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斜廊有一條岔路通往杏花廳,不算長,寧晏步子卻怎麼都邁不開。
燕翎就看著自己的小妻子,低垂著眸眼,慢吞吞挪過來,她衣擺因奔波沾了些枯葉粉塵,底下的邊花也粘到一處,神色是茫然而孱弱的,仿佛經不起任何風吹雨淋。
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寧晏如此狼狽,而她現在每一個無力的眼神,每一道遲疑的腳步,每一抹虛弱的喘息,都像在生生地抽他的臉。
燕翎閉了閉眼,在她快到過來的檔口,啞聲吩咐,
“你著了寒,先回後院泡了熱水浴,我換了衣裳來明熙堂等你。”
寧晏如釋重負地笑了笑,朝他屈膝,“謝世子爺...”然後撐著丫鬟的胳膊,快步往明熙堂去。
她大約猜到燕翎為何等在此處,她今日午膳借口離席,在旁人眼裡是對戚家不滿,令侯夫人沒麵子,偏生又回來的這麼晚,燕翎定是來興師問罪的,寧晏一時還沒想好怎麼跟燕翎交待,是以趕著沐浴的機會,好好做一番思量。
寧晏花了整整半個時辰,又將頭發梳洗絞乾,喝了紅糖薑茶熨帖了冰冷的身子,換了舒舒服服的家常厚褙子方才出來,燕翎已經在東次間等候多時。
東牆下那座蘇繡花鳥紫檀座屏前,燕翎還是那身黑青的直裰,麵容冷雋,修長的手指輕輕撥動青花瓷茶盞的手柄,目光不知凝在何處一動未動。
聽到響動,轉眸望過來,寧晏一身粉白的褙子,亭亭綽約。
他就這麼看著那張堪稱絕色的容,她神情仿佛與平日不同,沒有了小心翼翼,沒有了溫柔小意,就像是褪去了一層光鮮外衣的珍珠,流露出她本來的麵目,神情是冷靜而淡漠的。
燕翎忽然在萬千淤堵的情緒中尋到了一絲僥幸,不幸中的萬幸,她終於可以褪去那一層保護色,坦誠地跟他交流。
這是好事。
“坐...”
隔著一張四方的高足桌案,寧晏在他對麵坐了下來,待燕翎身子轉過來麵對她時,她也將雙膝挪了挪,明靜地坐在那裡,雙手交合搭在桌沿,目光落在他胸前的衣襟,直言道,
“世子有話,不妨明說。”
很好,他也不打算拐彎抹角。
“明宴樓是你的?”
寧晏眼睫顫了一下,原來他等在這裡,是發現了明宴樓的事,她很快鎮靜下來,頷首,
“是...”
“出了事?”
“沒錯...”
屋子裡靜了一下,燕翎沒有立即開口,他將整個茶盞握在掌心,漆黑的眸眼定在她那雙漂亮的瞳仁裡,拖著長音問,
“為什麼去找你表哥?”
寧晏怔了一下,手從桌沿滑了下來,心底湧現一片木然,繃緊的那根弦也一下斷掉了。她沒料到燕翎已知曉一切,且一來便直擊要害,一個連她自己都沒能想明白的要害。
她愣住,不知該如何回答。
她總不能告訴燕翎,她從頭至尾就沒想過要找他,與其說真話傷了這份本就如履薄冰的夫妻感情,還不如找個能說服他的借口。
隻是,燕翎並沒有等她太久,緊接著便追問,
“你找一個外人也不找我這個丈夫,是何緣故?你想沒想過,我與你表兄,到底誰是外人?”
寧晏聽了這話,霍然抬起眸,立即在萬千紛雜的亂麻中,牽到了一絲線頭,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著他,反問,
“你護著戚無雙的時候,可想過,到底我是外人,還是她是外人?”
燕翎聞言,呼吸倏忽凝住。
所以,她寧可求人也不尋他,是因為嘔著氣?
這一瞬間,他胸口淤堵的難過與疑慮通通被洗刷乾淨,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難以言喻的愧疚與無奈。
那張棱角分明的容,漸漸的褪去鋒利,唇角化開一個苦笑的弧度,閉了閉眼,長長喟歎一聲,服氣道,“我明白了。”
“我自十二歲去了邊關,入戚侯麾下,林林總總加起來有五年之久。當時侯夫人闔家就在雍州,每每我與無忌回營,侯夫人都要親自燒上幾個好菜,備上小酒,對我噓寒問暖。冬日裡的棉服棉襪,夏日的短卦輕履,隻要無忌有的,我都有,那四五年,侯夫人就如我半個母親,無微不至照顧我....”
