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素卿
說眯一會兒, 可閉上眼,怎麼都睡不著。
過去我是如意的時候,深恨素卿, 可這能怎樣呢?我沒有能力報複, 沒有膽子回長安,在漫長的十三年, 我隻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詛咒她, 咒她短命而亡、咒她子女俱損、咒她被其他嬪妃暗算……
有時候想著想著會笑出聲,仿佛她真被我咒死了,可立馬就會黯然, 沒本事的人才會一遍遍在腦子裡報複,事實呢?素卿依舊是儀態萬千的東宮太子妃, 兒女雙全。
如今, 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她麵前了, 有了身份, 亦有了孩子。
忽然,胎動了一下。
我手附上大肚子, 抿唇笑,此時胎兒又連著動了兩下。
哎, 睦兒這小子如今特彆黏我,我今兒是趁著他午睡後偷偷溜走的, 也不知這小祖宗醒後該怎麼哭鬨, 罷了罷了, 宮裡這宗事了結後,趕緊回家吧。
想著想著, 我不禁打了個哈切, 讓隨行嬤嬤給我從箱籠裡拿了條薄被, 蓋在肚子上,窩在軟靠裡昏昏欲睡……
我做了個夢,夢見回到了十六歲。
那年的我還是矜持高貴的六姑娘,昂首闊步行在內宮的長街,素卿亦步亦趨地跟在我後頭,拽了下我的袖子,她斜眼往側邊瞧,臉騰地一下就紅了,磕磕巴巴地一句整話都說不出來。
我順著她的目光去看,看到了少年李昭,他立在拱門前,正在衝我們招手。
緊接著,我忽然發現自己站在紗窗後,踮起腳尖往殿裡瞧,我看見李昭正坐在桌前看書,而素卿則端了一碟子“鴛鴦酥”,含羞帶臊地喂他吃酥。
李昭這狗東西眉眼含情,居然一口輕咬住了素卿的手指。
“乾什麼你們!”
我恨得重重地拍了下窗。
身子猛地一動,忽然就給驚醒了。
我下意識手覆上肚子,驀地發現,馬車早已停了,雲雀和嬤嬤此時跪坐在我身側,一個將我扶起來,另一個給我遞來脂粉和鏡子。
“到了麼?”
我用帕子擦了額上的虛汗,輕聲問。
“回娘娘,咱們已經到神武門外了。”
雲雀跪行上前,給我揉雙肩,柔聲笑道:“路大人和黃大人早都等在外頭了。”
“黃大人?”
我愕然。
哪兒又冒出個黃大人?
我也沒多想,對著鏡子儘快補了下妝,由雲雀和嬤嬤攙扶著下了馬車。
極目望去,我們一行車駕正停在神武門外,城門守著披堅執銳的將士,大福子則雙腿稍分開,靜靜地立在馬車跟前。
在他跟前還站著個英姿颯爽的女人,穿著妝花羅飛魚服,頭戴玄色曲型襆頭,雙臂環抱住,默立在原地,這女子並未著粉黛,約莫三十上下的年歲,個頭甚高,眉眼間透著厲害,她身後還站著十幾個相同裝扮的女衛軍,每人手中都拿著繡春刀,仿佛都有武藝在身,很不好惹的樣子。
大福子和這個女人見我下車了,立馬上前行禮。
“微臣路福通參見元妃娘娘。”
“微臣黃梅參見元妃娘娘。”
黃梅?微臣?
這女人也是個武官?
“快起來吧。”
我虛扶了把,衝大福子微微點頭,目光落在那位英氣勃勃的黃梅身上,笑著問:“這位是……”
大福子斜眼覷向那黃梅,眼裡閃過抹譏誚:“這個小娘們是……”
他剛說到這兒,黃梅身後的女衛軍們齊刷刷半拔出繡春刀,怒瞪向大福子。
大福子撇撇嘴,立馬改了口,對我笑道:“這位是撫鸞司的黃梅黃大人,位同正四品的指揮僉事。咱們羽林衛不光有堂堂男人,還有極少數嬌柔女人,有些男人不方便做的事,譬如搜查內宮、審訊獲罪嬪妃、命婦,就交給這些女衛軍。”
“堂堂男人,嬌柔女人,哼。”
黃梅冷笑了聲,手肘猛地捅向大福子的小腹。
大福子竟沒來得及躲開,硬生生挨了這一下,“痛”得腰立馬彎下,再次改了口:“說錯了,小弟說錯了。”
大福子衝那黃梅抱拳,嘿然笑道:“您黃大人不嬌柔,是彪悍。”
黃梅白了眼大福子,麵色嚴肅,再次給我躬身見禮,朗聲道:“微臣原是隸屬北鎮撫司的,後來陛下將微臣手下的衛軍分成兩隊,一隊前年隨鄭貴妃娘娘去了雲州,另一隊暗中保護元妃娘娘您,今年初,陛下精心挑選了五十個女衛軍,單獨成立了撫鸞司,撫鸞司名義上雖說還在羽林衛,但實際上歸陛下直接調遣。今日您覲見皇後娘娘,陛下命微臣貼身保護,此時五皇子和杜老正在順貞門內等您。”
說話乾脆利索,簡明扼要,且在男人當權的羽林衛中,這黃梅一點都不甘居於人後,眼裡含著股狠勁兒,我喜歡。
“睦兒?”
