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茂懷當時聽的有點發怵,尤其麵對簡伯光一副認真的表情,總沒辦法把他的話當做純粹玩笑。為此當晚還做了噩夢,周辭淵也嚇了一跳,問他,他才說了。
然後揉著眼睛抬頭看到周辭淵表情的瞬間……
崔茂懷忽然感覺到自己翹班的理智儘數回籠,想他可是正經接受過唯物主義教育,高舉科學實事大旗的新青年,怎麼就被簡伯光那麼個神棍,還是個兼職的,幾句話就糊弄住了?!
“嗬嗬……”
崔茂懷乾笑兩聲,心虛的蜷縮進被窩。
雖說當日表現是有夠丟人,事後經周辭淵提醒崔茂懷也覺得簡伯光多半是為了問他多要資金才借占卜搗鼓出“不能完工”的話來,可看那人最近的確又日夜呆在工地上,還不停催促工程進度,崔茂懷索性就求陛下能不能再派些有空,熟練冬日工程營造的來,好讓他的療養山莊能提早完工。
座上的陛下頓了一瞬,抬眼看看崔茂懷。跟著就打趣崔茂懷說他都是當官的人了,怎麼隻念著他的山莊,是不是想趕快建好了再賺銀子?
“瞧你那點子出息!”
陛下看似嗔怪,但話音卻比前日溫和隨意,轉頭就讓安國忠傳話營造局,說正好天冷了,那邊若是沒什麼要緊工程,‘閒人’就都到這邊來幫忙,又指著崔茂懷,笑道,“這期間的夥食、俸祿都由他出。”
崔茂懷自是趕忙謝恩。再哭窮說小民哪有那麼多錢,管飯可以,但俸祿……要不怎麼厚臉皮跟皇上討賞貪便宜呢!“小民就隻欠聖人您的人情,萬萬不敢欠朝廷的……”
陛下暢笑不止,崔茂懷再得了句禦斥“滑頭”,另獲朱紅鬥篷一件,雙手捧著冒尖的銀錁子,笑的見牙不見眼,由安國忠親自替他撐棉簾,才退出來了。
然後一轉頭,正和候在外麵等陛下傳召的幾位皇子和大臣撞了個麵對麵。崔茂懷因雙手占著,隻能禮數不周的低頭替代行禮,幾人倒是格外客氣,笑著說不必在乎虛禮,請他隻管先行。
崔茂懷忙又謝過,嘴裡說著失禮,這才捧著銀子往山下去。
超捷徑小路走出好一段,過轉角順勢抬頭往毓清齋門前匆匆一瞥,就見剛才候在門口的人依舊站在門外,無一人被傳召。而通往毓清齋的寬大水泥路上,晉王和皇長孫、連同幾位大臣也正往上去……
崔茂懷不由多看兩眼。
感覺陛下這次入住山莊,前來拜見的皇子大臣格外頻繁、且多!
念頭在腦海裡一閃而過。崔茂懷一人從石徑小道匆匆回去,先把手裡捧了一路,哭窮哭來的、替一鳴生、蓮心、綠翹討要的賞錢發給他們。又去找簡伯光,告訴他山上會有許多新幫手、讓他不必擔心,也彆再托口神靈麻煩人家啦。
一鳴生他們得了賞銀倒是高興,還跟崔茂懷玩笑說,他靠他們表演得了賞按理該他這個東家發大紅包給他們,如今竟連這份錢都請陛下替他出了。
崔茂懷:“(^^*)~~~~”小得意不解釋~
而到了簡伯光這邊,簡伯光正頂著灰撲撲亂糟糟的頭發,手裡拿著截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崔茂懷說了他求來的好事,簡伯光隻點點頭表示知道了,臉上卻沒有多少欣喜。然後嘴裡碎碎念著,從火堆烤架上取了張肉夾餅,轉身又去催促工程進度了……
好吧,喜歡催就催,反正也像皇帝說的,早完工、早營業、早賺錢!
