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崔茂懷沉默著由息風扶到床邊, 細細看過常伯周身, 確認常伯沒有受傷, 才坐到床沿。
另一側, 常媽媽細心幫常伯整理過頭發被角, 便在一側坐了。崔茂懷的視線這才從屋子內外的侍衛身上一一穿過,又看了一眼跪在門前的崔大和崔月亮……
最後,目光終是落到被縛手伏地的崔才身上,啞著聲音問出這三個字來。
自家裡第一次出事, 雖則都以為是酒點秘方招來的竊賊, 但其他懷疑也不是沒有。然後一次次的異常和事故, 終是證明了這些人彆有所圖,且家中確有“內鬼”。
即便大家誰都不曾明說,可想來每個人心裡都有懷疑的對象。
崔茂懷亦不例外。
然沒有確鑿證據前, 他始終忍著不肯多說一個字。怕家人相互生疑多了嫌隙, 毀了一大家子安寧是一方麵原因。另一方麵,又何嘗不是為著心底那一點僥幸, 希望一切均是外人搞的鬼……
“公子今日設局,是早就疑我了?”
被侍衛壓著的崔才猛的一掙, 脫離了身後兩雙手的按壓, 抬頭望向崔茂懷。
崔茂懷迎上崔才的目光,看清對方此時的模樣神情,聽著全然陌生的語氣說著熟悉的聲音,好像至此刻,崔茂懷才真切明了, 這個他往日一起生活,家事生意上多有依賴的管事,當真存著另一幅麵孔。
而這,才是他真正的樣子吧……
崔茂懷沒有回答崔才的疑問,眼光瞟過息風。透過息風的眼神,他知曉崔才雖已敗露,但至今隻怕什麼都不曾交代。視線再掃回崔才,見他跪撐在地上彆扭的姿勢和空氣裡未散儘的血腥味,崔茂懷便猜到崔才被抓至今,必然已吃了不少苦頭。
“你且換個舒坦的姿勢吧。”
崔茂懷說了一句,跟著微歎,“自你們被帶到我家,我自詡從未虧待磋磨過誰。就是你們的身份,我也總想著將來若遇大赦或環境寬鬆些,我就試試看能不能幫你們除了賤籍,讓你們能堂堂正正做人。至少婚配無憂,兒孫不必再受人驅使……”
“不過這些,你,其實根本不稀罕吧。”
崔茂懷說到這兒不由自嘲一笑,聲音更顯疲累,“你想知道我為什麼懷疑你……須知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你縱使再能演戲,又如何能做到事無巨細,全無漏洞?”
崔茂懷想到周辭淵前些日子才對他說的侍衛南下歸路被襲,上元當日周辭淵的人私下查出的其它細節,以及年前上山祭神封工時的埋伏……
“你藏在山上的人已經被抓住了。”
“……”
崔茂懷的語調始終帶著疲憊的緩慢,了無意趣揭謎一般,也不理會崔才乍聞此信時的反應,自顧自繼續道:
“當日祭神封木,我故意提前透出辭淵兄第二天有公務,可能沒時間同我上山的消息,你得信後立刻就在暗中謀劃了。你安排好了埋伏,設計好了該如何伏擊,甚至連托詞和背鍋的人都找好了……卻萬萬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你在山上遠遠探望時,本不該出現的周辭淵偏偏又帶著侍衛和我一起上山了……”
“預料之外,想必當時的你也很著急,尤其你清楚周公子的本事,所以第一反應就是將山上埋伏的人即刻全部撤走,以免被發覺。可惜,一屏山荒蕪光禿,沿路唯有山壁可略做遮擋,我們又從山下來,山上又有簡先生和眾多雇工。沒辦法,你隻能讓那些埋伏的人繼續窩在草叢灌木中藏身。而你則叫上雇工,特意遠遠來迎接我,又賣關子引人好奇以便轉移大家的注意力,以免察覺到周圍不妥……”
“直至祭神結束,我們和山上的雇工全部下山,你的人這才遠避著我們返道上山,躲進了深山避開了辭淵兄的手下……”
崔茂懷沒想到年前上山一趟內裡竟含著如此危險,還記得當日下山時他也發覺到一些不對,之後他問周辭淵,周辭淵隻笑著跟他說“敲山震虎”,此後再沒提過。
他便當那日果然是為了試探常伯而為,萬沒料到,兩個月後,周辭淵才告訴他,他試探常家夫婦不假,可他同樣也是在試探這家裡的其他人。
“你瞧,這一網收獲果然不小……”
崔茂懷還在想周辭淵對他說那些話,麵前的崔才,也終於開口道:
“公子何必詐我?什麼山上埋伏,剛又說山上抓人,聽著倒像是公子愛說的故事話本。公子出入皆有仆從跟隨,就是沒周公子家裡自也有護衛你上山的,山上又多是咱們家的雇工,山上倒的確少遮掩,那樣的地方,打什麼埋伏,更何況好端端的,我為何要埋伏公子?”
