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童坐在石階上,她們看見鄭照走過來,一點都不驚慌,仰著頭說道:“西邊的少爺,你回來啦?”
用自家的東邊西邊代稱嫡係,這個叫法應該在旁支偏房裡很常見,竟然連六七歲的孩童都明白是什麼意思。
鄭照說道:“煩勞兩位進去通傳,鄭照有事見五叔。”
兩個女童一起搖了下頭,異口同聲的說道:“通傳不料,師父外出訪友去了,現在不在家,要晚間才回來。”
鄭照見此笑了笑,謝過這兩個女童,轉身回了鄭宅。也不知怎麼安排的?在鄭家所有人的意識裡,鄭照住在東角門附近見容堂,與內宅分得很開,往來會友都極其的方便。
榆柳蔭後簷,桃李羅堂前。鄭照在院中焚香靜坐,那常飄蕩在廟宇間的青煙籠罩了小院。花錯就在這青煙捉了兩隻蟋蟀,用手攏著讓他們互相爭鬥。
突然間,清風來,吹散了嫋嫋輕煙,送來一片歌聲。
“軟玉溫香抱滿懷,春至人間花弄色,將柳腰款擺,花心輕拆,露滴牡丹開。”
一首西廂記,嬌聲如鶯啼,似從東邊碧桃院斷斷續續的傳來。
鄭照從蒲團上起身,神情安靜,氣息平和,隻有一雙眸子過於清炯。他走出見容堂,一牆之隔的柳樹下站著個道袍少女。她約莫十三四歲的模樣,正拿著輕羅小扇婉轉歌唱,看到鄭照走過來,不躲也不避,隻是笑了一下就轉身跑進了碧桃院,臨進門前還回頭一笑,好像故意引他去追。鄭照見此皺了下眉頭,猶豫片刻便往回走。
花錯是跟著鄭照出來的,它扭頭看了一眼鄭照,沒跟著回去,而是跑到了道袍少女站過的柳樹下,咿咿呀呀的學唱著那段《西廂記》。
道袍少女唱這段《西廂記》,有春心萌動寂寞難耐的姿態,它唱這段《西廂記》是鸚鵡學舌,不倫不類。
鄭照搖搖頭,忽感仙人無眠無寐就是為了受罪的。
翌日,午後蜂蝶飛舞,鄭照出門沾了滿袖芳,及至碧桃院還有粉蝶徘徊不肯去。那對孿生女童坐在石階上打哈欠,見蝶袖纏綿,不禁瞪大了眼睛。
鄭照道:“五叔今日可在府中?”
女童異口同聲道:“昨日主人回來聽說少爺曾來過,便叫我們在這等你呢。”
鄭照笑笑,與她們一同走進碧桃院。還未走進主院正室,他就看見裡麵坐了幾排道袍少女,鄭希音坦胸露乳的坐在上首,拖著長音講話,似在教授什麼經文。
“玄化初辟,洪爐耀奇,鑠勁成雄,熔柔製雌。鑄男女之兩體,範陰陽之二儀。觀其男之性,既稟剛而立矩;女之質,亦葉順而成規。夫懷抱之時,總角之始;蟲帶米囊,花含玉蕊。忽皮開而頭露,俄肉俹而突起;時遷歲改,生戢戢之烏毛;日往月來,流涓涓之紅水。”
鄭照在門前止步,看著鄭希音卻不進去。鄭希音當然也看見了鄭照,他哈哈笑了兩聲,停下講學,向前招了下手。最近的兩個道袍少女見此就膝行上前攙扶他起身,不緊不慢向這邊走來。一陣清風穿堂而過,原來這些道袍少女隻穿了道袍。
鄭希音道:“賢侄此番過來,所謂何事啊?”
