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淺意話音一落, 公堂外好容易安靜下來的普通百姓們又開始議論紛紛起來。
“休夫?休夫是什麼?”
“鐘二奶奶想把鐘二爺休了?不是和離, 是休夫?”
“她以為她是誰,是什麼公主娘娘嗎,仗著是皇後的姐姐, 居然還想著休夫?”
外麵的議論聲飄進公堂內每個人耳中, 鐘世昌低下頭掩飾嘴角的笑意,武進侯夫人也不無得意地看了齊淺意一眼。
本來說要清場, 是齊淺意自己不願意。這倒也罷了,還當著這麼多人的麵說休夫, 女子本就該三從四德, 出嫁從夫,齊淺意張口就是休夫,如此離經叛道, 驚世駭俗,能不被人指指點點?
齊淺意如同一尊石碑一般漠然站在原地,好似根本沒聽到外麵百姓的議論。
大都府尹無奈地又敲了敲案上的驚堂木:“肅靜!肅靜!”
過了好一會兒, 公堂外的議論聲才漸漸平息, 重又安靜下來。
大都府尹看向齊淺意:“鐘二奶奶,您是說要休夫?這……這不合規矩啊。”
大都府尹哭笑不得,他從地方官一路升至大都府尹, 官場浮沉數十年, 女子要和離的都沒幾個,更是第一回聽到有女子當麵跟他說要休夫的。
真論起來,他唯一一次見到這個詞, 還是史書上對前朝某位跋扈公主的記載,那位公主仗著父母寵愛休了夫,還養了十數麵首在公主府,落得個遺臭萬年的下場。
齊淺意點點頭:“我朝的確沒有這種說法,可《大宴律》也沒有哪一款明文規定不準女子休夫,又何談不合規矩?”
大都府尹怔在那裡。
這……雖然從沒有過女子可以休夫的說法,但律法也的確沒有規定女子不得休夫。
既然法無禁止,自然也就沒什麼不可以了。
他看了眼沉默地站在公堂之上的齊淺意。
雖然她隻是個女子,可單是站在那裡,氣勢就蓋過了滿臉憤恨的鐘世昌。
大都府尹一個激靈,他怎麼不知不覺地還被齊淺意帶著走了。
他清清嗓子,朝著鐘世昌和齊淺意正色道:“你們二位本為夫妻,該同心一體,如今鬨上公堂,實在遺憾。不如二位將自己為何休妻……還有休夫的原因一一道來,本官自有公斷。”
這段套話他說了多年,隻不過往常都是男子要休妻或是女子要和離時候拿出來說的,如今不僅麵對的不是普通百姓而是大都侯爵,甚至還要多斷一個休夫案了。
鐘世昌剛要開口,武進侯夫人卻攔住了他,低聲道:“你一個武官,又不善與人爭論,嘴皮子上的功夫還得你娘出馬。”
鐘世昌猶豫地看了看公堂外的百姓。
這種時候,他自己不出來說話,而是讓母親出馬代替他責難齊淺意,落到外人眼裡,豈不以為他是個吃軟飯的?
可他還沒來得及阻止他母親,武進侯夫人已經一個大步上前,對大都府尹說道:“彭大人,齊淺意無子,妒忌,犯七出之條二,故我們鐘家想要休妻。”
大都府尹點了點頭,這段時日來鐘家的事情在大都鬨得沸沸揚揚,他也聽了幾耳朵。
隻不過在公堂上,他按照程序還是問了一遍:“無子一條,就不必說了,若說妒忌,夫人可有憑據?”