“這正是我想要問你的!”
崔茂懷的語調終於有了起伏,牢牢盯著崔才,“你究竟是什麼人?到底為什麼抓我?你不用否認,你剛才的話是想試探我知道多少,又刻意帶過山上抓人的事,是想確定我說的抓住人是不是真的,對不對?”
“……”崔才再次沉默,一副不知你說什麼的樣子。
崔茂懷看著這樣的崔才,一時不止覺得陌生,更添疲憊不耐。可同時他又清晰的知道,他想要的答案恐怕隻有他清楚。周辭淵暗地裡查了不少事是真,抓了人也是真,但既然已經查證抓人卻還要設局讓崔才暴露,依他對周辭淵的了解,那些人證、物證很可能隻說明了崔才在背後做過什麼,卻仍無法證實他的來曆和目的。
崔茂懷呆坐在床邊看似是在向崔才要一個答案,實則腦海裡翻飛不止。明白現有的“事實”不足以動搖崔才,隻能失望的深深呼出一口氣。
“你承認不承認都不重要。我是蠢,看不透你的偽裝。從中秋節後你來我家,到落雪當晚你第一次襲擊,兩個月,不知該讚你能沉得住氣還是該說你太心急,其實那晚你的目標就是我。可惜你未能得手。雖然事後不論是官府還是家裡人都以為當晚破屋的是真賊,目標是酒點秘方。可你卻察覺到,正因為你的目標太明確,所以什麼為了酒點秘方的賊偷,並不能糊弄過所有人……”
“不僅是身份能力與你來說都有威脅的周公子,”崔茂懷道,“更緊迫的,是常伯開始留意你了。”
崔茂懷指向床上仍處於昏迷狀態的常伯,“同在一個院子,常伯當時或許對你還沒有到起疑的地步,但被留意到,你在家裡的行為舉止就不得不收斂。加上府裡和盧九郎接連以不同方式給衙門施壓,巡城衛每晚都要在咱們裡坊外逗留巡查,讓你想要速戰速決二次夜襲的想法徹底泡湯。”
崔茂懷說了明麵上侯府和盧九郎的施壓作為,卻隱去了老王爺派貼去衙門的事。
“於是接下裡的一段日子你暫且隱忍,直到家裡家外一起動工,最是雜亂的時候,你才再次派了人來。不過這次,你不是為了襲擊我,而是來提醒我家裡有內鬼!”
“故意鋸窗內的閂鎖驚起人,你知道辭淵兄派了護衛給我,所以引人到南城消失,更精確些,是在胡鐵匠所在的通化坊附近人不見了……”
“因為你這回的目的,就是想要我懷疑常伯。常伯的存在,對你來說已經是威脅了。於是你設了一個局,你知道胡鐵匠是常伯介紹我認識的,先提醒我有內鬼,接著隱晦的關聯到胡鐵匠。跟著就是月亮‘無意’傷了常伯,常伯立刻意識到這是在針對他,可他一時不能確定你們之中就是主謀還是聽命於誰,另有指揮。也不確定你們康、金兩家是一夥兒的,還是僅僅其中幾個人。”
“但無論是哪種情況,家裡不能讓你們一撥人占優。即便辭淵兄派了侍衛在這裡長駐,又有阿秋和阿活,但家中裡裡外外,能被人偷空子的地方還是太多,常伯又不能把懷疑擺到明麵上來。恰好二樓改造人手不足,常伯就從胡鐵匠那帶回來了兩雙眼睛……”
“這倒讓你先前的計劃起效,我當時,的確懷疑常伯和常媽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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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倒讓你先前的計劃起效,我當時,的確懷疑常伯和常媽媽了……”
崔茂懷雖說的坦蕩,卻不由看了一眼床上的常伯,又飛快看過常媽媽。但他沒有說周辭淵偷偷告訴他的,常伯身上奇怪的傷和常媽媽身份的不妥之處。
“你敏銳的發覺了,於是借機想到了一個既能抓我,又能嫁禍常伯的方法。如此,就能轉移辭淵兄和侯府的注意力,哪怕是短時間的,也足夠你趁機潛逃離開。這就是你祭神封工那天設伏在山路上真正的計劃……”
“公子還在糾結山上的事?”崔才突然開口,語氣似笑非笑,像是聽到了多荒謬有趣的事。
“若當日辭淵兄果然沒有陪我上山呢?”
