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延年聞言看向趙仁,揖手道:“殿下,臣現在必須進去。”說著就像正堂裡麵走。
趙仁看了鄭照一眼,就追著胡延年進去了。
正堂裡麵除了孩童的哭鬨聲,寂靜得有些詭異。夫人拉著張倩手,目光呆愣,似乎被什麼攝住心誌。再仔細看,幾乎每個人的神態都十分不正常,包括先進去的胡延年。
那個名喚張文的男童臉色泛青,看向張倩目光透露著驚恐,整個人害怕得瑟瑟發抖。
趙仁看向男童,又看向站在上首的張倩。
不,他看的不是張倩,他目光落點是張倩旁邊的位置,那裡沒有人。
“二郎……”張倩聲音有些發顫,不敢走過來。
趙仁笑了笑,又歎了口氣,走到張倩身邊抱住她,“沒事的,我都知道的,從一開始就知道,彆怕。”
張倩聞言抬頭看著他,淚從眼眶溢出,不禁哭出了聲,“你好煩啊,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害得我天天擔驚受怕,四處找理由找借口,生怕露餡了!”就在剛才,她真的以為一切都完了。
趙仁緊緊摟住她,悶聲說道:“倩兒,我也害怕,我害怕一說出口你就會走。”
鄭照進來就見看小兒女正在互訴衷腸,而花錯膚色漸漸暗沉。
張倩低聲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趙仁道:“哪家小姐會光著腳淌溪水,看到男人過來,不僅不避開,還撩他一身水。”說完他笑了兩聲,似乎是想起初遇時的景象,“那時我覺得就算是要命的山精狐媚也值得。”
鄭照走到花錯的身邊,它身上的膿水都快乾涸了,萎縮的眼球吃力轉向鄭照。鄭照撫摸著它的頭,用手指蘸取殘留在它周圍的膿水,依次抹到眾人的眼睛上。
“好了,花錯,可以停下來。”
花錯猶豫著看了張倩一眼,見她半點注意力都沒給自己,就聽話的收起了妖力。而眾人眼神迷離,神情恍惚,像是陷入漩渦中,隻感到頭暈目眩。
鄭照見此笑了笑,這膿液果然是有迷惑人心之效。他耐心又等了一會兒,才牽起花錯的手走出正室,夜遊神野仲正疑惑的垂目向這裡。花錯與夜遊神目光接觸,如有實質感一般顫抖,掙紮著要跑。鄭照拉住他,低聲道:“隨我一起呼吸,他不會發現你的。”
花錯眼睛瞪得溜圓,點了一下頭。
鄭照輕聲說道:“我的呼吸會掩住你,不要害怕,我呼氣,你就吸氣,現在呼氣……”
花錯抓緊了鄭照的手,看著他的眼睛,隨著他一起吐納呼吸。鄭照盯著夜遊神的動作,調整著呼吸節奏。寒枝仙人自然無須呼吸,然而當他開始吐納,吸入妖氣,便能淨化為仙靈之氣,就像所有樹木都會的那樣。
夜遊神野仲站在院子中間,越發覺得有個凡人在盯著自己,他俯下龐大的身軀,準備仔細看個清楚。那張滲人的巨大麵孔幾乎就要貼在鄭照的臉上。
鄭照從容自若,站在那裡巋然不動。
花錯沒有看夜遊神,就從鄭照明淨的眼眸中看見了夜遊神的模樣,就是它最害怕的模樣。他的眼睛幾乎與鄭照整個一樣大,炙熱的神光幾乎能灼燒一切妖邪之物。
“啊——”花錯發出尖利叫聲,瞬間掙脫了鄭照的手,向張府外跑去。
夜遊神轉頭,看見了四處逃竄的花錯,鬆開了皺緊的眉頭,伸手去拍它,就像拍蚊蟲螞蟻那般。
巨大的手掌落下,抬起後掌心卻不見那隻小妖。
鄭照低頭,餘光看向東邊,他卻不能動。如果夜遊神發現他和張倩的身份,那麼被張倩催生的花錯便不可能活了。因為天後最愛的小公主是不會犯錯的,縱然她犯了錯,也都是底下蒙蔽了她,帶壞了她。
比如張家這事,放到天庭公議,便是花錯諂媚公主,自做主張。
夜遊神在原地轉了下頭,眯著眼睛掃視周圍,最終在東邊停下,邁步追了過去。
鄭照轉身回到正室,方才哭鬨的孩子眼下正抓著張倩的裙子甜甜叫姐姐。隨著夜遊神的離去,花錯的妖術恢複如初,眾人再讀滿眼垂淚,一一上前與張倩小敘,說舊年舊事,問新人新事。
胡延年如夢初醒一般站在原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喃喃自語道,“我怎麼進來了?我進來做什麼?”
