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懷真正的接風宴無疑是在家裡享用的。
眾人早得了崔茂懷將要回來的信, 日日都在家算日子他何時能回來, 早早就將崔茂懷喜歡吃的喝的備了一大堆。今日鄧管家帶著車馬堆山的貨物歸來, 言道崔茂懷去了侯府, 晚上必然回來。
家裡立刻就忙碌開了!
隻是等崔茂懷真正到家, 卻並不急著吃喝,備好的溫水痛痛快快洗了澡,再鑽回涼爽的屋子睡了一個時辰。待到閉坊鼓響,眾人才齊聚酒樓, 在大堂為崔茂懷擺了宴。滿桌的好吃的直看的崔茂懷流口水, 身上清爽、又睡精神了的他這會兒胃也徹底醒了……
熱鬨中一通胡吃海喝, 大家嘰嘰喳喳說著崔茂懷不在的日子裡兩邊鋪子的生意情況和各種趣事,盛安城又有什麼新聞。崔茂懷喝冰鎮米酒喝的臉紅撲撲的,微醺的模樣全程笑眯眯聽著, 也跟大家說彆處風物人情是怎樣的, 當日在鐮刀山如何勇敢救人,如何墜洞, 洞中何等驚險詭秘,他又是如何冷靜且不失智慧的保持體力、發出求救信號最終獲救!
全然不如侯府裡一句帶過的模式, 根本就成了好萊塢裡的孤膽英雄, 還是懸疑推理片+冒險動作片+驚險科幻片的牛皮吹爆集大成者!
一鳴生聽的當場替他配起了背景樂,眾人則表情整齊,時刻緊隨劇情一會兒驚訝,一會兒害怕,一會兒膽戰心驚又好奇, 一會兒通通無語狀。。。。。
家裡早和崔茂懷熟絡的不算,這一宴過去,就連崔茂懷走時才進家門的六個春字輩兒的,此時也感覺和他們主子關係近了不少。眾人起哄喧鬨處,他們也敢跟著吆喝玩笑幾句……
“公子雖沒喝陳釀,但米兒酒多了也醉人的。公子且在院子裡略站站跟重陽說說話,它如今可又學了不少新詞……虎王幾個月不見公子,這是繞著公子熟悉公子的氣味呢,不枉公子最疼它,它現在捕起老鼠來一點兒不比三花白、獅子雷兩個差……還有盧公子送公子的麅子,和毛毛稱兄道弟起來,平日裡毛毛拉磨,這傻麅子也學著繞圈走,然後自個把自個兒直接繞暈了。恰巧那日盧公子偷摸兒來要酒,見了後可是狠笑了一場……”
“他是覺得那麅子越發像我了吧?哼~”
崔茂懷順口接下常媽媽後頭沒說出來的話。然後眼瞧著常媽媽又出入廚房幫他備消食的東西,崔茂懷彎腰揉了一把認出他後立刻喵嗚喵嗚狂蹭他腿的虎王,又嚇唬了一下學他“哼~”聲的重陽,崔茂懷就晃悠悠進了裡屋。
外麵常媽媽的喊聲很快傳來:“公子再少玩會再睡,今晚吃了那麼些,小心積食……”
話未說完,崔茂懷卻又從裡屋出來了,手裡拿著兩隻窄長盒子,不很精致看著也不名貴。徑直去了後麵的常伯的屋子,常媽媽見到,自是也跟了上來。
崔茂懷直到進屋站到常伯床邊,才將木盒打開,兩隻盒子裡各裝著一把折扇。雖然盒子大小外觀一樣,但裡麵的扇子完全不同。
其中一把就是竹骨白麵,沒有多的修飾,看著卻大氣簡潔,完全是影視武俠裡啪一下瀟灑開扇的標配。另一隻盒子裡帶著淡淡清香的扇子就比男士的略小一圈,絹麵上是典州有名的繡娘刺繡的小景,和大扇子等身的空餘地方則固定了一串流蘇扇墜……
“我到現在還記得當初我興衝衝跑回來說要製扇子,常伯就熬夜替我削竹子壓竹子,常媽媽你給我裁各種扇麵,設計圖樣……可惜,當日一念,辛苦做出來的竟不經用。直到現在,我最早的主意才真正得了……”
崔茂懷緩緩說完,而後忽然朝著已含淚的常媽媽展顏一笑,又望向床上仍昏迷不醒的常伯。
“常伯,常媽媽,我信你們待我的真心。”
崔茂懷這句話說出來,整個人是真的釋然了。
後世雞湯總有旅行有助於心境成長的說法,崔茂懷過去玩過多少地方卻全無感覺。隻是這次乘著落後的交通工具,以慢的發指的速度去往典州一路。他看過真實的世情,經曆了意外,瀕臨過死亡,崔茂懷倒真覺得自己比從前成熟長大了些。
就像周辭淵說的,常伯和常媽媽對他而言,早已不是什麼主仆或同一屋簷下共同生活的人這麼簡單,而是他脫去侯府高牆保護後,毫無緩衝的被丟棄到這個全然陌生的世界裡,如至親長輩般、最大的依賴和倚仗。
所以,他才會對他們的欺騙始終耿耿於懷。
隻是到了如今,崔茂懷已經能大致理解為人者的許多“做不到”和“不得已”。便是前世在他眼中無所不能的爺爺,在他父母離婚時,年少的他不也想過‘爺爺當初為什麼不能管住爸爸,那他們家是不是就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常伯和常媽媽亦是同理。
前朝餘孽,當今朝廷最犯忌諱的斧鉞軍!彆說半路成了主仆關係的他,就是胖冬瓜,或是常伯常媽媽真正血親的親人,這樣的身份他們又怎麼可能平白說與他人?難道隻為了報答他一份救命之恩,為了高於主仆的“坦誠”,就要他們冒著更名換姓、不惜落入賤籍換來的平安生活,來博取崔茂懷未可知的“人心”?
