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國比崔茂懷意識到的更早,他盯著新出現的人的斷臂一口就叫出了胡鐵匠的名字,“胡金飛!”然後也沒有轉頭看屋裡的殺戮現場,麵對著胡鐵匠,喊得卻是真正主謀名字。
“吳藐,你想殺我?”
讓崔茂懷略感奇怪的是吳藐並沒有站出去跟衛國對峙,而是隔著身前數名護衛跟衛國對話:“衛老,得罪了。我原本沒想的,可就像您不放過楚榮和黑丁,衛老,你該明白我的為難,您執掌的後沛軍對我們西南軍威脅實在太大了……”
“當年伯父放過你們,又暗暗助你們發展。可隻怕伯父也沒想到,你們能發展到今日這個規模。”
吳藐搖頭,似是不讚同其伯父的做法,“造冊在檔者看似四萬人,可實際人數怕已翻倍吧。這還不算斧鉞軍和各處暗樁密探……”
“衛老,您可知道,因為您,我們吳家已經多久不曾睡過一個安穩覺了!今日你我固為聯盟,可他日呢?”吳藐這麼問,但顯然沒指望衛國回答,隻自顧自繼續道:
“伯父老了。我覺得家父說的對,大靖眼下看似太平一統,但武將凋零,兵力不足。對付了北麵的胡人,根本無力再派兵南下平叛。我們大可以戰養戰,劃地而治。但衛老,一旦停戰,你下一步會做什麼,會對付誰呢?”
吳藐的位置不知道能不能看到衛國,但他始終隔著人望向對麵,就像在和衛國麵對麵交流。
“這些年罵你的人真不少,正如高俊義所言,排除異己,獨攬大權,認賊作父,豬狗不如。就連後沛滅國如今也多有怪在你頭上的……”
吳藐說著忽而笑了一下,“今日也就高公公逼您說出了些心裡話。可衛老,我吳家跟您打了多少年交道,都說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咱們似敵似友這麼些年,您不惜一切想將後沛末帝迎回盛安皇宮,可您沒說的、最隱忍的、難道不是想屠儘我吳氏全族以祭後沛末帝嗎?”
“……”
吳藐話裡的信息有點可怕,對麵的衛國竟也沒否認。
吳藐徑自歎了一聲,“都說會咬人的狗不叫,衛老的‘忍’,可是伯父總掛在嘴邊讓我們好生學習的。何況不談複仇血祭之事,單就出兵北上,一軍兩帥也是大忌,您覺得呢衛老?”
這才是吳藐要殺衛國的全部理由!
一直以來,衛國都在私下壯大後沛軍。他們原是吳家養著給展示給朝廷看,以便光明正大留守西南、順便掙軍功的存在,就跟把山裡的野物家養肥了再適時宰殺吃食一樣的道理。哪想這獵物是個隱忍且極有野心的,長久以來示敵以弱實則已偷偷壯大到隨時可以反噬主人的地步。
獵人和獵物,本就是天然的敵對方。血仇在身,野性難馴,即便他裝的再像狗,可狼就是狼。如今狼脖子上繩索還不在主人手裡,任誰誰不擔憂?!
“吳藐,你吳家想殺我不假,你這趟跟出來伺機探我虛實也不假,可拚了整個護衛營、不惜暴露身份的代價也要殺我,總不是你一早計劃好的吧?”衛國道。
“果然瞞不過衛老。”吳藐也不隱瞞,“殺您不難,比起盛安其實西南更好動手。可衛老一向謹慎,後事安排的明明白白。若您乍然死了,隻怕我吳家尚未獲利倒先成了眾人的靶子著實不劃算,但是現在不同了……”
吳藐笑笑,“自來您都憑著鉞符統領後沛軍,雖然不能用小小一枚符印就抹殺您的能力,可您能名正言順總歸有‘金鉞’的助力。現在斧符出現,我何妨放手一搏?”
“‘金鉞明斧’合者可令軍,衛老,鉞符這麼重要的東西聽聞您一向貼身攜帶。既如此,就隻能委屈您留在這兒將鉞符借與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衛國一陣笑,“果然如此。斧符一出,我當想到的……”
崔茂懷聽懂其中關聯,不由看向常伯,吳藐要‘金鉞明斧’替代衛國,那豈不是說明他殺了衛國拿到鉞符後就該輪到常伯了?
