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殺死凡人,這是地上的事,天庭從不過問,隻留給地仙們攢功德。但妖怪殺死神仙,哪怕隻是個小小土地,都是在挑釁天庭的威嚴,必須誅殺殆儘,以儆效尤。
土地廟中,刻著“夜遊”木牌暗光閃動,野仲凝神用手在空中書寫,片刻之後,木牌浮現金光,隨著金光一閃,空中文字消失,木牌也暗淡下來。
這封急奏已經上報天庭。
他收起木牌,在土地廟中仔細翻看,試圖尋找妖物留下的蛛絲馬跡,卻一無所獲。這裡乾淨得一絲妖氣都沒有,唯一的線索就是那幾道爪印,反倒像故意留下來的。
野仲想了一想,便將土地廟封存,邁步走向附近的村子。土地就是天庭的眼睛,注視著地上一切生靈,這個妖物行事如此囂張,定然不會隻在土地廟出現,而且它殺死土地,必定是為了掩飾彆的事情。
高大的身軀縮成普通凡人,凜然不可侵犯的黑甲也變成了褐色短打。此時已經臨近日出,村中雞鳴,炊煙嫋嫋升起。野仲在村口等了好一會兒,才扮成個行腳商走進村子裡。孩子們滿手泥巴,臟兮兮的,從各個屋子裡跑了出來,圍著他蹦蹦跳跳,好奇著看著獨輪車上擺出的各色玩意兒。
他拿起一個撥浪鼓,邊逗孩子邊問道:“你們這裡可發生過什麼不一樣的事情嗎?誰告訴我,我就把這個波浪鼓給誰。”
蓬頭稚子們互相對視一眼,七手八腳推了一個流著鼻涕的小孩出來。他愣了一會兒,抬頭看向野仲,邊吸鼻涕邊說道:“山裡有熊,很大的熊,阿爹不讓晚上出去,會吃人的。”
山裡有熊,難道是熊妖?野仲把撥浪鼓搖出聲響,孩子們的腦袋也隨著撥浪鼓轉來轉去。他笑著問道:“我怎麼知道你不是騙我呢?”
流鼻涕的小孩呆呆看著野仲,那些個把他推出來的孩子見他一直不說話,連忙說道:“他沒有騙你,我們都可以作證,那個熊就是很可怕,通叔叔和通嬸子都被他殺死了。”
野仲把波浪鼓塞到流鼻涕小孩的手裡,又問道:“那熊是在山上嗎?”
流鼻涕小孩點點頭又搖搖頭,他似乎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旁邊一個黑瘦的孩子瞄了一眼野仲,伸手從流鼻涕小孩手裡搶走波浪鼓,轉身頭也不回的就跑了。其餘孩子見此連忙追在他屁股後麵,呼呼啦啦的一群人跑遠。
野仲看著這幫孩子皺起眉,生出些厭惡之情,朝槐木下聚堆聊天的村婦們走去。隻拿著兩把樹枝變的梳子,他就打開了村婦的話匣子。
“哪有什麼熊,我們男人都上山搜了個遍,就是那個二郎娘子搞得鬼,”馬臉婦人手裡擇著菜說道。
“唉,不是我們嚼舌根,二郎娘子越想越奇怪,她就像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一樣,什麼都不認識,力氣還怪大的。她剛來村裡的時候,瞅著織布機好玩,就說要跟我學。她這麼說了,我自然會教她,結果她腳一踩,就把我那個織布機踩壞了,害得二郎上門跟我到了好久的歉。”