趙仁道:“你聽見文兒哭就闖了進來,誰知道你要做什麼?”
胡延年聞言窘迫得無地自容,他看了一眼跟張倩撒嬌的孩子,僵著臉告辭了。
闔府歡樂,鄭照繞遍回廊獨坐階上,希望花錯無事。
月明星稀重門鎖,眾人在正室一起用過晚宴,便各自散去。張倩與趙仁說了一會兒,趁著夜色來到鄭照的院子,並肩坐在石階上等著花錯。
更漏聲斷,張倩等得不耐煩了。她站起來對鄭照說道:“為什麼神仙不能下凡?要是能用法術,一開始就不會有這事,我要去找它,是生是死總該有個準確,現在弄得我跟著擔驚受怕的。”
鄭照抬頭仰望當空明月,淡淡道:“凡人沒有法術,他們遇到這樣的事,隻能等著,所以神仙不能下凡。”
“就乾等著?”張倩聞言反詰了一聲,但她說完就抱膝坐了下來,“算了,我不想回天宮。”
清夜涼如水,牽牛織女遙望,離鵲橋架起的日子還有很久。一陣風來,鄭照睜開眼睛,看向了院落中央。張倩起身走過去,又嚇得退了一步。
花錯現在比一開始還難看,乾癟猶如燒焦的屍體,焦黑的皮緊緊裹住枯骨,連靈動的眼神都沒有了。
張倩站了一會兒,咬著嘴唇抬起手,沒好氣的說道:“真是養了個無底洞。”
鄭照見此壓下張倩的手,看向她解釋道:“你若再喂他一回,必然會催成大妖,四方聖族就該尋來了。”
“那也不能讓它死了。”張倩說著踢了一腳倒在地上的花錯。
“是不能讓它死。”鄭照低下頭,割破自己的手腕,送到花錯的唇邊。月色如銀,銀色如血,腕間流出的血液宛如銀河閃動,點點星光盈滿。
花錯眼神渙散,身體乏力,然而在嗅聞到血液的刹那,就暴起撲到了鄭照的手腕上,饑渴的吮吸著血液。
血液流失從來與病痛相伴而生,能喚起記憶深處不為人知的恐懼。
鄭照臉色變得蒼白,眼眸低垂凝視著蒼苔,咬唇忍耐。
“好了,花錯,可以了。”他漸漸感到陣陣疼痛,試圖抽出手腕,但花錯卻猶如水蛭一樣吸附在手腕上,甚至整個軀體壓在他手臂上,不肯分開半寸。手腕間的疼痛不斷加劇,埋首在他身上的花錯卻更加貪婪,像是野獸在吞食自己的獵物。鄭照抓住腕間頭顱,皺著眉頭說道,“花錯,停下來。”
花錯充耳不聞,他膿腫的皮膚鼓起又收縮,枯草般的頭發裡銀光流動。
張倩見此冷笑一聲,提裙踹了過去,“你沒聽見嗎?”