崔茂懷不為所動,隻繼續道:“二十九是鋪子年前營業的最後一日,本就忙碌非常。崔大、崔二、阿秋幾人絕對要留在櫃上顧著生意的。常伯能帶的也就是阿活,另有潘家斌和田波,因為到店的時間短,作用有限,常伯也為了外出安全,自然就將他們也帶上了。”
“於是在外人看來,尤其是本就懷疑常伯的情況下,我們一行人出門,除了辭淵兄派來的兩個侍衛,阿活不頂事,其他人全是常伯的。你山上埋伏的人其實也不多,因為你真正需要對付的,就是辭淵兄派的兩個侍衛和常伯,隻需幾把弓箭,出其不意,將人殺了,再掩飾一翻,留下阿活和潘家斌、田波的活口。你在山上引導,常伯隻怕當時就真成凶手嫌疑了……”
“可你沒想到,也就是你的引導,讓我們懷疑常伯,所以才有了為試探常伯刻意露出來的假消息。偏偏,就暴露了你。”
“……”
崔茂懷和崔才四目相對,“你的那些人,當時是沒有抓到,可蹤跡已現,再細查山上的口糧賬簿,那些時間,山上的一切都是你在管的,那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嗎?”
崔茂懷看到崔才瞳孔驟縮,隨即又恢複正常,仍是平靜的模樣。
“其實當你的手下也挺辛苦,藏身在深山老林裡,要不停的更換呆的地方掩蓋行蹤,吃喝除了你給的那些糧食,其他的,還要他們自己打獵補充,這麼謹慎小心有紀律性,上元節的事還真不像你的手筆……”
崔茂懷突轉話頭,將崔才的神情眼神變化看的清楚,微頓後話音依舊:
“那晚的事,根本不是按你的計劃進行的吧。除了最早第一次夜襲,此後你每次行動其實都很小心,就是提醒我、加深我對常伯的懷疑,你都是借彆人的口,絕不肯親自做什麼。”
“上元夜,你是想趁亂行動。為了減少阻力,你甚至故意引人議論席掌櫃的女兒,這在咱們家、鋪子裡從未有過,大家都知道我的忌諱。偏偏那晚大家就說起了,還說笑的公開過分,常伯一時罰眾人不許外出觀燈。看似隨口一句,實則你算準了,這種張嘴就壞人名聲的事,我一向反感,常伯和常媽媽也一向嚴厲,這種事一旦有了苗頭,就須得重重壓下讓眾人記住才好……”
“上元節,鋪子裡看生意的人不能少,崔大崔二本就離不了。其他人年紀都不大,早好些天就盼著的能外出觀燈玩耍。而這也正是懲罰人、能讓人牢牢記住教訓的關節所在,常伯既是讓人長記性,能有這個懲罰一點兒也不意外。就是沒有這個,想必你也有其他計劃。”
“可事實是,常伯確如你所料,氣時一句話,說完才想到當晚我出去身邊會沒人。但令已出,沒有剛說完又更改的道理,於是本該跟著我們一起出門的阿活和潘家斌都不能去,辭淵兄自也帶著人,可觀燈人山人海,能少一個跟著的,總能讓你們更輕易接近我……”
“你們也的確差點得手,可是那些人大約不是聽命於你,或者是陽奉陰違。一個兩個自視甚高沒怎麼把我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放在眼裡,該用迷藥的時候沒用迷藥,該合作的人又各有各的心思。以至於前後全部失手,見事不成,他們一氣之下又對常伯起了殺心……”
“常伯為救我身負重傷,以當時的情況和常伯的傷勢,什麼自導自演根本說不通。於是你鋪墊許久的內鬼,隻這一招就證明了常伯的清白。你自是氣憤不已,可事已至此,他知道這邊一時沒辦法,經過這晚的事,家中裡外更會護我周全,你就想到了胡鐵匠。”
崔茂懷一口氣將崔才的謀劃倒了個乾淨,眼見崔才的神色越來越沉,顯然對上元夜的事同樣不滿,耿耿於懷。崔茂懷忽而一笑,迎著崔才投來的不善目光。
“我雖不知你本來的計劃,可崔才,你暴露可不隻是那些的人功勞。你自視甚高,覺得那些家夥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可真正讓你一步步顯現人前,暴露你的根本是你自己!那你豈不是比那些人更沒用,敗事更有餘!”