“自然有。”
武進侯夫人白了齊淺意一眼,才接著道,“齊淺意此人,嫁入我武進侯府多年來無子不說,為了阻止我兒懷有身孕的外室入門,竟躲回娘家不肯吃人家敬的茶。”
她說到這些就來氣,狠狠緩了幾口氣才又說,“這些事在大都可謂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大人隨便找人打聽打聽,就能知道。”
大都府尹有些無奈。
這就算大家都知道,也得拿出真憑實據來。好歹齊淺意可是皇後的親姐姐,雖說大都到處有人說皇後不得聖寵,可他一個小小的府尹,也不敢就這麼沒憑沒據,靠著大家都在議論的事做證據,公然得罪皇後的姐姐啊。
他想了想,便問齊淺意:“鐘二奶奶,武進侯夫人說你為了不讓妾室進門,躲回娘家不喝妾室敬的茶,你可認?”
齊淺意敢作敢當,直接承認了:“我認。”
大都府尹暗暗鬆了口氣。
這可是齊淺意自己認下的,和他就沒什麼關係了。
武進侯夫人見她那麼痛快認下了,心裡一喜,再接再厲道:“你這個不下……生不出孩子的妒婦,自己肚子不爭氣,還要來禍害我兒子,就是鐵了心要看我兒子絕後啊!”
她轉身看向公堂外的百姓,指著齊淺意怒道,“諸位看看,這個女人,她好毒的心啊!”
公堂外圍觀的百姓又紛紛議論起來,話語間都是指責齊半靈善妒,自己生不出孩子還不準夫君納妾的。
大都府尹看著又嘈雜起來的人群,隻好又拍了拍驚堂木。
他看向齊淺意:“鐘二奶奶,你為何不讓鐘二爺有孕的外室進門?”
齊淺意涼涼看了鐘世昌一眼,隻道:“當年我嫁入武進侯府之前,我們有約在先,鐘世昌不得納妾畜婢……”
武進侯夫人就等著她這句呢,聽她這麼說,立馬接口:“當年是有這麼個說法,誰知道你這麼多年生不出孩子,還連帶著我兒納個妾都不行,我總不能看著昌兒的血脈斷在你手上!”
當年齊淺意這番豪言,大都府尹也有所耳聞。隻不過這種事兒,又沒立下字據到官府存檔,這十年過去了,鐘世昌無嗣納妾,似乎也沒什麼可指責的。
公堂外的百姓議論聲中,也都是支持鐘家的。
鐘世昌見形勢大好,心裡一陣得意。
本來前段時間,齊淺意同意回家喝了劉氏敬的茶,對他也比過去溫柔小意了不少,他還以為齊淺意總算轉了性,心頭還鬆快了幾分。
誰料齊淺意今天不知發什麼瘋,鬨著說要休夫。他可是個男人,哪裡咽的下這奇恥大辱,立馬就說他先去公堂休妻。
彆以為齊淺意仗著自己是皇後的姐姐就能為所欲為,一個生不出孩子的女人,退一萬步講,就算陛下親臨,也幫不了她。
他見齊淺意不聲不響站在那裡,臉上雖看不出什麼,但他猜測她心裡肯定也很是著急的,隻想添把火,便上前朝著齊淺意柔聲道:“阿媖,違背了當初的誓言是我不對。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都三十了,膝下一個子嗣都沒,我……”
感覺到公堂外百姓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些同情,他心裡更是竊喜。
齊淺意早看出他那點小心思了,嗤笑一聲:“平常我就讓你多讀書,你也不聽。‘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孟夫子說的無後可不是後嗣,我看你還是多讀些書,彆斷章取義一句話就來指摘我的不是。”
“哦對了,孟夫子還說,‘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我看,這句你倒是沒記住。”
她這話一說,公堂外就傳來低低的笑聲。
多數百姓都是沒讀過書的,可也知道孟夫子是先秦聖賢。聽著齊淺意的話,這鐘世昌侯府公子出身,還做著官,居然連孟夫子的話都能搞錯了。
鐘世昌尷尬地站在原地,臉都漲得通紅。
武進侯府本就是行武出身,他少時當然也學過四書五經,可他心思根本不在那些上頭,如今在兵營都呆了十數年,小時候學的那些早忘光了。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也是他聽彆人常這麼說,有樣學樣的說了出來,哪知道還出了大糗。
武進侯夫人見這個情況,瞪了鐘世昌一眼。
早就讓他不要說話,她自己來就行。現在倒好,鐘世昌還在這麼多人麵前丟了這麼大的人。
她把鐘世昌扯到後頭,皺著眉看向齊淺意:“總之,你不準阿昌有孕的外室入門,犯了七出的妒忌,你自己認不認?”
