏暗的光線下折射出幽暗細碎的光。
迄今為止一直在失去,先是真琴。
而後是龍之介、中也。
而在這之後,她還會失去誰呢?
去東京,隻是一個借口而已。
好像去到了,就能夠擺脫苦惱似的,但其實自己也知道,無論走到哪裡最後都是要麵對的。
隻是每次這樣大聲地說出來,將「要和大家一起去東京」的話這樣大聲說出口。
隻有這樣,才可以讓自己沉浸在一個能夠達成的目標裡,而非落入進更加可怕的、無望的現實。
離開,離開家、離開鐳缽街、離開橫濱。
「帶我離開這裡吧」這樣地說著。
「隻要離開了,就好了」這樣地想著。
然後,這樣地失去著。
在紅發青年也跟她說出「我們離開橫濱」的那一刻。
放生澪心裡明白。
就仿佛一道閃電貫穿了腦海的,她慢慢意識到——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
「已經,不能在作之助的身邊繼續待下去了。」
已經不能再這樣欺騙自己了,如果,她不想像失去那些人一樣、失去作之助的話。
.
聞言,D先生神色一動,收起火機地抬起頭,臉上的無聊在此刻褪去,甚至因此而挺直了一點弓起的背。
他蒼白的臉上,情緒依舊令人看不明晰,然而那雙紅葡萄一般的雙眸,卻猶如被點亮的燭火一般明亮起來。
像是某種夜行生物所化作的傳說之物,那雙酒紅眼瞳中的期待,幾乎在燃燒著、化作炙燙的蜜水,從瞳眸間凝滴而下。
他終於微微笑起來,仿佛曬到太陽的大貓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