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內雲消雨歇,窗外雪舞依舊。
一晌貪歡,至窗外露出清淩淩的一片素色,燕翎方才睜眼,回眸瞥見懷裡的人,素白的小臉陷在被褥,沒了平日的沉靜,乖巧地像隻貓兒似的倚著他胳膊,舍不得吵醒她,小心翼翼抽開胳膊,悄聲退了下去。
程王世子被他帶回了京城,證據確鑿,卻不能定罪,故而他沒有走三法司,而是將人扔去了東廠,接下來便等程王主動上門。
上午在五軍都督府處理積壓的公務,午後聽聞皇太後因他斥責了皇帝,又趕去了慈寧宮,燕翎隻要在京城隔三差五均會去探望太後,太後身子漸漸養得好些了,一直惦記著寧晏,想見她一麵,聽聞燕翎去了營州,自然不太高興,不過她到底是皇太後,有她的政治格局與遠見,雖是心疼,尚能理解,
“你如今是有妻子的人,再不能像過去那般不計生死,底下也該培養些人手替你當差。”
燕翎想起寧晏昨夜的反應,感受越發真切了些,
“讓您掛心了,我以後一定惜命。”
太後慢慢頷首,上了年紀的人,說了一會兒話便累了,閉著眼歎道,
“過幾日淳安生辰,帶你媳婦來見我。”
燕翎見外祖母氣色比前段時日好了些,便應承下來。
程王世子在東廠鬨騰得緊,燕翎這一夜幾乎耗在衙門,程王那頭果然焦頭爛額,四處想法子救人,燕翎也不急,故意不露麵,慢慢跟他耗,耗得程王耐心殆儘,還收到兒子從獄中的血書,氣得一口血吐出來,一把鼻涕一把淚,提著刀殺來燕府,要求見燕翎一麵。
燕翎不在家裡,國公爺倒是出門見了他,笑容滿麵將程王手裡的刀劍抽過來,
“自那日得知你家的事,老夥計我便把兒子罵了一頓,將他趕出去了,這會兒幾天都不見人影,臘八節都沒在家裡過,這樣,你消消氣,等他回來,這刀我替你砍。”
程王被他這般一說,氣稍稍順了兩口,見燕國公沒有疾言厲色,可見事情有轉圜的餘地,卻依然板著臉喝道,
“燕錕,咱們倆也是戰場上廝殺過來的人,你這兒子太不上道了。”
國公爺心裡想,就是太上道了才如此,不過他麵上不顯,陪著程王把燕翎罵了一遭,將他扯進去書房,國公爺混跡朝堂多年,什麼樣的歹話好話到了他嘴裡,都能給說出一朵花來,四兩撥千斤,提點了程王,
“老夥計,聽兄弟我的,衛所屯田的事,您得帶個頭,如今國庫空虛,陛下頭疼,您又是他肱骨心腹,祖輩上的老親戚,他心裡頭為難,咱們做臣子的,就得替主子分憂,”
“燕翎這小子是混賬了些,不過你放心,我保管揍他一頓給你出氣,”
“放心,孩子在東廠出不了事,我給你去看著點,”
“您呢,儘快把軍屯的事給辦妥了,以您在軍中的威望,底下那些猴孫們還不是望風而從,屆時陛下麵上好看了,還有什麼過不去的呢,論輩分,陛下還得喚您一身叔叔,回頭指不定感激您,兒子出了東廠,一家人熱熱鬨鬨過個年,豈不皆大歡喜?”
國公爺心裡想燕翎這小子真狠,逮著年關時節整程王,便是逼著他低頭。程王上頭生了好幾個女兒,唯獨底下的世子是老來子,疼得跟命根子似的。
程王魁梧的身子陷在圈椅裡,久久說不出話來,國公爺話裡話外提醒他莫要恃功傲主,見好就收,眼下需要他才能網開一麵,若是四境平安之時,指不定闔家入獄,程王好歹也是沙場老將,這些年雖是跋扈了些,卻也知道權衡利弊,當即打落牙齒往肚裡吞,應下了燕國公之議。
這廂回去,召集都督府舊將,清理衛所屯田,將侵占的田畝悉數讓出來,人手也清點出來,燕翎這段時日便配合著處置此事,想要程王手腳特彆乾淨基本也彆想,大頭出來了便無礙。
人至察則無徒,烏日達來使在即,燕翎不會再去刨根究底。
日子進入臘月中旬,四境鄰國陸陸續續來訪,諸如蒙兀,女真,高麗與倭國,南海諸小國都派了使臣,這些使臣來京,又攜了一批商人入境,少不得進行一番互市。
京城張燈結彩,熱火朝天。
寧晏派去南洋給戚無忌尋藥膏的人,便混跡在這群人中入了京。人被安置在明宴樓,寧晏卻來不及去見他,隻因臘月十五是淳安公主生辰宴,恰恰朝廷要設宴款待各國來使,皇帝乾脆選擇同一天舉行。
這幾日燕翎早出晚歸,那一夜傷口崩開了血,寧晏惱了,餘下幾日說什麼都不讓他碰,燕翎訕訕的,總歸夜裡要抱抱她才肯放手,寧晏便隨他,等她睜眼,身旁的枕巾早已一片濕涼。
直到十五這一日,寧晏睜著昏懵的眼醒來,迷迷糊糊瞧見珠簾外坐著一人,他身形頎長挺拔,穿著一件雪青色的袍子,手裡捏著一卷詩書,立在窗下看雪,恍惚間聽到動靜,扭頭朝內室望來,他逆著光,瞧不清他的表情,大約猜到那雙眼釘在她身上。
如霜與如月已打水進來,攙扶著寧晏淨麵漱口,燕翎掀開珠簾就在一邊看著,“外祖母要見你,我陪你過去。”
寧晏今日穿了那件蜜粉色的緞麵軟褙,底下一條桃粉的素麵長裙,外罩一件銀紅的雪狐毛大氅,胸前締著如意結,因著要去見長輩,特意化了淡妝,她本就生得明豔,這會兒倒有幾分天仙下凡的模樣,在鏡子麵前轉了一圈,眼巴巴問燕翎,“妥當嗎?”
