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公隻與田翁密議,還請壯士止步。”
在通往楚丘亭的小道上,赤眉攔住了巨毋霸,示意他在此等待。
巨毋霸沒有帶兵刃,他本人就是致命的武器,當他瞪起眼睛的那一刻,即便有甲兵在身,赤眉戰士都隻覺得下一瞬就會被這巨人一拳揍死!
但王莽卻對巨毋霸點了點頭,一年多相處下來,他發現徐宣是個知大局的人,且一心為赤眉考慮。雖然對自己頗有懷疑和不滿,但要想動手,在淮陽、睢陽時,他有一百種法子弄死自己,大不必等到現在。
更何況,王莽有一種預感……
路不好走,王莽拄著鳩杖步履蹣跚,好在有兩位赤眉戰士在旁攙扶——赤眉對文人一般是鄙夷的,覺得他們隻會動嘴皮子,有的人甚至連帳都算不好,但“田翁”不同,因為田翁主持了分地,讓他們受了惠,故而頗為崇敬,甚至有人將他視為赤眉的“第七公”。
這楚丘亭亦有古代遺跡,斷裂的黃土牆,古老而殘破,等爬到楚丘頂上時,卻見一群赤眉戰士殘垣下挖灶坑時,刨出來一片片龜甲獸骨,上麵寫著奇奇怪怪的文字,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識範疇。
“有人說是龍骨,田翁博學,來瞧瞧這是何物。”
徐宣也在旁負手觀看,就招手讓王莽過去,問他此乃何物。
當初劉歆就收藏過不少類似的東西,王莽也參與鑽研過,從中篩選讖緯,遂道:“此乃殷商之字,龜甲卜卦而已。”
說完他就想起,徐宣過去雖隻是小吏,但也學過《易》,不至於猜不出吧。
徐宣不談接下來的作戰,卻與王莽聊起“楚丘”這個地名來。
“聽說濮陽附近,也有一個楚丘,田翁博學,且說說看,這兩地何以重名?”
王莽遂道:“據說兩地皆是楚人先祖所居,楚人念舊,一如狐死首丘,將每個居住過的地方,都叫‘楚丘’,但這楚丘亭,還做過商湯的都城。”
那時候的楚丘亭(今曹縣),非但是商國的中心,更是天下的中心呢!
徐宣嘖嘖稱奇,示意無關者退下,隻剩他與王莽時才道:
“世上有同名而異地者,有同名而異人者。與之相反,同一處地方,卻有許多個名,譬如吾故鄉蘭陵縣,新朝時,就更名為蘭東縣,也不知王莽如何想的,此皆尋常事也。”
“但不尋常的是,有些人,前後卻有兩個名,兩種身份。”
徐宣說到這,平淡的語氣戛然而止,猛地拔劍,指向他懷疑許久的白發老人:
“我說得可對?江湖遊士田翁……前朝皇帝,王莽!”
這個猜測雖然合情合理,但畢竟太過瘋狂,奇異到徐宣都沒法對其他人說出口,隻能派人暗中監視,同時尋找所有可能認識王莽的前朝臣子。
吸取了鄭興欺瞞、王匡被人搶先打殺的教訓後,徐宣在東郡太守王閎叔侄送到後,秘而不宣,隻讓他們分彆在睢陽見了王莽一麵,二人都是宗室,總是拜見過王莽的。
果然,王閎雖目瞪口呆,卻閉唇不言,於是徐宣以他的性命為要挾,令其侄王磐仔細辨認,但王磐是王家小輩,也就遠遠見過老皇帝幾麵,不能完全確定。
真正坐實此事的,乃是王莽的親信崔發,他在南陽被徐宣令人綁架,對外宣稱說逃走了,實則被拷掠折磨了一個冬天,總算逼得他吐露了實情。
徐宣早年在東海郡做過獄吏,凡事喜歡講究個證據齊全,如今人證都有三了,若這老頭兒還敢狡辯,徐宣能將半死不活的崔發、已經無毒可服又不敢咬舌絕言的王閎,都拎上來與王莽對峙!
豈料他話音剛落,白發老翁麵對劍尖,竟是不閃不避,隻起身朝徐宣拱手。
“予確是王莽。”
這份從容,與徐宣想象中對方的驚慌失措截然不同,王莽甚至還敢雙目直視徐宣,竟是視死如歸?
“竊國者的膽量,與吾等竊鉤者,果然不同。”
徐宣對著王莽看了又看,似是記住他死前的麵容,又像在重新審視他:“我在東海郡為獄吏時,郡中常收到發自長安的詔令。”
“諸如王田改製,私屬令,五均六筦,乃至於各地更名之喻……”
“吾等小吏當時便說,與漢家皇帝相比,這位新室皇帝王莽,真是好興事,沒有一月消停。”
而更讓他們頭疼的是,這些詔諭洋洋灑灑,引經據典,可卻沒有一絲一毫執行的可能性,底下人隻將朝廷的要求當成空文。
當然,更讓小吏仇恨王莽的,是他非要將俸祿和一地災異掛鉤,有災就扣工資,轄區有叛亂也要扣。徐宣就是因為東海鬨蝗,引發赤眉作亂,導致全縣大小官吏俸祿絕發,再看這朝廷廢物不堪,這才一咬牙一跺腳,加入了同鄉的赤眉。
那時的他,便想要重複秦末故事,跟著赤眉混個“王侯將相”來做做。赤眉能從一盤散沙變得稍有組織,樊崇個人魅力自是首因,徐宣努力長袖善舞也是次因,否則他也混不上“二公”。
今日徐宣戳破王莽真實身份,就好比秦二世沒死,反而投身劉邦麾下當了謀士,最後被蕭何曹參識破一般,場麵奇異又尷尬。
“為何?”
這是徐宣死活想不明白的地方,王莽禍害完天下,不過癮,因為記恨赤眉,想要從內部進行瓦解麼?畢竟王莽這種治國鬼才,確實可能導致赤眉的崩潰。
但徐宣覺得,雖然王莽的分田、廢奴還和當初一般不切實際,隻要熟悉執行環節的他稍稍改造,還是可堪一用的,若沒這些,赤眉說不準在南陽時就崩潰了。
“汝入赤眉,是為了引赤眉滅魏,報複第五倫罷?亦或是,太康失國,太康再複國?”
猜來猜去,徐宣隻覺得這才是最合理的解釋。
王莽卻道:“第五倫叛予,聖人亦不能恕其罪,又死守暴秦帝製,自當甄滅。但私仇,不過是燕雀之思。”
“予乃鴻鵠,有比這大得多的誌向。”
王莽傲然說道:“這楚丘還是殷商都城時,天大旱,湯王穿素衣騎白馬,剪發斷手,親自登上楚丘桑林,把自己當作犧牲,自責不足,祈天求雨。”
“言未畢,大雨降下,旱情解除。”
“新室已亡,不可複也,但三代之治卻尚可複!予之所以入赤眉,亦是為了以己為犧牲,以求甘霖。”
徐宣聽罷,頓時冷笑起來:“你這鴻鵠若是身份披露,可知赤眉會如何反應?”
“赤眉多為汝新室亂政害得家破人亡,許多三老、從事、戰士生平最大遺憾,便是不能親入長安殺莽,一旦知曉,必裂汝屍,食汝肉!”
“苟利天下,死生以之!”
王莽引用春秋時子產的話,隻將社稷改成了“天下”,因為他已經超脫了一家一姓的興亡榮辱,一心隻為世人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