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編號:世4(1 / 2)

綠柳池閣繡簾垂, 鄭照和杜訪風對坐,案上冰碗浸著荔枝膏,冒出絲絲白氣。

“這樣看來,公子昨日是說早了。”杜訪風歎道,“第一次要殺秦老兒的有可能是他孫兒,有可能不是他孫兒,但經此一遭, 秦老兒神智已亂,根本分不清真假, 懷刃袖中尋機報複,不料誤殺了孫兒,可憐。”

鄭照搖頭道, “他一開始就分不清,就算分得清也會選擇殺了。”

“公子想也太……”杜訪風猶豫著咽下後半句話, 抬起頭看著鄭照, 疑惑的問道“公子雙親健在, 又與兄弟友愛,為何總出此言?”

鄭照低頭一笑,說道:“我也不想。”

杜訪風聞言便知此中有千回百轉的事情,她便也不問, 隻提壺為他倒了一碗涼水荔枝膏。

夏日, 花木曬得蔫頭耷腦,小池邊湖石嶙峋,困著朱魚翠藻。

“小姐, 小姐。”南晴提裙跑來,氣喘籲籲地說道,“那個禮部的朱侍郎來了”

杜訪風轉頭看向她,“他來了就來了,慌什麼。”

“小姐!他還帶了媒婆來,你怎麼不急呢!”南晴急得直跺腳,“那是朱婁是什麼人品,蘇念早都跟我們說了。他不禁忘恩負義的,還貪戀富貴。公主昨日才使計讓他在禦前丟了人,怎麼今日他就敢讓父親上門提親?簡直吃了雄心豹子膽。”

杜訪風放下白匙,笑著說道:“大約是看我年紀大了,最近上門提親的人越來越多。”

原來上門的人少是因為自覺配不上,最近自覺與她相配的人猶如過江之鯉了。

南晴看著姑娘自嘲,心疼的說道:“呸!都是癩□□想吃天鵝肉,老爺定會把他趕出去,就算老爺不趕,少爺也會趕人的!”

杜訪風也為她盛了一碗涼水荔枝膏,邊拉她坐下邊哄道:“南晴所言極是,所以急什麼呢?”

南晴咕嘟咕嘟喝完一碗,用手帕擦乾額頭上看汗,“小姐啊,我不是著急,我是生氣,愛慕姑娘的人能從京城排到揚州去。他區區一個禮部侍郎,帶著一個痣比嘴大的媒婆,居然好意思上門來!”

杜訪風見南晴喝完了就又給她盛了一碗,“他應該是知道蘇念在我這兒。”

“他怎麼知道的?”南晴拿起碗,簷角的風鈴突然叮叮當當的響起來,她抬起頭左看右看,什麼也沒看到,疑惑的說道,“也沒風啊……”

“可能是要下雨了。”鄭照無奈的把自己的那碗涼水荔枝膏往右邊推去,“蘇念姑娘聽經時,幾次都是在最前麵,經常口稱師父,訪風收她為徒的事情也沒瞞著,朱家稍微有心打聽一下便可知道。”

杜訪風看見那碗涼水荔枝膏漸漸變少,不禁笑了笑,將整個冰碗都推向那邊。

“其實來得沒錯,如果我沒對永昌說蘇念的事,永昌也不會看朱婁不順眼,以至於昨日屢次刁難,甚至就在禦前說出他養外室又為了尚主趕走外室,弄得聖上震怒,將他趕走出了皇宮。現在滿京城都笑話朱家父子作繭自縛,想來朱侍郎在最講禮法的禮部應該覺得無地自容。既然他們來了,那便來吧,何懼之有啊。”

南晴沒注意到鄭照和杜訪風的動作,隻聽得這番話,笑著附和道,“這此麵駕朱婁不僅出了醜,還當墊腳石,幫彆人出了風頭,他心裡肯定比我們現在更氣。”

杜訪風搖頭道:“一切都是緣法。那胡彭祖家世不顯,若非年齡與永昌相當,定然不會入選。他入選後也是站在外側,若非朱婁在矢口狡辯,永昌定然不會注意到他。他性子爽直,與永昌一唱一和,將朱婁擠兌得羞憤欲死,此間默契非常,能得永長青睞不足為奇。”她說著回頭看向鄭照,“鄭公子應該認識的,胡彭祖的兄長就是胡延年,陪著你們一起回河間府的那個宗正寺主簿。”

鄭照說道:“原來是他。”

“正是他,所以有緣法在。”杜訪風笑道,“婚期定在明年的二月,我準備煉製一丸不老丹作為永昌新婚的賀禮,如今隻差一味千年靈參須遍尋不得。想來正是萬物有靈,千年靈參早已成精,小女不日便會離開京城,公子若是無事,可願與我一同遊雲遊?”