崔茂懷晃晃悠悠回去,看今天時間晚了,就讓人把禮物備好,第二天一早下山,帶著兒子須金勒一起去了安國公府。小曾國公及其家眷對崔茂懷極為親熱,一再留他們父子在府上吃飯,崔茂懷卻不得不婉拒。
畢竟,陛下他老人家還在山莊住著呢。
崔茂懷留下須金勒吃飯+學習,自個兒又匆匆出城上山了。
說起來,這次皇上入住毓清齋候,似乎就沒怎麼去行宮,搞得他也不得不時時候在山莊,以備宣召。
果然是他設計的溫泉格外舒適?
崔茂懷迎著冷風亂想一通。他的山莊當然好,但毓清齋地方有限,彆看陛下自入住後好像總在這邊,實則是在行宮、毓清齋兩邊跑。
真算下來,還是行宮的時候多些。
彆的不說,陛下到行宮避暑、避寒,總要帶妃子美人出來的,政務朝廷也得一起搬出來。毓清齋半山雖然都封了起來,可一來房舍不夠,再來下麵就是對外營業的山莊,肯定不方便。
這地方,就像是皇上個人的散心地,留個半天一日,說回去,沿著毓清齋後麵開鑿的山路,陛下坐肩輿也花不了多久。
隻皇帝的行蹤,自來都是保密的。不有條罪名叫窺伺帝蹤嗎,所以崔茂懷向來不打聽。也因此,崔茂懷之前才能在山莊和家裡來回晃蕩的那麼隨便。甚至有兩回內侍找到延善坊去,說是陛下召他去毓清齋,然後他從城裡一路騎馬上山,緊趕慢趕趕到,卻被告知,陛下又回行宮了……
隻這回,怎麼看怎麼覺得陛下有常住在這邊的打算啊。昨兒看表演,站著後麵的女官看著陌生,那容貌氣度分明就是皇上的後宮吧?
今兒個出門前,又聽說昨晚陛下跟幾位皇子大臣誇讚他溫泉建的有新意。這邊泡著室外溫泉,就著小菜喝著小酒能居高看山下燈火朦朧的山景。另一側竹幕上映著美人窈窕身影,幕後咿咿呀呀唱著唔噥軟曲,的確是不可多得的享受!
崔茂懷卻隻驚異於安國忠的執行力。水袖戲曲,南音軟噥,他不過提過一回,安國忠就安排人練上了,如今拿出來取悅皇上,可不是享受……
“東家,您來看看這可都怎麼辦?”
崔茂懷一回來,就有管事哭喪著臉找他求幫助。崔茂懷過去瞧了,才知道這幾日預定山莊客房的人尤其多,且都是身份顯赫,極其不好推拒,一個個都說著“請務必”字眼的家夥。
“好端端的乾嘛突然紮堆……”崔茂懷不由抱怨,大晚上散著頭發咬著筆一時也犯難。
手裡的預定簿隨即被抽走,周辭淵隨意翻過兩頁,再掃過案幾上的名帖,直接從身後握住崔茂懷的右手,先糾正他握筆的姿勢,左手又貼在崔茂懷後腰讓他正身,這才就著他的手在預定簿上塗劃添加名字日期。
“前些天又有折子請陛下立儲,陛下這回倒沒回絕。”
周辭淵一邊替崔茂懷安排,一邊在崔茂懷耳邊說話,熱氣也跟著往崔茂懷耳朵裡鑽,“出宮前,陛下多次去探望薑淑妃,並責令太醫院用心調養薑淑妃的身體。這次出來,陛下不僅帶了蘇昭儀和李昭容,就是蘭修容,韓婕妤,也在皇後的提及下一並出來了……”
“你昨日見的,該是李昭容。專心!”
崔茂懷剛要偏頭,就被後背緊貼的掌心提醒,隻能繼續握筆跟隨周辭淵引導的筆勢寫字。嗯,是比他自個兒寫的好看。
“這些事你都不必管,若是有哪位皇子或旁人問你有關陛下飲食及其他,以你的聰明,知道怎麼敷衍。陛下身邊的女官、侍婢,除非皇上或安國忠跟你明說,你都隻當一般宮女,和從前一樣的態度。再有……”
周辭淵握著崔茂懷的手不易察覺的鬆了些,就以此時的姿勢偏頭看向懷中人認真的側臉,唇角不由就帶了笑,“韓呈該回來了,若讓你同他一起去監察變石之法修建的房屋道路,冬日使用情況,你要不要去?”