燕翎眼神就沒挪開過,這件緞麵褙子極是修身,盈盈腰身往上烘托出那弧形的飽滿來,身段過於耀眼,燕翎上前將她胸口的係帶越發扯緊了些,將上身都罩得嚴嚴實實,這才頷首,
“很好,出發吧。”
天色已放晴,路麵卻依然積了雪,偶有晨風襲來,將老樹枝椏上的殘雪給吹落,雪簌簌撲來,眼見要砸在寧晏麵頰,燕翎側身一擋,一顆冰渣歇在他眉角,在晨陽裡熠熠生輝,正中的宮道被清理出來,青石地磚濕漉漉的,幸在寧晏穿了高底的緞麵絨鞋,這才不覺得冷,她也顧不上冷。
她雖是沒見過皇太後,也聽聞這位太後殺伐果決,性情霸烈,在朝野威望隆重,寧晏原先對這樣一位極有政治手腕的皇太後懷抱景仰與佩服,可如今一想到這人是燕翎外祖母,心裡不由犯怵。
皇太後是燕翎最看重的女性長輩,又是站在權力之巔的女人,若是長公主在世,根本輪不到她嫁燕翎,也不知太後對這門婚事是什麼看法,若她說什麼做什麼,寧晏是毫無招架之力。
燕翎一路握著她的手沒放,他今日穿著二品緋袍,襯得那張臉跟玉華似的奪目,英華內斂四字形容他最是合適不過,他心情便鬆乏許多,甚至唇角隱隱含著一抹笑,寧晏心裡發慌,忍不住便問他,
“世子笑什麼?”
燕翎也察覺到了寧晏的緊張,安撫道,“彆擔心,外祖母會喜歡你的。”寧晏這樣的姑娘,沒有人會反感,外祖母也當如是。
寧晏無聲笑了笑,總算走到了慈寧宮,紅牆綠瓦的廊蕪下,候著一群人,除了太子與太子妃,連三皇子,五皇子與寧宣也都在。
三皇子當先走過來,一把拉住了燕翎,“你可來了,這數月來,咱們都沒機會給祖母請安,聽聞祖母今日要見你媳婦,你行個好,帶著咱們一道進去,哪怕遠遠給祖母磕個頭也成。”
燕翎不著痕跡鬆開了寧晏,寧晏跟在他身後踏上了廊廡,朝諸位皇子皇妃行禮,太子妃依然是那一臉溫和的笑,寧宣則神色晦暗看著她,隱隱有幾分委屈。
寧晏沒搭理她,靜靜候在一旁。
隻聽見燕翎與三皇子道,“陛下有令,不許任何人叨攪外祖母,咱們今日這麼多人進去,必定攪了她老人家神思。”
寧宣聞言眼眶便有些泛紅。
三皇子看了一眼妻子,又想起霍貴妃的囑咐,頭疼地將燕翎扯去一旁,
“咱們是同一日大婚,祖母不見人便罷,偏生今日見了你媳婦,卻不見我媳婦,我媳婦麵子掛不住。”事實上是,太後不知怎麼曉得燕翎大婚那夜,寧宣著人去燕府遞訊,惹得燕翎洞房沒能圓房而來了慈寧宮,太後很是惱火,不肯見寧宣,連著不待見三皇子。
霍貴妃一心想緩和太後與兒子的關係,甚至親自來慈寧宮侍奉湯藥,可惜太後這段時日,除了皇帝皇後,隻肯見燕翎,其餘人根本沒機會踏進慈寧宮一步。
今日又傳出太後要見寧晏,這下是打了霍貴妃的臉,才遣了兒子一行來賣乖。
燕翎想起上回寧宣那膈應人的話,冷漠道,
“殿下若要去見太後,得去陛下那裡請旨,今日,外祖母隻說召見我媳婦寧氏,我也沒資格進去。”
三皇子滿臉沮喪朝太子投去一眼。
太子失笑,擺擺手,“算了,咱們在這裡等了半個時辰,也算儘了孝心,不過祖母既是召見翎哥兒媳婦,翎哥兒還是進去一趟,省得你媳婦靦腆。”
燕翎正要說什麼,裡頭邁出來一位女官,是太後心腹之一,她從容朝諸位主子施了一禮,目光落在寧晏身上,含笑道,“世子夫人隨奴婢進去麵見太後,至於世子爺,太後有吩咐,說是今日使臣極多,讓您彆在這裡耗著,去前朝忙吧。”