鄭照不置可否,隻問道:“訪風欲往何方去?”

杜訪風說道:“我翻閱過許多堪輿圖,也問過許多老人,千年靈參乃是傳說之物,卻也有人見過。往東北走,有一山嶺名喚巨門,那裡流傳著靈參娃娃的故事,有一獵戶打麅子時還曾見過穿著紅肚兜的娃娃滿山跑。去巨門的路,也正好途經新安縣,我準備去看看那個秦老兒到底後來如何了?”

鄭照思忖片刻,抬頭笑道:“姑娘出門時可來尋我,在下隨時恭候。”

南晴瞪著眼睛看他們這樣一來一回把事情說定了,急忙站起身問道:“小姐何時走?巨門山可離得遠,我這便要收拾東西。”

杜訪風道:“南晴,你留在府中吧。”

南晴愣在原地,睜大眼睛問道:“小姐不要我了嗎?”

杜訪風搖頭說道:“你沒有向道之心,跟我隻是為了多年來的主仆情誼。身契早些年就已經給你了,如今我們早已不是主仆,聽聞你家裡人來了幾次要將你接回去,我備了些首飾珠寶裝在麒麟匣中,算是給你添妝奩了。”

南晴雙眼含淚的看著杜訪風,嘴唇哆嗦了幾下,卻也沒再懇求,隻“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向青衣女子結結實實地磕了幾個響頭。

“小姐恩德,南晴沒齒難忘。”

自那年她遍體鱗傷的被小姐牽進綠柳池閣,就發現小姐待她從來都和旁人不同,後來她才發現小姐待她從來都和旁人相同。大愛無私,不也是無情。

南晴伏地肩膀顫抖,似在無聲痛哭。

鄭照歎了口氣,卻見杜訪風無動於衷,便知她是真的準備離開了,離開塵世從此拜山問道。

“姑娘可曾想過終其一生都不能踏入神道?”

杜訪風聞言站起身來,“我當然想過。求神問道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空費青春,抱憾終身,但如果我不去試一試,那麼我肯定會抱憾終身。”她扶起了南晴,笑著對鄭照說道,“也許等到幾十年後,南晴已經子孫滿堂,頤養天年,而我卻流落,孤苦無依,但這都是我的決定。”

南晴抱著杜訪風哭,搖頭道:“不會的,不會的,老爺和少爺哪會不管小姐。”

杜訪風道:“花木不能長青,世上哪有一生注定的鐵富貴,人生數此時不分明,彼時也會分明,隻願我石上鑿井能到水。”

南晴跪地抱住杜訪風的腿,貼著她說道:“小姐吉人天相,定當逢凶化吉,順遂一生。”

杜訪風這次卻沒扶她,隻是回頭看鄭照,微笑道:“倒讓公子笑話了。”

鄭照搖頭,說道:“杜姑娘隻讓我心生敬意。”他在這種境地,是沒有拋富貴求長生的勇氣。身在朱門,心向山林,但絕對不會走出去。

杜氏有女,幼而好道,誌慕神仙,通學百家,曾講陰符經,後遁入山林,欲求衝舉。

鄭照回到安平坊中,將房契地契等物都交給了鄭泰從河間帶來的老仆,略交代幾句,就坐在窗前看著花錯。花錯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調頭就向外跑,似乎不願聽鄭照說話。

“過段時間我就回來。”鄭照歎了口氣,看著花錯說道,“若是凡人一彆,可能此生不見了,但你是妖啊。”

花錯停下腳步,突然就想到弄玉對蕭史說過的一句話。知君仙骨無寒暑,千載相逢猶旦暮。

鄭照搖頭道:“平常少去茶樓酒肆聽話本,也彆總偷聽彆人說話。”

花錯垂頭站著不動,也不說話。

鄭照站起身,無奈的說道:“走吧,今晚我陪你去聽……”

金光萬道滾紅霓,瑞氣千條噴紫霧。南天門外,日遊神遊光等在碧綠的琉璃瓦下,今日是天宮朝會,正要商議夜遊神野仲之死。過了不知多久,滿是金釘的南天門打開,無數神仙自內而出,或是金甲閃耀,或是紫袍光動,千奇百怪,難以細表。

遊光看見一個黃衣赤腳的神君走去來,連忙上前作揖問道:“神君,那案子天庭可有指示?”

太歲神君問道:“什麼案子?”

遊光說道:“就是野仲的案子,是和董家村土地並案調查了嗎?”