“我早就說,她肯定是個狐狸精,天熱的時候從來不出門,要不然大家湊近一聞,就會被她身上的騷氣熏暈了。”馬臉婦人妝模作樣的掩了口鼻,“還有更巧的呢,她那個兄弟也好看得不像人,結果剛來我們村子一天,董通他們家就死絕戶了。”
野仲聽到這話,瑟縮了一下,左右看了看,低聲問道:“那她現在往哪邊去了?我一會兒還要去黃家村呢,得躲著他們點走。”
“哎呀,瞧你這慫樣。”胖夫人伸手從獨輪車上拿過一把木梳子,“她跟著二郎去京城了,你不用擔心。”
馬臉婦人聞言嗤笑一聲,拿布擦乾了手,“她那哪是去京城啊,她那是想方設法的跟著二郎回京城去當皇子妃享富貴,我們村子這麼久大家都安安生生,也沒個外來嫁娶。偏偏天下剛平定,我們村裡出了貴人我們都還不知道呢,就來了一個貌美如花的小娘子,非要嫁給家徒四壁的董二郎。好家夥,沒到半年時間,兩人一起就上京去了。”
“你這一說,她那個表哥不也是在將軍過來前兩天才來村裡的,現在真跟著去京城了。”胖婦人搖頭歎息道,“真不知道通哥兒夫妻是看到什麼了,才被滅口啊。”
“你還真當是表哥啊,一瞧神情就是相好,而且我聽說,妖怪做那檔子事的時候會露出真身來。”馬臉婦人擠眉弄眼道,“通哥兒估計晚上走夜路下山,不巧撞見了,真是慘啊,現在他們上京去了,指不定更要禍國殃民了,前朝就有那父奪子媳的事……”
野仲聽著她們越說越興奮,越說越下三路,便將把梳子給了她們,借故趕路離開了村子。他走到空曠無人的田野間上,搖身一變,又成了夜遊神的模樣,拔步向北,追著董二郎夫妻而去。
天已大亮,驛站裡也整頓人馬準備出發,也沒有人看到野仲那龐大的身軀。他的掠過一個個凡人,最後凝視著被人群簇擁的那對男女,就算荊釵布裙,這位小娘子的嬌豔明媚也遠超他上天述職時見過的那些仙女。但她身上沒有一絲妖氣,確實是凡人。
怪不得她被村婦們如此誹謗,原來全出自嫉恨。
喧喧車馬古驛道,野仲歎了口氣,追到這裡是徹底沒了線索。他抬頭看了一眼太陽,白天不是他當值的時間,便轉身準備離開。正在此時,懷中的木牌散發出暖意。野仲拿出木牌,隻見上麵浮現出兩行金字,乃是天庭法旨。
“土地遭逢此劫,天後震怒,敕令太歲神君徹查此事。”
過片刻,木牌又發熱,這回則是他的頂頭上司太歲神君的口諭,聲音極為飄忽。
“爾乃夜遊神官,悉知凡間諸事,土地一事,更是由爾上報,故此案遣爾主之,務必徹查。”
儘管太歲神君不在此地,野仲仍然躬下了身子。
“屬下定當竭心儘力,不負神君厚望。”
木牌瞬間一冷,回複到原本模樣。野仲把令牌揣進懷裡,又向山林走去。這座山他早已檢查過一遍,實在無甚新奇的。目光掃過山間的一草一木,仍停留在那株夕顏花上。此時夕顏花早已凋落,不見夜間的潔白嬌柔。
他原地思忖片刻,傳音道:“遊光,現在可有空閒?”
懶洋洋的聲音響起。
“大哥,現在是白天,我自然正在當值,你怎麼如此問?難道昨夜錄入妖薄一事出問題了?”
野仲苦笑著道:“確實出了事,還不是小事,我一時半會兒是忙不完。”他頓了一下,“我有件事情問你,如果雷劫的中心是一株夕顏花,我確認它隻是一株普通凡花,那雷劫之後,它可能安然無恙嗎?”