花錯摔倒在地,嘔出口綠色濃痰般的液體,散發著詭異的清香。這清新的芳香像是來自樹木流下的汁液,仿佛能喚起靈魂深處代代相傳的驚懼,比失血來得更為古老,令人神魂顫抖。
鄭照怔住,抬眼看向花錯。
除了這種不可言說的驚懼之外,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種油然而生的親密。股股暖流經過發膚骨肉,洗精伐髓,三魂七魄因舒暢而戰栗。
花錯用手撐在地上,銀色長發如瀑般披散在黝黑的皮膚上,看向他們的目光茫然懵懂。
它早已不再是那幅可怖的模樣。
張倩倍感新奇的瞪圓了眼睛,興致勃勃的走到它身邊,上上下下仔細打量它,半晌後抓起它的長發,觀察它的眼睛,興奮的回頭跟鄭照說,“它眼睛也是銀色的!”
鄭照笑道:“可能是因為月宮,月宮裡玉樹瓊枝都是銀色的。”
張倩聞言又看了看花錯,鬆開它的頭發,唉聲歎氣道:“如果真是月宮的玉樹成精,應當通體雪白,哪像它是個黑皮,可惜玉樹從來沒有成過精。”
鄭照對花錯招手,喚它過來。花錯不明所以的過來,趴在他的膝上看他,銀眸一轉便生光。
“表妹這名字看起好,見此木方知,這世間是花生錯了。”
張倩聞言轉眼看他,見璧月光澄,漆發明眸,便反唇道,“這話說你不也正好嗎?”
鄭照微怔,繼而低頭笑笑,險些忘記了,他自己也不過是一根寒枝。
張倩話出口才覺失言,她看見鄭照低下頭後不再說話,便以為他傷心了,忙走到他麵前,細聲細氣的撒嬌道:“表哥,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在天宮從來沒有輕賤過散仙。”
鄭照搖頭道:“不關你的事,我是想起了彆的。”
如果世界上都第一棵樹,那麼其餘樹木都是它的子民。它們歸屬於祂,臣服於祂,為祂的翳密而枯榮。
顯然,就在剛剛花錯嘔出的那口綠色濃痰裡,他看到了祂。
祂古老的倒影。
張倩見他神遊物外,知道是個誤會,掃視了下花錯,就跺腳轉身走。
花錯向來認主,見張倩離開,就連忙起身跟在她屁股後麵,亦步亦趨的走出庭院。
河間張府的宅邸不大,卻也有山石花園,繞過夾道,轉過小樓,這才到了為迎皇子而空出的正東院落。趙仁坐石凳上看書,石桌上燭台紅淚堆積,應該是等了很久。
“夫君!”張倩笑著撲到趙仁的懷裡,埋頭在他胸口,聽著他的心跳,“怎麼辦?我離開一會兒都會想起。”
趙仁笑了笑,將她打橫抱在懷裡,走向房門,“那我們就不分開。”
“哐!”雕花木門合上,花錯低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他又被關在門外了,就像以往一樣。
草深蟲鳴,他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就轉身走向了花園。看著蟋蟀從假山蹦到花底,花錯在月下玩得開心,笑意含在嘴角。忽而樹影搖動,五彩斑斕的野雞飛下,正正好好落在他麵前。
“你從哪裡來?是掉下了嗎?”花錯被野雞羽毛晃得目眩神迷,伸出手去碰它,卻被啄了一口。
“你啄我,我又沒打你。”他捂著自己的手有些委屈。
野雞隻看了他一眼,就撲扇著翅膀飛到樹上。
“原來你會飛。”花錯見此眼前一亮,平地升起到樹乾上,然而他找來找去,翻遍了這棵樹,卻始終沒有看見那隻野雞。
長夜漫漫,凡人深眠,總有些什麼玩意兒才出來。
鄭照自張倩走後便假寐冥思,更漏聲悄,春風吹拂衣袂。他睜開眼睛,卻見一黃衣神女飄然而至,發簪玉葉冠,腳踏珍珠履。
這是在夢中,麵前是天宮的大公主,另一位瑤池神女。
“師姐。”鄭照垂袖道。
黃衣神女看向他,麵頰殘紅未消,顯然是先去的張倩那邊,瞧見了非禮勿視的事情。她從袖中拿出一個玉簡,語氣急切的說道:“太歲神君奏報上說夜遊神野仲死了,你們到底做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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