“哦,這件案子啊,是兩案合一了。”太歲神君點了點頭,敷衍的說道,“我知道你與野仲感情甚好,但是天有天法,自有安排,你不該摻和這件事,做分內本職,去巡視四方吧。”

遊光見太歲天君不甚在意的樣子,便跟在他身邊不斷說道:“野仲與土地接連死亡,背後有主謀,不是什麼簡單妖物能做出來的。”

“我知道。”太歲天君無奈的說道,“野仲和土地神之死已經是觸怒天威,必然嚴懲不貸。隻是地上的事情,天上向來不怎麼管,除了某些司職神外,都交由我們太歲部處理。這妖物跟腳為何?我們施法溯往卻毫無所獲,想來是個法力高深的大妖。這件事我們太歲部無法解決,那便隻能交給四方聖族。在散朝時,我去見了青龍組長和朱雀太子,他們兩位都說定會竭儘全力。遊光啊,我也想找出凶手來,如果不能為野仲報仇雪恨,我這個天君威嚴何在,又如何能讓你們安心巡遊?”

這話說得推心置腹,但遊光卻不怎麼滿意,他仍然覺得不夠。

“天君說得是,可是太歲部的夜遊神殉職,我們不派人追查的話,顯得未免有些不重視,讓諸神仙寒心。”

太歲天君側首看向遊光道:“我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你就是想自己去調查這個妖物,可是野仲神力高強,在太歲部諸位遊神當中也屬於上乘之輩,但我們的司職不過是巡視人間,上奏天庭而已。如果由我們去調查。難免會繼續有神仙因此殞命。我曾經也是遊神,可是如今我身為太歲天君,自當以太歲部為重。”

遊光皺起眉頭,他可以將自己的生死置於度外,但無法將其他遊神的生死置於度外。聽到太歲天君這句話,他真無話可說了,隻能低頭告退。

仙霧繚繞,瓊樓玉宇,遊光坐在蒼鬆下,雙手攥緊拳頭,痛恨自己的無力。

他與野仲相識時還都是凡人,一個官一個為匪,雖然不是歃血為盟的至交兄弟,但卻極為欣賞對方,甚至在外遇見,還會對飲小酌。當是時乃王朝末年,皇帝昏聵,小人作祟,他因不肯同流合汙,為朝中奸人所害死在獄中,全家籍沒,覆巢之下無完卵,所有人都避之不及。隻有野仲一人站出來,建廟宇,供牌位,甚至救下了他的小女兒,掩姓埋名十載,為他手刃仇人。

遊光仰頭看著天,一滴淚流下。就算千百年過去了,他卻始終記得野仲走進來的樣子,手裡拎著個不斷滴血的人頭,雙眼赤絲亂係,猶如惡鬼一般。而後野仲將頭放在神案上,手持匕首刺入心臟,

死後他們相見,他拜謝幾次,他都不接,隻說應該的。

人們有感於野仲的義氣,將他的牌位也擺到了廟裡,自此香火供奉,功德圓滿成神。

遊光想了好多事情,無數影像猶如走馬燈一般在腦子裡輪番出現。他歎了口氣,始終忘不掉,當初是你替我報仇。

那麼這回也該我替你報仇了。

他站起來,既然太歲部沒有人查,那麼現在就自己來,總之他絕不會袖手旁觀。

日遊神巨大的身軀遮天蔽日,踩在雲上巍峨如山,正是無數凡間文人描繪的那般。野仲當時問過他,董家村山上遇見了一個奇怪的雷劫,然追順著妖氣去了。那麼在河間府,他到底發現了什麼異樣?

金甲化為金光,在原地動了一下,準備飛向人間。

“等等!”背後突然傳來女子嬌呼。

遊光轉過頭看見是一個美麗仙娥,身穿鬆花對襟上衫,和桃紅十二幅留仙裙,嬌豔非常。

“這位仙子有何事喚住小神”他化為頂盔貫甲的神將問道。

“我與野仲在月前相識,本來約好七夕時節一同去織女的仙會,卻不想野仲竟然橫招此禍……”仙娥垂淚說道,“小仙身在天宮,無令不得下凡,聽聞神君與野仲最為要好,左思右想,便忍不住來見你。隻請神君為野仲報仇雪恨,將那妖物繩之以法!”

遊光聞言一愣,他不曾聽野仲說過這位仙娥。但他與野仲一日一夜,自成神後很少相見,常以傳音代之。如果野仲是最近遇到的這位仙娥,那麼不曾對他提過也在情理之中。這樣想著,遊光便正色說道:“請仙子放心,我與野仲雖不是兄弟,卻更勝兄弟,我定當查清此案,為他報仇雪恨。”

仙娥屈膝行禮道:“一切有勞神君了。”她說著從袖中取出一個瑩瑩白光的玉符篆,雙手呈給遊光,“小女身無長物,隻是曾經伺候過幾位上神,便得了些賞賜。這個符篆名為通天,乃上古天地連通時留下的,捏碎便可直達天聽,凡人首領常以此問卜。神君若是遇到難以難說的情況,可以用它來告知天庭。”