“你說什麼?!”
崔才終於再沒了這個家裡崔才的模樣,整個人透出一股狠戾,望向崔茂懷的目光更顯冰冷。崔茂懷立刻感到心臟不安亂跳了一瞬,麵上卻強裝鎮定。
“我早說過了,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你不是崔才,不是康才,根本不是康阿伯的孫子,不是康月亮的哥哥,你又怎麼從康才變成崔才?!”
崔茂懷這話一說完,門前立刻傳來一老一小兩人低低的哭聲。不容崔才反駁或是不承認,這就是最真實的答案。
同一時間,一雙比崔才還要冷硬淡漠的目光掃過跪趴在地上的一老一小,轉而繼續從窗縫望向屋內那道安坐的背影。
崔茂懷身側的息風像是早就知道,不著痕跡的又往窗口看了一眼,得到自家公子的指示,便隻繼續護在崔茂懷身側,暫不理會崔才對崔東家的無理。
而他身旁的崔茂懷,倒像是看懂了崔才的想法。語氣難得帶上了幾分刻薄。
“你以為你暴露是因為你展現太多,過於優秀冒頭?嗬嗬,你想的還真是多。常伯、常媽媽哪裡不比你優秀拔尖,我也沒見因為這些起疑他們。崔大跟誰都能說上話,親和力十足。崔二自帶識臉功能,幫咱家鋪子避免了多少尷尬。就是後來的潘家斌,不也抓一把石子就能計數算數,準確率近乎百分之百。你見我平白懷疑他們誰了?”
崔茂懷這會兒嘴角帶著上翹的弧度,說不好是真覺得有趣還是諷刺。心裡有沒有懷疑更不好說,反正他這麼一番話下來,又成功讓崔才周圍的氣壓降下一階。
“其實,我早就覺得你們一家有些違和。之前,我隻以為是你們在西南的劫曆所以才會如此。可一日日下來,尤其是對比崔二一家,你們家的違和感不減反增……”
“家裡不管是胖冬瓜還是崔璨,來家一段時間後,說話舉止都有改觀。獨有月亮,日日沉默寡言,處處似膽怯驚懼。崔大多次解釋說,是月亮在剛明白事理的年齡遭逢巨變,性格也跟著變了,短時間內怕拗不過來。我信了。可很快我又覺得不是這樣……”
“你奉命上山監工,多日不在家中,月亮立刻像是調高了亮度。最有趣的是,你下山來要錢糧的那日,我在二樓分明看見月亮提著豆腐桶回來了,偏又轉了彎遲遲不見,直到你離開,她才再次提著豆腐桶子回來。接著,就是月亮意外傷了常伯,不僅是月亮,常伯受傷後,崔大看似關心常伯,過意不去,卻數次望著我欲言又止,然後目光意有所指望向常伯……”
“月亮畢竟年少,那段時間的表現幾乎稱得上驚弓之鳥。惹得崔大不得不又再次找話向我解釋。到常伯和我歸家,忽聞胡鐵匠鋪子失火,眾人惶惶忙碌中,又是崔大在旁適時提醒我,常伯和胡鐵匠的關係……”
“其它的小事就更多了。點點滴滴,看似都是不起眼的小事,分開來也無一件能讓人過眼過心的,可是小事多了,違和感一旦凸顯,再返回來想那些不起眼的事,很多事就能連起來了……”
“月亮很怕你,明明已經上手的龍須酥,可你一句話她就怎麼都做不好。崔大亦然,看著是你們三口人裡的一家之主,事實上,但凡是你說的,他連建議都不會有。很多事,表麵看似是他的話,說出來的根本都是你的主意。”
崔茂懷看了一眼門口仍在哭的祖孫倆,“不用辭淵兄查證的消息,我懷疑崔大,懷疑月亮,更對和他們這對祖孫有關係的孫子和哥哥生疑,你們的相處根本不是家人,而是掌控者和手裡的棋子……”
“所以崔才,讓我這麼個蠢人懷疑你、最終看清你的,根本不是你手裡的棋子,也不是不按你規定行事的下屬,而是你這個拙劣的下棋人!你自己滿身漏洞尚不自知,還要一味責怪旁人拖累了你?!”
