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等喝的是醴,少蘖(niè)多米,兩宿而成,可甜了,鄉嗇夫、郡吏,是否要嘗嘗?”
第五霸說著,便讓人端著一盆醴過來,確實有酒精的味道,但入鼻更多是糧食輕微發酵後的酸甜。大致可以理解成後世的醪糟、甜白酒,隻不過原料是粟、黍,看上去顏色偏黃。
那麼問題來了,甜白酒是酒麼?
古人最重名實,不同東西必須取不同的名字,書經上說:“若作酒醴,爾惟曲蘖”。醴與酒一直是並列關係,一來用於發酵的不是朝廷嚴格管控的酒曲,而是麥蘖,也就是麥芽,根本無法控製。加上醴的酒精度很低,吃一整壇都不會醉,隻會齁到。
新朝效仿周公《酒誥》禁止群飲,主要是為了節省糧食,而醴裡醪糟比液體還多,用麥稈吸完汁水,剩下的當食物吃都沒問題,不算太浪費。
所以若被人指責群飲,確實可以偷梁換柱後,扭頭高呼:“你們要抓的是喝酒之人,與我吃醴的有什麼關係?”
“我嘗過了,就是醇酒!絕不是醴!”
第一柳卻軸了,偏執地指著地上那灘水印和碎陶器當做證據,再次蘸了點放進嘴裡舔了下,隻差說一句:“文學掾不信也來試試!”
這確實是裡民匆忙之中不小心打碎的酒壇,沒來得及收拾,第五格等人有些緊張。然而第五霸卻一言不發,徑直走過去,朝旁邊那條還在舔舐地上血跡汙穢的狗子,就是狠狠一jio!
“死狗!”
那無辜的土狗今天挨了第二腳,一臉懵逼,汪汪叫著跑開了。
第五霸還撿起個石頭猛地一扔,指著它破口大罵:“有人腳滑,不慎打碎了裝肉湯的罐子,你這死狗吃矢沒吃飽,竟跑來舔了半天,還撒了一地的狗尿!丟人!”
這是指狗罵柳啊!
第一柳臉都青了,末了第五霸還轉過頭,對他露出了笑:“不過,也虧得鄉嗇夫能從狗尿裡麵,嘗出酒味來,不俗!”
第五倫彆開臉忍住笑,你跟老爺子比陰陽怪氣?
第一柳他急了:“你!文學掾,這老叟辱罵朝廷官吏。”
第五霸卻擺手道:“鄉嗇夫,這罪名可承受不起,我雖是鄉下人愛說粗鄙之言,但啐的明明是狗,何時罵你了?”
“第五霸,若沒飲酒,你臉怎麼紅了?”
“太陽曬的啊!”
第五霸又能打又能說,第一柳嘴笨,渾身發抖,想向景丹求助。他以為自己這是身為嗇夫舉咎察奸,職責所在,不是兄弟爭訟,加上證據確鑿,上吏應該支持才對。
豈料一向待人謙遜有禮的景丹,卻像看傻子一樣看著第一柳,眼中已生出幾分不耐來。
難怪每年上計,臨渠鄉常是全縣墊底,原來是攤上這麼一位不識大體的嗇夫。
我奉郡尹之命專程跑到這窮鄉僻裡一趟,是為了抓人秋社群飲?你見過哪家打鳴的公雞跑去捉耗子。
“鄉嗇夫。”
景丹舉手阻止了第一柳,不讓他再難堪下去:“先前我不知今日乃臨渠鄉諸第秋社之日,故喚了你同行帶路。”
“既然已經到了第五裡,也找到了我要找的人……”
景丹看了始終緘默不言,隻讓祖父全力輸出第五倫一眼,笑道:“那此處便沒你什麼事了,第一嗇夫,還是快回汝家中,主持秋社祭祀去罷!”
……
第一柳遇上了社會性死亡的瞬間,麵如死灰地回去了。
而少頃後,在第五氏塢院中堂上,就隻剩下第五倫與景丹二人。
“文學掾,倫有罪。”
“何罪?”
“吾等秋社時喝的,確實是酒。”
方才的事明明都過去了,第五倫卻不知哪根筋搭錯,主動承認了秋社聚飲之事,他搶先告罪後,抬頭看著景丹道:“想必文學掾也早已察覺了。”
景丹笑而不言。
確實,景丹早在剛進第五裡時,就從第五倫說話時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酒味。
那些喝酒的人總以為自己掩蓋得很好,其實隻是入鮑魚之肆,久聞而不知其臭,旁(o)人(po)卻一嗅便知。
這景丹不但鼻子挺靈,心思也靈,洞察後不揭穿,而是故意放慢腳步,東問西問配合第五倫拖延時間。
畢竟群飲罪這種事,大家都知道是新室皇帝複古病又犯了,誰當真誰是傻子,管的不怎麼用心,但若當麵撞破也挺尷尬的。
第五倫當時便意識到這點,兩個聰明人心照不宣,卻被第一柳這蠢貨喊了出來。
既然說破了,那第五倫索性直接承認:“此事罪在我一人,與大父、裡民無關,若文學掾要責怪,便舉咎我吧!”
景丹卻撫著短須道:“《酒誥》有言,我民用大亂喪德,亦罔非酒惟行;越小大邦用喪,亦罔非酒惟辜。釀酒浪費糧食,群飲容易滋生出事,聖天子才下詔遏止。”
“但周公也說過,飲惟祀,德將無醉。秋社飲酒,主要是用來祭神祭祖,勿要濫飲出事,便無傷大雅。這次的事,念在汝等初犯就算了,往後謹慎些。”
也不知他說的是謹慎些彆喝酒了,還是喝酒謹慎些彆讓人撞破。
對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對上則陽奉陰違,這就是郡縣的態度,十年來,他們已習慣了皇帝王莽種種匪夷所思的新政。就像剛下達的“男女異路”,想想就知道,怎麼可能呢?在景丹看來,這不過是照著古書上的字眼,按圖索驥。
不過景丹見第五倫沒有自作聰明,倒是挺高興的,便道明了自己來此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