可常伯看起來怎麼這麼冷靜,尤其此時看向衛國的眼神……
崔茂懷形容不出,隻覺得心頭像被什麼紮了一下。
而他分神的短瞬,外頭已經打了起來。衛國的人被偷襲屠殺了個乾淨,現在唯有他和身邊伺候的小子,對比他們兩人,周圍護衛營的人圍了四圈,當前站著單臂掄刀的胡鐵匠。崔茂懷本以為這會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對戰,心裡還琢磨著衛國總歸是常伯的師父,一旦衛國死了常伯會不會傷心……
哪想再抬眼,外麵的戰況全在崔茂懷預料之外!
就見之前一直卑躬屈膝的小子不知從哪裡抽出兩把鎖鏈相連的彎刀,在手裡耍的虎虎生風,猶如臂使。他的身形動作更是靈活輕便,本身人就瘦,騰挪跳起簡直像沒有重量,速度快到崔茂懷能肉眼看到殘影的地步,刀鋒所過,周圍頓時倒下一片……
且每個倒下的人都翻滾抽搐嚎叫不止,直至最後七竅流血,沒了聲息!
崔茂懷因打鬥不自覺前傾的身體被眾人哀嚎死狀一嚇,忙又縮回來。
“公子彆怕,此人善使毒,他那刀上……”
“見血封喉,名不虛傳!”
常伯的話被吳藐無縫銜接,隻是聽吳藐的口氣,可不像是真心稱讚。
且一下子死了這麼多人,個個死狀慘烈,一時亦無人再敢上前。吳藐倒是有準備,一揮手屋裡的弓-弩手和數名手纏鎖鏈的侍衛立刻衝出再次將衛國和那小侍從圍的密不透風。
“一直聽說衛老身邊護有高手,使得一手奇毒常人難以近身,幸虧略有準備。”吳藐說罷又朝馬車那邊喊道:
“胡教頭,我能拿的出來人儘數在此,一路掩護您到這,今日你能不能報仇就看您自己了!”
“……”
胡金飛沒有說話,隻是單手提刀,一步步走向衛國。
他手裡的刀刀刃比一般佩刀長且寬,刀柄也較彆的刀把長的多,可跟崔茂懷後世看的武-士-刀、青龍偃月刀一類的也不同。
倒是衛國,在看清胡金飛的長刀後忽然開口,“這一年在梧州連斬我四十一人的,就是你吧。”
“……”胡金飛不答。
衛國倒是篤定,“難怪始終抓不到你,原來是吳將軍暗中藏人。”
衛國又看了看胡金飛的斷臂,“胡金飛,當年殺你妻兒、害你的人已經死了……”
這一回胡金飛終於有了反應。
“你又何必推脫。當年我多次向你稟報你的徒子徒孫肆意誣陷官員,在外圖財害命,占人-妻-女,你何曾在意過?便是我被構陷,你最終不也信了你乾兒子的話,否則沒有你的首肯誰能派出斧鉞軍截殺我?”
“我是讓他們抓你回來!”衛國似要解釋,又戛然而止。
太久遠的事,中間各種牽連攀扯早已說不清分不明,是非對錯不論,結果早成了事實。如今再解釋什麼都不過徒勞……
這般想的不止衛國一人。
胡金飛舉刀在側,“衛老喜歡兒孫滿堂,認的兒子孫子、徒子徒孫不計其數,一旦認下便是你衛老門下,加上他們的紐帶姻親就是無人敢惹的衛半朝。任何人不能不敬,不能冒犯,不能違抗,更不能說‘不’,否則就能讓你下獄殺頭,乃至家破人亡無一活口!想我後沛多少殘忠孤勇萬死逃過了靖賊的追殺,一心想要複立後沛,最後卻被你們這群蛆蟲害死。衛國,這一切皆因你而起,你,該死!”