在他心裡,戚侯是他恩師,無忌是他親兄弟,而侯夫人更是一位和藹可親的長輩,就連少小一塊騎馬狩獵的燕無雙,也有幾分親情在裡頭。
他與戚家的情分,不全然是因當年他傷了無忌一條腿,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恩情。
他虧欠戚家良多。
所以,今日在看到寧晏與戚無雙懟嘴,他下意識是反感的,一麵不喜戚無雙的愚蠢,在自己母親壽宴上惹事,一麵責怪妻子不該針鋒相對,該要退讓一步,當時他心裡想,無論寧晏對與錯,她都不該當著那麼多人的麵給侯夫人難堪。
如今細細回想,在他潛意識中,著實是將熟悉親近的侯夫人看得比寧晏更重要,為了保住侯夫人麵子,而枉顧了寧晏的感受。
所以,寧晏今日冒雨尋蕭元朗幫助,也該是同一個原因。
對於她來說,那相識多年又在刑部任職的表兄,的確比他更可信任。
煩躁再次席湧而來,燕翎沉默了。
此刻他有多不好受,寧晏今日在壽宴便有多委屈。
他們都選擇了彆人。
但,是他傷她在先。
寧晏聽他講完,神色並無明顯波動,“我能理解,也沒有怪您,隻是我並不能接受。”
燕翎倒是很感同身受,他現在也是如此心情,寧晏楚楚可憐哀求蕭元朗的畫麵,一直在他腦海揮之不去,他也不能接受。
“不過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以後再遇見類似的情況,我會交給你來處理....”
“不...”燕翎淡聲打斷她,“不會再有下次,”他抬眸,直入她精致的眉眼,輕聲道,“我不會再見她,也請你相信我,除了你之外,我不會與任何女人糾纏不清,你以後不必再傷神。哪怕聽到什麼看到什麼,不要輕易相信,一定要問過我,可以嗎?”
“如你當初所言,倘若我心中有人,也絕不可能娶你,我燕翎的婚事,誰也左右不了...”
這一次,他深深意識到他與寧晏之間,並沒有建立牢固的信任,他必須先將障礙清除,不希望她將來因為一些有心人的風言風語而誤會他。
寧晏聽了這席話,眼底的冷淡終究是化開不少,嗓音鮮見的溫柔了,
“我知道了....”
這一刻,不知為何,他們都信了彼此,寧晏相信燕翎說到做得到,燕翎呢,也相信寧晏以後不會親信旁人。
心口均鬆了一口氣,緊繃的氣氛,終於淡了下來。
角落裡漏刻叮咚在響,指針指向亥時末,夜已深,寧晏折騰了一個下午並一個晚上,此刻已是筋疲力儘,神色倦怠,連呼吸也變得沉了幾分。
燕翎是個明辨是非的人,
“今日是我有錯在先,故而,明宴樓的事,我不再深究...”
寧晏身子微微往後一靠,心裡那點顧慮也被打消了,她不希望燕翎誤會她與表兄。
她與表兄談不上熟悉,可為數不多的幾次見麵,他不是將油紙傘塞給她,寧願自己淋雨,便是在祖母嚴詞聲厲下替她辯駁,為她爭取一點點可憐的溫情。不能連累他。
燕翎說的不再深究,應該是不會揪著這事不放的意思。
寧晏防備卸下。
“但是,”燕翎這一回語氣著重且帶著幾分懇切,“以後,你有任何事情第一時間告訴我,有什麼麻煩,都交給我來解決,可以嗎?”
他不能保證,這種事再來一次,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寧晏的眸光遲鈍地挪到他身上。
四目相對,他的眼神時而冷淡深邃,時而濃烈炙熱,卻清晰地表達著,不容置疑的意思。
這回,她沒有遲疑,鄭重點頭,“好....”
她也該要嘗試著信任他。
得到她的允諾,燕翎臉色終於好看了些,又看了一眼牆角的銅漏,終是不再停留,一麵擒著茶盞喝了一口,茶已冷,心卻是滾燙的,冷水下肚,那些焦灼了一夜的難堪與挫敗,總算是得到短暫的安撫。
一麵起身與她道,“你早些休息,我回書房了....”
頎長的身影頭也不回地邁了出去。
寧晏目送他走遠,回到內室,倒頭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