“你胡說!”
……………………………………………………………
崔才猛的站起身,早在崔茂懷發話讓他換個舒服的姿勢後,崔才身後的侍衛就徹底放開他了。他也早從跪伏的姿勢改為盤膝而坐。此時,崔才氣怒,雙手雖被繩子縛於身後,卻仍憑著一條腿衝站了起來,然後拖著不便的右腿,朝崔茂懷靠近,一副就要撲過去撕咬的模樣,全身肌肉緊繃,眼白泛紅,說話的聲音也徒然增大。
“要不是周辭淵抓了我的人,知曉我的行動,又把這些告訴你。憑你,如何能知道我的計劃?還敢說我滿身漏洞?不過是知曉了結果,強拉硬扯,自顯聰明罷了。”
“隨你。若是這麼想,能讓你對自己眼下的處境略有安慰的話……”
崔茂懷的反應大約在崔才預料之外,本以為崔茂懷會反駁,卻沒想到他就這麼輕描淡寫過去了。似篤定自己所猜所想,懶得跟人多費口舌。轉而又問崔才:
“說了這麼多,你我也都明白,什麼為了秘方來偷盜,自你們來,家裡的點心、酒水、菜肴製作,我從未避開過你們任何人。尤其是你,從一開始的龍須酥到專門造酒,乃至山上的工程規劃,說句旁人不相信的,其中步驟,細節,你恐怕比我都清楚,更能拿捏準確。”
“所以崔才,我就想正正經經問你一句,你千方百計滲入我家,多次針對我,到底是為了什麼?”
“……”
屋裡突然顯得過分安靜,屋外沒了崔大和崔月亮的哭聲,傍晚天欲昏,也顯得整個空間透著幾分晦暗不明,安靜異常。就連平日這會兒鋪子關了,正是撒歡兒吵嚷的人心煩的愛寵軍團們,今兒個也全不知蹤跡,一個個悄沒聲兒不知在何處。
“公子,當真想知道原因。”沉默後,崔才終於發問。
“嗯。”崔茂懷點頭。
“那公子就不怕這原因是公子你承擔不了的,知道還不如什麼都不知道的好。”崔才說道。
“是否能承擔也是我的事,我現在隻想知道為什麼?”崔茂懷神情不變,語氣更加堅決。
然後就見崔才漫不經心一笑,像是等著崔茂懷得知真相後該是如何狼狽震驚的模樣。再上前一步,與崔茂懷之間的距離不過半臂,而後身體微躬,像是要低頭湊近崔茂懷耳邊說話……
卻在下一瞬,就見他右腿猛抬,一腳踩上床沿,借力直接上躍,竟是直接衝破了屋頂。人在半空,又雙臂發力,一下子繃斷了手腕的繩子,跟著就從腰間摸出一粒鐵丸,擲向崔茂懷。
“公子小心——”
猛來的變故令屋裡眾人一時間均措手不及,眼見崔才逃離又向崔茂懷投下暗器,看到的人立刻高喊著公子小心,一起撲上來救。
接著就聽“啊!!!!”一聲痛呼,一人從天而降重重摔倒地上。眾人再看,就見崔茂懷被息風早挪了地方,護在身後擋的嚴嚴實實。摔落在地的反而是差點逃走的崔才,此時正抱著自己的右腿,疼的滿身渾身顫抖。
一截黑色精鐵箭頭,帶著倒鉤,直穿其右腿膝蓋。
……
“你,你,你……”
崔才頭上冷汗頻冒,射出精鐵箭弩的人分明是守門的侍衛,他卻抱著腿撐著脖子死盯向崔茂懷。
他自不是笨人。這屋子又不是什麼高門大殿,麵積狹小,房頂不高。如此迅捷的反應,一箭直穿其右腿膝蓋骨,若非早有預備,便是再快的手速、再精準的箭法,也該是他躍上房頂後才有施為的餘地……
而他自以康才的身份出現,就是右腿有傷的瘸子,便是今日親自來殺常二,被包圍抓獲,他也始終不曾露出自己最大的倚仗。
那麼,又是誰能預料先知,直中起要害呢?