齊淺意知道,自己拿多年前的約定出來,沒多少人會同她站在一邊。
多數人哪管什麼誠不誠的,女人生不出孩子,還不讓丈夫納妾,這怎麼也說不過去。
她微微一笑:“我方才就說了,我認。”
大都府尹看齊淺意都一一認下,覺得也沒什麼可多說的了,便又問她:“鐘二奶奶,既然如此,你為何還說要休夫?”
難不成是鐘家要休妻,她氣不過,才跑來揚言要休夫?
大都府尹總算問到了點上,齊淺意一眼都沒看鐘世昌母子,隻朝著大都府尹又行了一禮:“我要休夫,是因為鐘世昌寵妾滅妻。”
“寵妾滅妻”這四個字一出,公堂外又是一陣低聲議論。
大都府尹的臉色也不是很好看。
誰都知道,寵妾滅妻的罪名對一個普通百姓來說可能算不得什麼。
但是對朝廷命官而言,這可是不循正統辱沒家風的事兒。若是被人抓到了這麼個小尾巴,被一群言官上書彈劾都算輕的,大宴開國以來不少大臣皆因此仕途儘毀,甚至還有被罷官回鄉的。
可那些人,不少都是放縱妾室逼迫妻子,被人揭了陰私的。鐘世昌不過就是納個妾,似乎也夠不上“寵妾滅妻”?
武進侯夫人早知道齊淺意要拿這個罪名說事兒,根本不怕她,惡狠狠道:“你少拿著雞毛當令箭了,你知道寵妾滅妻是什麼嗎?我們鐘家哪點對不起你了,這十年來你沒孩子,阿昌連個妾室都沒。現在不過把有孕的外室接到府裡,這就叫寵妾滅妻了?”
她瞪著齊淺意沒好氣道,“你彆得寸進尺了,真以為我們鐘家要把你當活菩薩供著?”
大都府尹也跟著汗顏。
齊淺意話也不多,根本說不過字字誅心的武進侯夫人,現在場上的主動權早被鐘家人牢牢把控著。
他問起齊淺意為何要休夫,她隻說個“寵妾滅妻”,這怎麼聽也不占理啊。
他看向齊淺意的眼神也有些無可奈何:“鐘二奶奶,你這話又是從何說起啊?”
齊淺意看了眼像個潑婦一般指著她鼻子痛罵的武進侯夫人,隻道:“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十數年前,我北征歸來,被文宗皇帝封為昭勇將軍……”
她話剛說到一半,武進侯夫人冷哼一聲,又生生打斷了她的話:“是,誰不知道你齊淺意當年戰場驍勇。但你進了我們鐘家門,做了我們鐘家婦,成天拿前事做文章,有意思嗎你?”
可公堂外的百姓卻議論了起來,這麼多年過去了,不少人的確都不記得當年齊家的女將軍,有些年輕人當時年紀尚小,因為齊淺意回大都後很快便嫁了人,多數人慢慢也淡忘了這些。
經齊淺意和武進侯夫人這麼一說,大家又紛紛回憶起齊淺意少時北征韃靼的英勇事跡了。
但英勇歸英勇,許多百姓並沒有親身經曆齊淺意當年在戰場的凶險,更不覺得她一個女子不安守閨閣,反而跑出去打仗有什麼好誇耀的。
更何況,他們也覺得武進侯夫人的話沒錯,就算你當年再英勇,如今已經嫁了人,阻止夫君納妾也實在不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