胡金飛話落,人已踏步飛身上前,長刀劈出。他的目標很明確就是衛國,而周圍的護衛營一眾人,則在此時同時射向使彎刀的小子……
崔茂懷剛聽常伯解釋,才知道這個彎刀上抹劇-毒,功夫厲害的家夥在西南都叫他的啞巴衛。
他沒有名字,舌頭是被人割掉的,沒人知道他從哪兒來,出現的時候就已經是這個樣子,這麼多年過去常伯再見他形貌依舊未變。
曾有傳言說他是西南深山巫蠱養的藥人,但誰也不知真假,更不知衛國在哪兒救的這小子,反正這小子自出現就跟在衛國身後,且隻認衛國一人。他所知所懂的一切也都是衛國教的。
有人說衛國把他當小奴使,也有人說他就是衛國身前的一塊擋刀人盾,可常伯跟崔茂懷說,衛國雖沒給這小子起名字,外人叫他啞巴衛,衛國也隻用“啞巴”叫他,但衛國卻是拿他當親兒子看的……
崔茂懷持懷疑態度。
試問誰會把兒子養成一幅卑躬屈膝、就知道伺候人的模樣?
可現在,崔茂懷有點信了。
衛國這麼多年遇到的刺殺肯定不少,啞巴衛在他身邊保護他,他的本事有心打聽肯定能打聽出來,所以吳藐才備了弓-弩遠程攻擊,並以鎖鏈乾擾限製啞巴衛身形靈活和他那一對索命彎刀的壓製打法……
有了這兩方配合攻擊,啞巴衛的動作明顯慢下來,又一支弩-箭射來,眼瞧著啞巴衛躲不開,衛國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入,不顧身後提刀向他劈來的胡金飛,一掌將啞巴衛推開。
他突然變向,胡金飛也緊跟變向。長刀由落勢硬生生在半空改為斜挑,正中衛國手臂。衛國受傷動作有短暫停滯,胡金飛正好趁勢再上。
啞巴衛被一掌推開,回身見狀立刻扔出彎刀直取胡金飛麵門阻了胡金飛這一擊。不料胡金飛的長刀同樣以脫手之勢直刺啞巴衛,啞巴衛的武器尚未飛回一時無所招架……
關鍵時刻,又是衛國從後攻向胡金飛為啞巴衛解圍。誰想胡金飛這一招竟是虛晃,眼瞧著刺向啞巴衛的長刀即將脫手,胡金飛一個伸展僅用兩指夾住刀柄尾端倒向回抽,力氣端是勁寸平穩,就見長刀回擊,刀柄正中衛國胸口,直接將衛國擊的倒飛出去……
崔茂懷不禁跟著在心中啊一聲,看的太過緊張差點連呼吸都忘了。
“胡鐵匠原來這麼厲害!”震驚過後,崔茂懷不禁感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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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做斧鉞軍教頭,培養暗樁,又豈是一般人……”常伯語帶悵然。
崔茂懷卻忽略了常伯話裡的歎息,這會兒隻覺得亢奮激動。
但凡國人,無論男女,想必都有過武俠夢。崔茂懷當初知道來了“古代”,其實也生出過離開侯府後去闖蕩江湖等一類不著邊際的想法。
不過經曆了現實拍打,看過西市所謂“江湖人”的謀生待遇,對比他們這些生來享有階級特權的“遊俠兒”肆意猖狂,崔茂懷就徹底安分了。
可對武功依舊向往。
他看過周辭淵舞劍,瞧過息風翻-牆越窗。跟老王爺熟了也偷偷問過他老人家所屬的道門有沒有能飛的“輕功”?什麼,沒有?那祖父的師父呢?就那位鴻陽子……什麼,鴻陽子也不會飛……那師祖他老人家呢?敬元真人,都有真人名號了,總有些隱秘本事吧?
最後老王爺被崔茂懷逗的倒是多吃了一碗飯,還摸著他的頭說總算知道他為什麼能想出那麼些古靈精怪的故事了……
崔茂懷:“。。。。。==|||”
對此,崔茂懷也隻能怪這世界太缺乏想象力,既然都把他投放古代了,為什麼不能多些飛簷走壁,踏浪飛花的精彩浪漫?!