崔才本能的望向崔茂懷。即便此前他還不屑、更不相信崔茂懷能識破他,可是這一瞬間,他首先想到的絕不是周辭淵,而是在他看來,既無識人之能,也毫無大丈夫氣概的崔茂懷!
“你……”
崔才喊了好幾個你,卻依舊沒能將你後麵的話說出來,不知仍是難以置信,還是不敢相信。
再次被侍衛按住腦袋直接卸了肩膀,倒是連綁人的繩子都省了。確定其再無危害,息風這才挪開一步,將崔茂懷讓出來,仍是將其扶到剛才落座的床沿坐了。跟著接過手下撿回來的鐵丸,查看聞過後,依舊用帕子托著,這才捧在一定距離外給崔茂懷看,順便解釋:
“崔公子彆瞧這東西小,因是實鐵所熔,分量不輕,若是落在行家手裡,專挑要緊的穴道或咽喉等處,是能一擊斃命的。尤其此鐵丸,公子細看。”
息風指著鐵丸幾處給崔茂懷看,“並不規整,刻意留了幾處尖銳棱角,便是不衝著穴道,隻要力氣大些,劃破皮膚也很容易。尤其,這鐵丸是在藥水裡長期浸泡過的,我雖一時不能分析出都是什麼藥,但既是殺器,想來也不外是見血封喉的諸種毒藥。”
息風說到最後一句,目光朝窗外一閃而過,像隻是偏頭狠狠瞪向地上的崔才。然後才收了鐵丸,複站到崔茂懷身邊。
而這些時間,已足夠崔才的血染濕好大一片地麵。之前因疼痛激動不已的崔才也終於平靜下來。
“折騰了一番,現在,你總能告訴我,你千方百計滲入我家,一心想要抓我的原因了吧?”
崔茂懷的聲音異常平和,像是剛才發生的險情真是一場小兒鬨劇。他旁觀著安安靜靜看完了,然後,然後就結束了。眾人該乾嘛繼續乾嘛,他該接著之前的話題繼續接著前麵的話題聊。
隻是聊天的另一個人顯然還沉浸在那出鬨劇裡,重重喘息幾聲,調整呼吸後,再仰頭望向崔茂懷。
“你怎麼知道?”
崔才麵容略有些扭曲,似是怎樣都想不出頭緒。崔茂懷安坐在那裡,心下不知在想什麼,可看外表神情,整個人跟剛進屋那會兒比,倒像是海浪歸於湖麵。
沉靜的又盯著崔才看了半響,方緩緩開口:
“我說過的,你自己滿身漏洞,卻總認為彆人蠢。你真以為你是影帝,裝瘸子裝的跟真的一樣?遠的不說,盤火炕的夏家大郎,他跟你的情況幾乎一樣,你有細細觀察過他行走坐臥的樣子嗎?!”
“沒有。你隻自以為是的當著你自己的‘崔瘸子’,甚至,乾活受傷,腿被熱水燙到,還在兢兢業業的演著你的人設!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很敬業,特彆努力,簡直把自己都感動了?”崔茂懷再也忍不住笑出聲。
“崔才,虧你總覺得這個蠢,那個拖累你。實則,最蠢的人根本是你自己!”