遊光接過白玉符篆,看著白光縈繞,便知這確實是稀罕的上古之物。這種東西往往隻有上古時就活著的天神才有,許多旁門左道的下等神仙想要娶侍奉天神的仙娥,多半都是為了這些玩意。如今她將此物贈與自己,可見一片冰心在玉壺。

“小神定然不負仙子期望。”他說完一拱手便化為金光落入凡間。

繡帶輕飄的仙娥見此扶了一下玉簪,躡珠履回到瑤池。

香風馥馥,煙霞五彩,她走進殿中,正看見一個身著紅衣,相貌俊美,發鬢眼眸都泛著金光的男人斜倚在榻上,笑得風流恣意,“小公主有你這麼個姐姐真是好福氣。”

大公主道:“我有你這麼個夫婿才是好福氣呢。”

朱雀太子把她拉到榻上,半摟著她說道:“我能娶到公主為妻才是好福氣呢。”

大公主拉下朱雀太子的手,從榻上起來,撩起碎發至而後,笑道:“眼下是亙古難遇的機會,你有時間跟我這裡拌嘴,不如讓她徹底回不來才好。”

朱雀太子笑道:“她是什麼的性情,你我一清二楚,越是放手不管,越是鬨得更大,此番她回得來才是奇事。”

歡笑筵歌,瑤池倒影,須臾至人間。

杜訪風雖然說得輕巧至極,但她一個月後才離開京城。兩人輕裝簡行,當日便到了新安縣城。入得城來,鄭照隻見人煙幅湊,車馬駢馳,市井熱鬨不亞於河間府。

“天色已晚,我們先尋個地方住下。”杜訪風說著看向前邊十字路口的客棧,“這麼多人經商買賣,街邊看著行貨就挺齊全,想來客棧也有些規模。”

鄭照從未住過客棧,先是看見黃土繞牆,隻開著四五扇窗戶就皺起眉頭,而後想起自己現在是仙人,隻要願意便可以一塵不染,才點頭說道:“就去那裡吧。”

杜訪風不禁搖了搖頭,調笑道:“公子愛潔成癖,今日為訪風忍此大辱,他日訪風必有回報。”

鄭照沉默以對,徑直走到客棧前,抬頭看見酒旗上寫著“高升”二字,便更放心了。新安乃水路通衢,南方士子到京城來,若是傍晚才到,必然要在縣裡留上一晚。腰囊鼓鼓的人選擇多,口袋空空的便隻能住店。這店名為“高升”,定是為這些士子起的。

他揭開蘆簾,拂身進去,突然側頭說道:“我不喜歡彆人弄臟的,若是我自己弄臟的,倒也無妨。”

杜訪風:“……”

客棧內人不多,窗邊稀稀疏疏的座位卻也滿了,跑堂的來問道:“客官是打尖還是住店?”

杜訪風道:“住店,上房。”

跑堂的眼睛一轉,又問道:“一間還是兩間?”

杜訪風道:“兩間。”

跑堂的連忙笑道:“客官這邊請。”說著引他們往樓上走。

鄭照和杜訪風跟著他上樓,略看了一眼房,見窗明幾淨就都住下了。跑堂的笑眯眯收了銀錢,行了個禮走下樓去了。他走到酒桶前,打兩勺酒,放在東邊的桌上。對兩個吃鵝肉下酒的客人說道:“兩間房,應該是兄妹,這酒請你們吧。”

那兩客人喝了一碗酒,大笑著說道:“若是私奔的男女,眼神必然互相勾連,來住店更是猴急不可耐,哪裡還會挑揀地方。這二人進門後,先將這大堂看了一遍才同你說話,定然是不得已出了遠門。”

跑堂的諂笑著說道:“還是您老人家見識廣,走過的橋比我們走過的路都多。”

秦老兒道:“老兒當年跟著汝陽王起事,可是當斥候的人,不是什麼馬前卒,可惜喝酒誤事,要不然也能封個官當當。”

跑堂的隻得又恭維解決才得以脫身,他走到賬房那裡掏出幾個銅板交了,沒好氣的嘀咕道:“這個秦老兒啊,一天到晚就跟我們這兒吹,在這現在眼神好有什麼用?要是那晚眼神也這麼好,估計不會殺了自己的孫子,害得自己無後。”

夜幕四合,高聲店都點著兩盞油燈,客人們為了這光都坐得近了。

杜訪風雖然穎悟非常,卻是凡人之軀,休息好久才醒過來。她走下樓梯,聽著木板咯吱作響,無奈的坐在桌前,讓跑堂的上兩個小菜用起晚飯。縣城客棧的飯菜比不得將軍府,她吃了小半碗米飯便放下了碗筷,聽著客人們醉後胡言。

上一章 書頁/目錄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