“……”
崔茂懷雖不能說全身心投入寫字,但至少也有百分之八十的注意力在軟軟的毛筆尖上,這會兒聽到周辭淵的話,眼睛一瞥又迅速收回,硬是把手下的豎勾加兩點寫完,才撂下筆,一臉不善的轉頭。
“什麼意思?聽你那語氣,敢情借著鳳凰蛋晚上折騰我,有事沒事催我練字還不夠,這又扯上韓大人了?你這到底是吃醋還是羨慕嫉妒恨韓大人至今替我操心典州的作坊,外麵辦差都不忘替我留意手藝師傅……唔!”
唇上貼合的溫熱一觸即分,橘黃燭火中,周辭淵眼底都帶著笑,卻用手指點點崔茂懷,“笨。”靠近的某人顯然準備換個說話方式,就聽窗外一點聲響,周辭淵拍拍崔茂懷,起身出去。
不大會兒,周辭淵就回來了,卻開始衣服準備外出。
“怎麼了?”崔茂懷問。
周辭淵係腰帶的手微頓,“沒什麼,石峰偷摸回來了。你早點睡,晚上彆等了。”
“噢。”崔茂懷點頭,看著周辭淵一邊整理衣袍,一邊慢悠悠往外走。
直到身後的門、連同屋內暖黃的光線一並被隔絕,周辭淵的表情才一瞬變了。
石峰在絕對無暇回來的時候居然秘密回京,這到底是皇上的意思,還是他當真查到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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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辭淵夜晚外出、奔波勞碌崔茂懷固然操心,但介於這人一貫在他麵前表現出的運籌帷幄,崔茂懷也不會太擔心。
倒是度假山莊一時間是真忙起來了。不光是各位皇子府中的幕僚屬官,包括很多朝臣、權貴,眼看年底了,連各州官員擠進來的也不少。崔茂懷真心覺得,他可以把外麵的牌子換成“駐-京-辦”了。
而毓清齋裡聖人陛下,最近瞧著興致也格外高。
宣崔茂懷過去看到他袖子裡掉出來的籌子,問他在做什麼,崔茂懷回說正在一邊吃火鍋一邊打麻-將。陛下立刻來了興趣,言說冬天日短,中午不想睡正愁怎麼打發時間,於是剛擺上的禦宴全部撤下,換了特製的高桌,胡凳,中間涮鍋子,一圈麻將拍的哐哐響。緊張氛圍裡抽空吃一口小內侍替他們蘸料的羊肉青菜,口腔鮮香滾燙之餘再灌一口崔茂懷親手釀的沁涼果酒,然後啪一聲落牌,“胡啦——”那感覺……
嗯,感覺是挺好,可惜害皇上吃撐了。崔茂懷不得不攙扶著陛下到門口遛彎。
這本沒什麼,可是皇上,您吃撐了,我還沒吃飽呢!
好在崔茂懷也沒伺候多久,韓王、魯王、晉王,就前後腳到了,有兒子陪親爹散步,崔茂懷這個外臣,自然就能揣著贏來的金豆子退下了。
晉王看到崔茂懷鼓鼓的荷包還笑著跟陛下說,“父皇這兒的好東西全便宜了崔東家,上回崔東家披著紅氅捧著小山似的銀花生一路笑眯眯下山,不知多少人就傳崔東家是財神爺身邊的散財童子呢!這回銀子變成金子,豈不更坐實了這說法!”
晉王一番話惹得陛下開懷不已,當即又賞了崔茂懷兩隻金元寶,讓他捧著回去。
崔茂懷笑著謝了恩,當真捧著兩隻沉甸甸的大金元寶下山了。轉身正聽到韓王吩咐身邊小侍,“去扶著崔東家,山道陡峭,小心崔茂懷摔了……”
崔茂懷有時候是真佩服這些皇子,一個個說話做事籠絡人都能做的那麼自然,且能讓你知道。
不說他已經受到的來自幾位皇子和皇長孫的善意,就連之前將他當隻螞蟻,想輕易處理掉,卻又被他反咬一口的晉王,再見他也好像從前的不愉快全沒有發生過。一樣言笑晏晏,如今日一般熟稔隨意……
儲君啊,這麼個誘人的紅蘋果在前麵吊著,真正是讓人忍不住心動!