鄭照道:“為人傳話。”
“為誰傳話?”鄭希音先是問了一句,隨後就擺手道,“彆說,讓我猜猜。”
“這天地下人雖然多,但能驅使賢侄的,定然是京中貴人?”他捋著胡須想了一會兒,抬頭笑道:“可是哪位打人邀我去受房中術?我這幾卷《合陰陽》可是自仙師處習得的,膝下女弟子也都是難得的資質,非貴胄不能去。”
鄭照搖頭笑笑,繼而說道:“五叔多慮了,小侄是為杜訪風姑娘傳話的。”
“杜訪風姑娘……”鄭希音覺得有些耳熟,他先是遲疑片刻,隨即眼前一亮,想起了杜訪風是誰,朗聲笑道,“竟然是鼎鼎大名的杜訪風姑娘,她找貧道何事?”
鄭照道:“訪風姑娘問,你可還記得四年前白雲山上發生的事情嗎?”
鄭希音一愣,隨即臉色變得蒼白,他顫抖著問道:“杜訪風姑娘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如何?”
鄭照道:“不悲不喜。”
鄭希音聞言舒了一口氣,他在原地轉了轉,又看向鄭照道:“好侄兒,杜訪風既然讓你傳話,定然與你關係不錯,你得救五叔一把,替五叔求求情,說一些好話。”
鄭照掃了一眼滿室的道袍少女,心裡已有猜測,但仍然問道:“五叔在白運山做了什麼?”
鄭希音麵露悔意,唉聲歎氣的說道:“四年前我剛從白雲山得了這幾卷《合陰陽》,自然要尋人試一試。可是白雲山那地方,你也知道的,素來都是道士清修避世之所,根本就沒幾個女人。我正一籌未展之際,卻遇到一個美貌女子來求仙問道。這簡直像是仙師給我送上門的,那我哪能不要?而且她問我如何修行,我便教她我是如何修行的。況且陰陽和合乃是天之道,我那時所行怎麼也不算過錯吧,隻不過與世不容罷了。”
鄭照聽他說了半天,隻聽出□□兩個字,但也明白這鬼迷心竅的緣由。這一切恩怨都是杜訪風的,她既然四年後重提此事,想來心中已經有了計較,那麼這就交由杜訪風吧。
“我會轉達杜姑娘的。”
鄭希音點了下頭,凝視著滿屋的妙齡少女們,感慨道:“上古時黃帝夜禦三千女,羽化而飛仙,我輩效之,卻總招致非議,真是太難了啊。你瞧我這些個女弟子們,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沒有我便會被賣到秦樓楚館,過得是苦日子。現在她們在我這吃穿不愁,我還精心教養著她們,隻是取用初紅而已,怎麼就沒人理解呢?”
鄭照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這些女孩子都是十三四的模樣,便問道:“年齡大點的呢?”
鄭希音愣住,隨即有些驕傲的說道:“自然是尋得好人家,將她們都嫁了出去。就算是尋常百姓人家,都未必能有我用心。前陣府尊剛接走一個,聽說是寵愛非常。我教出來的女弟子,各個窈窕賢淑,彆說嫁給商戶了,就算配給皇子王孫也配得上!”
看得出來他十分得驕傲,鄭照不禁歎了口氣。杜訪風曾說鄭希音乃欺世盜名之輩,但其實不是。鄭希音隻活在鄭希音的世界裡,那個世界裡麵,他是天底下頂好的大善人,種種令人不齒的舉動,都是有完備到無以複加的理由,彆人是說不通的。
因為鷹告訴魚向天上飛,魚聽不懂;魚告訴鷹向水底遊,鷹聽不懂。
鄭照拂袖走出了這座自成一派的碧桃院,背後又傳來鄭希音講經的聲音,那些被買來的女孩子,知道自己在聽什麼嗎?