換位思考,崔茂懷反正是做不到的。
常伯常媽媽是沒有告訴他真實身份,但捫心自問,他們待自己好嗎?是否真心?有沒有利用過自己?
眼前為他擋刀躺在這裡的常伯不就是答案。手邊的折扇也是證明,還有院子裡至今掛在那的龍頭,重陽的鳥籠,那一大架子的臘味香腸,酒坊的酒器,乃至鋪子裡的花樣越來越多的點心,屋裡的火炕,對麵的酒樓,自己這個家……無一不是他想要做什麼,常伯和常媽媽就傾儘全力幫他實現。
家裡“遭賊”時,也是常伯最快衝進來;他和周辭淵的事,他們拉著自己諄諄分析;常媽媽至今不曾因常伯救他導致重傷昏迷而有半點怨怪,反而因為騙了他、招惹了麻煩總是擔憂愧疚……
真的夠了。
崔茂懷聽過古代忠仆的故事,那些文言文裡有記錄過肝腦塗地不求回報的奉獻,但崔茂懷一點都不向往。他是個俗人,聽爺爺的話知道人與人相交貴心,隻希望他的付出能有回報。
而這份回報,他其實早就收到了……
再沒有心結的崔茂懷這夜睡的踏實又舒坦,一覺醒來日上三竿。
睜眼一團毛茸茸農民揣,接著就喵嗚喵嗚叫著要來舔他,崔茂懷嚇的瞌睡蟲瞬間全跑了。
“虎王你給我下去!!!既然都會抓老鼠吃老鼠了,你就已經長大了!再不是能隨便爬我床的小可愛了……”
崔茂懷這正這教訓虎王呢,外頭阿秋腳步聲傳來,一麵說道:“公子醒了?小金公子來了好久了。”
須金勒?
崔茂懷立刻下床,順便將虎王也提溜下來。阿秋端水進來,崔茂懷也往外麵廳上看,卻沒看到人。
“小金公子聽說公子您還在睡,就去酒窖那幫忙了。聽說公子不在的這幾個月,小金公子也常來呢,還跟常媽媽打聽過好多回公子什麼時候回來……”
阿秋絮絮在一旁說著,崔茂懷洗漱默聽,心下卻是一歎。
昨日他回侯府,全程不見須金勒,原隻當是須金勒又跑三屏山公主莊子上去了。可等一樣的禮物擺出來,崔茂琛看到須金勒那份,立刻就趕在大嫂過來前先替須金勒收了,崔茂懷才覺的有點不對。
之後偷偷將崔茂琛拉到一邊詢問,才聽崔茂琛說,就是前些日子朝堂上因科舉鬨得不少官員罷官獲罪,偏何家的那位何徽老丈人聰敏的緊,堅定站在聖人一側。這不,如今更得聖上親近重用。然後,當爹的聽說女兒在崔家過的不順心,就特特來了一趟,倒也沒提他女兒乾的那些“小家子事”。而是直接擺出了當年兩家聯姻,崔茂睿說過的,會讓嫡子襲爵的話,要求崔茂睿立刻兌現,上表確立崔嘉為世子……
“大哥當然不乾。直接就說大嫂把嘉哥兒教導的毫無武將侯門之後的樣子。反正爭來吵去,最後是大哥說以後他會把嘉哥兒帶在身邊親自教導,也間接證明嘉哥在府裡的身份。”
“所以呢?就容不下須金勒了?”崔茂懷奇怪。
“哪兒呀!”崔茂琛癟癟嘴,“大哥那人二哥你也不是不知道。他這邊正了嘉哥兒身份,心裡不免又想到須金勒。說白了,侯府那邊遲早是嘉哥兒的,那須金勒以後怎麼辦?尤其須金勒本就比嘉哥兒大不少,現在年紀可也不小了,總不能就這麼一直混下去吧……”
“所以,大哥就跟母親商量後,大哥親自去安國公府求了小曾大人,希望能讓須金勒上門求教。安國公早年跟祖父交情特彆好,去世後長子襲爵,又因為舊傷早亡。因為無後就把爵位傳給了弟弟,也就是現在的小曾國公。算下來小曾國公咱們該叫伯父,須金勒得喊爺爺了。可彆瞧小曾國公年紀大,至今刀馬嫻熟,曾經更是戰場上的常勝軍。我聽說小曾國公見了須金勒也挺喜歡,半點沒有因為他的身份或是穿著說什麼。可也因為這事,那邊不又鬨開了……”
崔茂琛指的那邊自然就是大嫂何宛中。
“說大哥平日裡見了嘉哥兒不是罵就是罰,如今好容易肯帶在身邊教導了。轉眼,就給須金勒找了國公府的師父。這是什麼意思,讓嘉哥兒和須金勒打擂台?還是將來再找個須金勒比嘉哥好的由頭要將爵位給了須金勒。如今還有安國公府給須金勒當後盾……”
可以想象,這一通鬨必又是翻天覆地不罷休。
“二哥說說,家裡這樣子須金勒可不更呆不住。大嫂如今根本聽不得須金勒的名字,隻一味哭當初大哥的承諾,如今現實又是什麼樣子。前頭一日兩人吵起來,大嫂忽然抖著暈倒,請了太醫來說是長期鬱結所致……哎呀,反正就是一團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我兩耳朵聽著都覺得頭疼,二哥隻當什麼都不知道罷!”
說真的,如此情況,崔茂懷也真再說不出什麼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