我皺眉,忙問:“他怎會來?”
黃梅側身,請我往裡走,沉聲道:“您剛走,五爺就醒了,他見不到您,哭鬨得沒法子,怎麼都哄不住,正好陛下也傳來口諭,讓您帶著五爺一起見皇後娘娘,微臣腿腳快,就抱著五爺早您一步來了。”
我搖頭笑了笑,李昭這狗東西心可真黑,把活潑好動的睦兒抱給張素卿看,豈不是明擺著打那女人一耳光麼。
我沒言語,隨著黃梅往宮裡走,而今身子太重,腳浮腫得厲害,沒走幾步路就累得不行。
快到貞順門時,我就聽見一陣熟悉的孩子鬨喊聲:“不要、不要碰,木頭要娘親。”
我不由得加快腳步,剛邁進巍峨的銅花門,就瞧見不遠處站了十幾個人。
有睦兒的乳娘、丫頭、嬤嬤、府裡的宮人、太監,還有杜老。
杜老換上了素日在太醫院任職的官服,他跟站著個三十多歲的隨行太醫,身上背著個大藥箱。
乳娘這會兒抱著睦兒,給他扇扇子,而杜老不知從哪兒捉了隻螞蚱,兩指夾著,故意在睦兒麵前晃,嚇唬孩子。
誰知睦兒的小胖手一把抓住那隻蚱蜢,用力摜在地上,臉蛋氣得通紅,煩躁地在乳娘懷裡扭動:“不要不要,要找娘親。”
掙紮間,睦兒看見了我,小臉立馬委屈地板起臉,哇地一聲哭了,兩隻胳膊伸向我,急得四腳直蹬:“娘親、娘親!”
“來了來了。”
我忙扶著後腰小跑過去,從乳娘手裡接過睦兒。
剛抱住,這孩子立馬緊緊摟住我的脖子,不再像方才那般煩躁,委屈地嚶嚶哭:“要木頭,乖乖。”
我輕撫著兒子的後背和小屁股,搖頭一笑。
睦兒這個年紀正是戀娘的時候,還當我不要他了,這不,嚇得給我保證,說自己以後會乖乖的。
“不哭啊,娘這不是在嘛。”
我柔聲哄著孩子。
正在此時,我瞧見大福子揮揮手,讓人將步輦抬到我跟前。
我會意,抱著睦兒上了步輦。
我肚子大,坐下抱兒子難受,便給他騰了點地方,讓他坐在我跟前。
他見了我,也不發脾氣了,乖乖地坐在我身側,好奇地打量周遭的一切。
這會兒,我高高坐在步輦之上,前後身側緊跟著太監、宮婢和衛軍,偶爾有端著花的太監經過,瞧見了我的步輦,低頭跪下恭敬行禮。
我閉眼,深呼吸了口氣,聞見股濃鬱的花香,隱隱還有股雨後潮濕的黴氣。
上次光明正大地行在這座孤寂富麗的“城”,是十六歲,那天我入宮探望姑母,和素卿兩個並排走在寂靜長街,與李昭紅塵最後一麵,送了他一個錦繡茶包……
倏忽風雪十六年,我又回到了這個地方。
“這係什麼?”
睦兒小胖手指著紅牆黃瓦,奶聲奶氣地問。
“這裡是皇宮,你父親長大的地方。”
我俯身,輕撫著兒子的小腦袋,低聲給他講:“你看,那個好多竹子的是浮翠亭。”
往日的記憶,忽然湧入腦中,原來我還記得曾經走過的路。
“往前走是絳雪軒,再往前是鐘萃宮,拐個彎,就到了承乾宮,你姑奶奶……”
我忽然止住,換了個話頭,柔聲問:“小木頭喜不喜歡這裡?”
“喜歡。”
睦兒高興得兩隻小手抓住步輦,回頭看我:“下地,木頭玩。”
“一會兒再玩好不好?”
我與他打商量:“娘親現在要去見皇後。”
“不要~”
睦兒顯然不樂意,可怕我又偷偷走了,轉身抱住我,小臉貼在我的腰上:“木頭,不去不去了,要娘親。”
“小木頭真乖。”
我俯身,吻了下睦兒的小腦袋。
不經意間發現,行在步輦一側的大福子正用餘光看我,唇角噙著抹難以察覺的溫柔笑意。
察覺到我看他,他立馬直視前方,手將繡春刀握得更緊了,刀柄上懸著的平安結隨著他的步伐,輕輕晃動……
不多時,步輦停在了坤寧宮。
朝前瞧去,宮門口早都等了好些宮人、太監和內衛,饒是如此炎熱夏日,我竟感覺迎麵襲來一絲絲寒意,讓人渾身不舒服。
大福子闊步上前來,躬身對我道:“微臣不得入內宮,待會兒由黃大人陪娘娘進去。”
我微笑著點頭。
這時,我瞧見黃梅將佩刀解下,交給大福子,點了五個女衛軍,護在我和兒子的前後左右。
我深吸了口氣,抱著睦兒下了步輦。
我府裡的幾個太監小跑著進去稟告皇後,並且迅速靜立在坤寧宮內,我則帶著雲雀、嬤嬤和杜太醫等,一步步往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