燕翎施禮道是,又給了寧晏一個安撫的眼神,寧晏這才在眾人豔羨的眼神中,跟著女官踏入了慈寧宮。
慈寧宮內的地龍燒得極旺,布簾掀開,熱浪騰騰,寧晏一時有些不適應,她生生忍住,又將大氅褪去交給宮女收著,麵色不動跟著女官過大殿,進入後殿的暖閣。
珠簾被掀開,明間靠北的紫檀高底坐塌上,端坐著一老婦,她穿著一件靛藍福壽紋對襟褙子,銀絲一根不落束入烏檀木簪後,通身無飾,她麵容布滿褶皺,神態略有幾分疲乏,乍一眼瞧去與普通老嫗無二,寧晏竟是微微怔了怔,難以想象這竟是那個名貫四海的皇太後。
殿內侍候著三名女官,儘也無一人提醒她行禮,反倒個個溫柔含笑,十分親和。
太後原先聽皇後說寧晏生得貌美,今日一見名不虛傳,朝她招手,“孩子,過來...”
寧晏心神一震,意識到自己失態,當即垂首跪下行了大禮,“臣婦寧氏叩請太後娘娘金安,恰才得見太後鳳顏,與傳說中迥異,一時失態,請太後恕罪。”
太後見她語氣平和,不卑不亢,越發滿意了些,“民間怕是將我傳成了妖婆吧?”
寧晏大著膽子抬起眸來,“哪裡,都說您是活菩薩呢。”
太後朗聲一笑,再次朝她招手,“孩子,到外祖母身邊來。”
寧晏心裡雖緊張,麵上卻不顯,含著靦腆的笑來到太後身側站著,太後拉著她坐下,又細細打量她,越看越滿意。
這一場會麵完全超出寧晏預料,太後壓根沒半點為難之處,反倒問起她在寧家的事,她平日看些什麼書,燕翎待她如何,甚至還談起她與淳安打馬球的事,神色了然道,“淳安那點三腳貓的功夫,能奪魁都是旁人讓著她。”
寧晏也猜到太後大約是愛屋及烏,對她十分寬厚。
“對了,燕家對你如何?宅子裡沒人為難你吧?”這是太後最擔心的事,女人一輩子的天地就在後宅,若是如履薄冰,日子便難熬。
後宅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豈能汙了當朝太後的耳,寧晏連忙一臉融融的笑,“外祖母放心,好著呢,老太太不曾給我立規矩,平日也不叫我伺候,家裡弟弟妹妹們都很客氣。外孫媳婦在燕家過得比在寧家還像閨女。”
太後從“客氣”二字便分辨出些好歹,唇角抿直,“畢竟隔著一層肚皮,你不必過於放在心上,能擔的事不能退,不該摻和的也不必料理,燕錕與徐氏當是個擰得清的,你隻管與翎兒過自己的小日子。”
三言兩語便給寧晏定了基調,寧晏感激應是。
“翎哥兒是我養到七歲才放回燕家的,他自小在慈寧宮吃住,一應待遇不遜色於皇子,他呀不像父親,也不像母親,竟是與我有幾分像,沉得住氣,擔得住事,這麼多兒孫中,我最疼他了...”太後提到燕翎便是滔滔不絕,疼愛溢於言表。
寧晏這樣的人,無論何時說話,聲調平緩,嗓音清脆,不疾不徐,年紀輕輕,頗有幾分不顯山露水,很得太後青睞,不知不覺坐了兩刻鐘,女官擔憂太後身子,委婉提醒了一句,太後麵露不舍,輕拍著她手背,歎道,
“可惜你母親去世的早,否則不知多喜歡你,她呀,性子霸烈,為人又敞亮,”
寧晏也滿臉遺憾,“可惜我福薄,沒能見著母親,就不知,母親生得怎般模樣?”
太後眼底閃現淚花,聞言卻是失笑,“你想瞧她的模樣隻管瞧燕翎便是,燕翎生得有八分像她。”
寧晏靦腆地笑了,“我早該想到的。”燕翎長相俊美,不隨國公爺,定是隨了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