隨著崔茂懷最後一個音落,鼻子裡不屑哼聲同時響起,滿是輕蔑。說罷,崔茂懷也不理會崔才盯著他,幾乎快要迸裂的眼眶和咬牙切齒的模樣,就那麼似笑非笑的涼涼看著對方。
他的這些話,聽著是理直氣壯,滿帶不屑。可事實上,他發現崔才右腿裝瘸沒問題,當然不是崔才演的不像。
相反,崔才演的著實逼真,放後世,憑崔才的演技,崔茂懷覺得他得影帝肯定沒問題。可他現在就是要打破崔才的自信,此前他說了那麼多,不管是崔才的計劃還是他們的布置,絕大多數都是真的。到此時,從崔才的既定認知來說,他有很高的幾率應該已經認定自己今天的話全因意外、失望、受打擊後,總結性說出來的事實……
然後,他再借此提出對方最不能接受的一件事,從而在重擊對方自信後跟著摧毀他的心防!
“我蠢?難道你就不蠢嗎?!”
怒極的崔才額頭青筋暴起,目眥欲裂。加之失血麵色發白,簡直如惡鬼一般。
“我們這些人,可都是被你留下的。不過露出幾分可憐,你就乖乖點頭了,簡直浪費我背後做了那麼多手的安排。更蠢的是,你居然收了常氏夫婦!崔善人,崔小善人,你可知道,這一切其實都是你自己招來的。不妨告訴你,我之所以不遠千裡來盛安,為的本來是他們!”
“……”
崔才緊盯著崔茂懷,明顯不滿意他依舊古井無波的樣子,“你不知道他們真正的身份吧?我給了你那麼些提示,你竟好無探究之心,隻以為他們陽春白雪,一點兒懷疑就因為他替你擋了一刀,你就又認為他們是好人了?!竟然讓這二人分管內外,好一個常媽媽,好一個常管家,哈哈哈哈哈……”
崔才笑的肆意,忽而轉頭望向床上的安睡的常伯和立在床邊的常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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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二?!這名字叫的果然守拙隨時,能曲能伸!想當初大內鼎鼎有名的‘六老’之一,曲常曲公公,兼任後沛斧鉞軍副統領,隨便咳嗽一聲,宮裡宮外,不知多少人都得猜度一番,瑟瑟發抖。如今輾轉,竟成了這麼個院子的管家?!哈哈哈哈哈……”
崔才這回笑的比之前還久,直到笑夠了停下,看了一眼常媽媽,然後又望向崔茂懷。
“公子用斧鉞軍副統領當管家,又可知被你用來管理內宅的這位是誰?”
“其實,您也算慧眼!昔年後沛蜀國宮裡尚宮局的趙尚宮,從五品的官職。據說當初連宮裡的不少後妃娘娘,都要賄賂拉攏她呢!”
“直到後沛朝廷被滅,皇室被圍剿儘屠,曲公公卻能帶著趙尚宮從蜀地活著逃出來,依舊掌握著斧鉞軍……可之後,就莫名失蹤了。”
“曲公公,趙尚宮,這麼多年,想找二位的可大有人在,你們當初假死,金蟬脫殼也的確玩的漂亮。可斧鉞軍是做什麼你們該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如今,不還是把你們找出來了嗎?”
“你究竟是誰?”
常媽媽突然厲喝出聲,眉宇間焦急惶恐難掩,一隻手始終抓著常伯的手,“既然不遠千裡為我們而來,又為何要抓崔公子?”
崔才卻沒有立刻回答常媽媽的問題,略微停頓才道:“趙尚宮果然離開西南、離開斧鉞軍太久了。那邊現在是什麼境況,又有什麼消息,你怕當真一點兒都不清楚。”
崔才說了這麼一通話,這會像是恢複了些冷靜,語速也明顯慢下來。
“我為何而來,曲公公雖半死,可聽聞曲公公對您一向信賴有加,你細想想,應該能猜的出。至於我為什麼換了目標……”
崔才的視線跟著轉回到崔茂懷身上,頗有些不懷好意,一字一字道:
“聞聽曲統領和趙尚宮不惜涉險留於盛安,同護一子。其子,年近弱冠,肖似末帝……”
“息風!”
末後一字隨著周辭淵窗外一聲息風,徹底被掩蓋了去。同時,屋裡的息風出手如電,直接卸了崔才的下巴,讓他再說不了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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