“當然不可能。”遊光立即否認了,過了片刻,他又說道,“如果你看見這種情況,那就隻有一種可能,當時成妖的東西,就在在夕顏花之上。”
野仲眼前一亮,“我知道怎麼辦了。”他說著摘下了夕顏花往空中一拋,催動神力複蘇夕顏花的記憶。夕顏花能記住什麼呢?不過是枝葉搖動,但這就足夠了。時間緩緩倒退,一直向東飄的夕顏花突然向南搖擺,緊接著枝葉挺直向上。
“遊光,你說對了,那玩意果然是在夕顏花的上麵。在山林裡成妖後,它向南方去了。”
野仲說完向南尋跡而去。
路途迢迢,星鬥指北,半個月後鄭照一行人看到了京城的巍峨城牆。皇宮的琉璃瓦片閃動著白光,紅牆如同胭脂塗抹。一個身穿緋色羅袍的太監迎上來,在車外躬身道:“請各位貴人的安,奴才童喜,奉陛下的旨意請大皇子入宮小敘。”
董仁聞言看向張倩,張倩便笑著說道:“去吧。”他點了下頭,掀起車簾看向外麵。
漢白玉鋪就疏龍磴道,千株禦柳拂煙,旌旗飛舞。
童喜瞄了一眼這位未曾謀麵的皇子,隻見他頭發烏黑,眼睛炯炯有神,身材高大,看起來結實有力,全然是早年聖上的風采,便恭順的低下頭,伸手引路,“殿下,請隨咱家來。”
皇宮內到處都是金鱗金甲的飛龍,董仁跟著童喜走進了長明宮,看著那個男人,身影依稀與記憶中的阿爹對應上。
五十一歲的皇帝頭戴卷雲冠,穿著件遍地金的袍衫,腰束金玉大帶,已經略顯渾濁的眼睛卻深不見底。他看著董仁走進來,一句話都沒說,整個長明宮也鴉雀無聲,太監們躬著背,連大氣都不敢喘。
進來之前,董仁胸中填滿了各種怨憤,想要質問阿爹,此時他卻隻感到一陣緊張,真切明白了天威難測的壓迫。自那隊將士找到他,他就知道那個曾經趴在地上讓他騎大馬的阿爹成了皇帝。雖然他想過阿爹當了皇帝該是什麼樣子,但沒有一次是現在這個樣子。
青煙從三足香爐中飄出,董仁屈膝而跪,不敢抬頭。
“你原來嘴巴都合不上,天天喊爹爹,怎麼今天就啞了,不喊爹爹了?”皇帝示意童喜將他扶了起來,“那往邊兒坐穩了,這麼久沒見了,讓朕好好看看你。彆低頭啊,又不是調皮搗蛋犯了錯,朕要打你屁股,你心虛什麼?”
一句話說得董仁笑出了聲,長明殿裡的氣氛頓時緩和下來。太監們也都暗自鬆了口氣,認真呼吸著。
“當年離開的時候,你還不沒我腰高呢。”皇帝又感歎了一句。
董仁這時再看他,才發現他嘴角眼角都有了細密的皺紋,動作也顯得遲緩,已經有了老人相。
“阿爹,近年來可好?”
“阿爹都成了皇帝當然好啊,哪裡敢有人敢讓阿爹不好!”皇帝哈哈大笑了兩聲,又停住笑聲,垂下嘴角略帶感歎說道:“你啊,還是來第一個問阿爹近些年來過得好不好的。自然從我當日董家村離開,當了府兵,沒訓練上幾日,汾陽軍就攻進府城。阿爹連刀都沒刀摸到,轉眼間就被收編了,從官兵變成叛軍。後來一路被裹挾著往前衝,有一次大戰,阿爹跟在大家跑,沒頭沒腦的亂砍,不知道怎麼就砍到一個大功,當了個百長。”
“從那以後啊,阿爹突然就開始有了目標,怎麼把手底下兄弟帶出去的就怎麼帶回來。不知不覺間,阿爹就成了汾陽軍四大將之一,這是日子反倒沒有以前好過了。仁兒,這些年留你一個在董家村過活,是阿爹的錯,阿爹對不起你。一開始是阿爹沒本事,後來阿爹有了本事,卻又開始害怕,害怕那些敵匪用你來威脅我。如今天下已定,朝綱肅清,這才敢接你回來。”
他說完仰了一下身子,似乎眼眶裡有淚。
童喜是見皇帝傷心,便笑著說道:“方才大殿下還在路上的時候,奴才就在想呢,總歸萬歲爺能有人說說過去的事情了。”
皇帝聽到這話臉色當即冷了下來,看向麵前奴顏媚骨的太監,“童喜,你先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