崔茂懷之前暗暗問過周辭淵看好誰,周辭淵沒回答。如今見諸皇子皇孫的機會多了,崔茂懷倒有點明白周辭淵了,光是從外表、或待人處事上看,一個個自幼接受皇家教育的皇子,誰能比誰差?又哪裡能輕易看得出每個人表象之下的性格誌向?
崔茂懷搖搖頭,將這些國家大事暫放一旁。聽阿秋稟告家裡點心鋪子和酒樓的情況。
“今年的捉雪人活動還辦嗎?客人們都問呢。”阿秋說。
“辦。自然要辦。”崔茂懷點頭。
“那還是將捉雪人的簽字都每日預備著,一旦下雪,就開始?”阿秋問,又看看外麵的天。
“不用那麼麻煩。”
崔茂懷去年是得了周辭淵請托欽天監得了準備的“初雪”,今年嘛,一路跑去毓清齋,當著幾位大臣的麵崔茂懷直言有事求皇上幫忙,然後大大方方說了捉雪人活動,需要準確下雪的日子。
崔茂懷不知陛下和幾位大臣之前在說什麼,但進來時他敏銳感覺到,皇上心情未必如他臉上的表情一樣高興。可等崔茂懷說了自個兒鄭重麵見所求,陛下倒是真笑了出來。隨即又板了臉。
“崔茂懷,你穿著官袍,著急忙慌的求見,就為這事?”
陛下本就是靠著引枕歪在禦座上,這會兒被安國忠扶著坐正,再看向崔茂懷,崔茂懷略有些心虛的嗯了一聲,然後抬頭,竟從陛下臉上看出點常媽媽和周辭淵時而看他的那種微妙表情。
“朕有時候都羨慕你啊。瞧瞧,這日子過的比朕還逍遙……”皇上看看崔茂懷,再掃過下麵立成一溜兒的臣子,“是太清閒了啊……”
“崔茂懷,變石之法你也有功。如今天氣越來越冷,北地早已大雪,趕在入冬前朝廷選了些地方建了道路房屋。現在正是該驗看承重實用情況了。要不朕封你為監察禦史,你跟著韓呈去看看實際情況?”
“……”
仍跪地的崔茂懷不禁有點懵,他那晚真當周辭淵故意找茬吃醋,就跟他揪著鳳凰蛋不放一樣,目的在於跟他談條件,無止儘攻城略地,當情-趣玩笑呢。沒想到……
居然是真的?!
監察禦史嗬,崔茂懷現在已不是官場純小白,身邊有周辭淵這麼個無所不知的家夥在,早將很多官職管轄告訴他了。
彆看監察禦史不過一個八品官,論品階還不如他五品的末等爵位。可這是個什麼官?內可監察百官,肅整朝儀,外能代天子巡視州縣,糾正刑獄。其權限之廣,頗為內外官員忌憚。
要說周辭淵的欽禦司是陛下個人暗地裡的監察機構,那麼監察禦史無疑就是朝廷正大光明的監督者。而且聽周辭淵說,這官人員是有限製的,統共也才十幾個……
心動嗎?
有點。
答應嗎?
“陛下,小臣有負聖人。這官有多重要,小臣多少聽說過,既然要監察彆人,在朝廷裡自己肯定得是表率,到外麵,更代表著陛下的清譽和臉麵。小臣慚愧,實在不堪當。”
崔茂懷跪伏在地,看不到皇上的表情。最後聽陛下一句“退下”,崔茂懷也不知皇上這話是說給誰聽的,然後,肩膀就被安國忠拍了拍,說要送他出去。
到了外麵,崔茂懷還沒搞清楚今兒這事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安國忠就先笑道,“崔東家對聖上一片赤子之心,聖上都看在眼裡,您的造化,還在後頭呢!”
崔茂懷:“……?!”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韓呈回來了,帶著幾個地方“變石之法”的試用結果。
不僅是之前督辦的有人敷衍了事,導致水泥配比不對,房屋道路脆化易碎不結實,更有人散播謠言說這樣造出來的房子是死人穴,大凶!
陛下自是生氣,這才要派監察禦史出去,誰知這邊話才出口,那邊又為了監察禦史的資格和每個人所去的州縣明裡暗裡掐個沒完。這不,兩天時間,兩個禦史被扒了官服,大冷天跪在毓清齋門口請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