直到今天——
崔茂懷在後世也現場看過搏擊、散打、武術等格鬥比賽,真實的打鬥拳拳到肉殺傷力足夠,可到底有點太“現實向”,套路打鬥好看是好看了,又缺乏那種貼身打鬥的殺傷力,略有些“虛”。
眼前則完全不同。
一招一式,或淩厲飄逸,殺機四伏,或大開大合,雷霆萬鈞,實打實的力道技巧,稍有不慎就能決定生死,不說對戰人,崔茂懷明知場合不對,也依然被荷爾蒙激的亢奮異常。
衛國受了胡金飛一擊看似受傷,但他到底和啞巴衛兩個人,胡金飛又是單臂作戰……
“他們誰會贏?”崔茂懷忍不住問常伯。
常伯回頭看了眼崔茂懷,頓了頓才扯動嘴角,“公子心底真不知嗎?生死、早定了……”
“……”
崔茂懷默然。
周身的那股亢奮像是被針戳破的氣球,刹那跑散的乾乾淨淨。
是的,其實生死早定了!
不管他們有多厲害,可這終歸不是崔茂懷書本中所見的‘可飛天遁地’的武俠世界,一人可敵一、敵十,又如何敵百、敵過四方弓-□□矢?!
這裡更不是擂台,不是單純的比武切磋,單為殺人取命。啞巴衛身形再快,彎刀的毒再厲害,也要接觸到人劃破皮膚才行。衛國雖也是練家子,可他老了……
長刀斷劍穿肩,鮮血四濺。
被鎖鏈困住的啞巴衛雙眼赤紅,望著衛國所在的地方大張著嘴無聲嘶喊,卻連半點聲響都發不出。而他分神停頓的結果,前後一箭一弩終是射中了他……
衛國捂著傷處大口喘著粗氣,卻還往啞巴衛那邊看了一眼。最終,他從地上站起,隨手又撿了一把護衛營死掉兵卒的刀,然後抬眼望向一屏山行宮之處,似垂眼自嘲一笑。
他最後說:“陛下,老奴不能為您報仇,迎您回盛安了……”
崔茂懷緊緊閉上了眼。
說他膽小也好、不忍也罷,他終是沒敢看這兩人最終倒下的樣子。
不過衛國能統領斧鉞軍也非泛泛,一旦拚死而戰,胡金飛也吃了不少虧。但這一人直到衛國死,胡金飛幾處受傷,周圍的弓-弩手都不曾向衛國射一箭。
崔茂懷明白,這大約是吳藐和胡金飛的協議,要將衛國留給胡金飛親自手刃仇人!
對比衛國,啞巴衛瀕死一搏更令人膽寒!
身中兩箭被困於鎖鏈之中,他應該是聽了衛國的話知曉一人必死結局。於是再無顧忌牽絆,彎刀大力揮下,帶著金屬迸裂的火花,竟砍斷了限製他的鎖鏈,不顧四周衝他射來的弓箭,從懷裡掏出幾個瓶子四散扔出,又旋身衝進控製鎖鏈的護衛營眾人,一通砍殺……
最終,他倒下的地方滿是痛嚎死屍。
吳藐和付臣旭雖贏,但付出的代價著實不小。啞巴衛扔出的瓶子應該是某種具有揮發性的毒藥,致使不少弓-弩手也摳著脖子口吐白沫……
吳藐皺了皺眉,略站了站後才用帕子掩住口鼻親自走到衛國處從他身上翻找鉞符,很快就從衛國後腰處摸出一個不大的扁平盒子,正適合裝斧符鉞符的大小……
這人之前就說過衛國定會將如此重要的東西隨身攜帶,如今看來,他們隻怕覬覦衛國的鉞符許久,連衛國慣常把這東西藏在哪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盒子打開,果然是和常伯手裡的斧符一樣,把件大小,青黑色的圓刃大斧模樣,上有獸紋……
“哈哈哈哈哈……”
殺了衛國,順利得到‘金鉞’確實能讓吳藐不自覺大笑。吳藐握著鉞符在手裡翻看,隨即朝屋中走來,目標明確,下一個就該是常伯身上的‘明斧’。
崔茂懷不由呼吸急了幾分,斧符什麼的他不在意,這些前朝的破東西給了就給了,可他知道給出這東西的同時,他和常伯也就再沒用了……
崔茂懷被常伯護在身後,忍不住看向吳藐,就見他進門時忽然被門檻絆了一下。然後不等崔茂懷詫異,吳藐忽然就扔掉了手裡的鉞符,並火速撩開袖子看向自己的手臂,又忙忙從懷裡取出一個小瓶倒出藥丸仰頭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