花錯跟在鄭照的身後,又回頭去看碧桃院,緩緩放慢腳步,似乎又要跑去學。
它的腳尖已經往東邊蹭了。
鄭照回首看向花錯,輕聲道:“你是個樹枝。”
花錯一臉迷茫的看著鄭照,十分不解的問道:“我是個樹枝啊?”它也沒說它不是啊。
鄭照看著它,想了想,最終歎氣道:“去吧,早點回來。”
花錯得到允許興奮的跑向碧桃院,青天白日下,傳來陣陣讀書聲。
鄭照回到院子裡,赤足散發坐在簷下聽蟬聲,正是盛夏的傍晚。他望著欄杆外,山光西落,池月東上,就如昨夜一樣,碧桃院的方向傳來清歌。他也如昨夜的那樣,踩著木屐走出了見容堂,道袍少女手翻歌扇,眼神如秋水橫波。
“似芙蓉,怯素秋,重重濕作胭脂透。桃花渡頭,紅葉禦溝,風流一段誰消受?”
她蓮步輕移,巧笑嫣然,就如同書生心底最深處的夢。
鄭照問道:“你是怎麼死的?”
道袍少女聽聞這話,渾身一滯,歌聲就此中斷。她看向一臉淡定從容的鄭照,笑盈盈的說道:“公子覺得奴家是怎麼死的?”
鄭照搖頭道:“我不知道姑娘是如何死的,我隻知道你在此地徘徊不去是心有牽掛。”
道袍少女將歌扇輕搖,仍就用著軟語溫聲說道:“公子是不肯猜。這樣好了,如果公子猜對,奴家便將名字告訴公子。”
鄭照道:“我沒有辦法猜,因為我若猜,便隻會說姑娘是自裁。”
道袍少女屈膝道:“奴家名喚槐夏。”
鄭照垂目道:“槐夏姑娘,無論你在記掛著誰,你都該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槐夏道:“奴家知道,可是奴家挺喜歡做鬼的日子。”
鄭照道:“孤魂野鬼不受香火,總有魂飛魄散的時候,姑娘說留在此間做鬼,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槐夏笑轉眸光,望向那邊的碧桃院,緩緩說道:“凡人一世不得快活,也有死的那刻。若再入六道輪回之中,縱然靈魂不滅,但那個我怎麼會是我,與靈魂滅了又有何差彆?我這做人是活著,做鬼怎麼也不是活著,非要有那個肉身作甚?況且我這日日聽鄭希音將陰陽合歡之道,已有小得,再引上七八個男人交合,應該便能穩固魂體。我見這鄭家上下都被魘住才過來和你說話,不想你雖與妖物為伍,卻還是個囿於人的蠢貨。”
鄭照笑了笑,施禮道:“槐夏姑娘說得極是,在下做人做久了,這才覺得做人最好。做鬼做神做仙隻要是自己,又有什麼區彆呢?”
槐夏拿扇子遮住半張臉,掩唇一笑,頗為快活的說道:“公子不用太客氣,我做人的時候也沒想到,這些都是做了鬼才想明白的。要不是死後牽掛我那妹子,我也不會從勾欄館子飄到這碧桃院來,更不會聽到陰陽交合之道。鄭希音真是守寶山不得其門,隻便宜了我。”
鄭照問道:“令妹現在如何?”
槐夏道:“前幾天被知府用頂小轎子抬進府裡中,我去看過一回,爭寵爭得不亦樂乎呢。等她死了我就將她接過來,一起修行也有個伴。”
鄭照笑了笑,見花錯從碧桃院出來,就說道:“既然姑娘心中有成算,那我不打擾姑娘了。”
槐夏順著鄭照的目光看向花錯,隨即笑得花枝亂顫,說道:“怪不得公子跟我這閒聊半天,原來是怕我拐帶他,特意來接的。”她抬眼又看回了鄭照身上,“公子此前好多都是明知故問吧?”
鄭照道:“姑娘多想了。”
槐夏也沒糾纏,隻眉眼含春的看向花錯,柔聲說道:“剛才聽了那麼多,不想試試嗎?”,,網址 ,:,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