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翎這話說出時,寧晏便以為是給他時間愛上她,看來淳安那句話他當真了。
寧晏在他懷裡轉了個身,清淩淩的眸子如蓄了一汪靜水,“夫君...”她第一次這樣主動柔聲喚他,燕翎心猛跳了下,喉嚨越發黏住似的,他今晚並不打算碰她,他沒能如她的心意,卻要她的身子,這種事他做不出來。
寧晏覺察到他眸色幽深了幾分,
“感情是要水到渠成的,您若心裡擱著這個事,倒顯得刻意,咱們已經是夫妻,難道世子不愛我,便打算與我和離嗎?”
“我沒有...”燕翎這會兒語氣有些急。
寧晏眨眼一笑,“既如此,咱們還像往常那般,有事相互通個氣,彼此尊重信任,就很好了,我已經很滿足...哪怕相敬如賓一輩子,我也是樂意的。”
明明每一個字都很體貼,連起來落在燕翎耳郭裡,卻格外地不舒服。
他躺下後,越想越覺得寧晏的話不對勁,偏偏他又尋不到半點錯處,燕翎深深吸著氣逼著自己睡過去。
翌日燕翎天還沒亮便離開了,衛所屯田的事要趁熱打鐵,儘快分派人手去各地清點,諸國使臣彙聚京都,依照慣例要舉行一場講武比賽,今日需要與兵部定下日子,一堆事等著他拿主意。
燕翎前腳離開,寧晏後腳便起了床,今日是她當家第一日,萬不能遲了時辰,早早用了些糕點與一盅燕窩粥,一小碟蘿卜糕,便去了議事廳,自秀華將妹妹秀靈送來明熙堂,寧晏去哪兒都帶著她,十多歲的年紀,言語不多,記性卻極好,這段時日,寧晏已讓如霜教她認字,學會記賬,秀靈做事一板一眼,又愛較真,不許人糊弄她,寧晏很喜歡。
清晨,寧晏帶著陳嬸子,如霜和秀靈到了議事廳,屋子裡已候滿了管事,幾個大管家都在,除了邵大管家的媳婦邵嬤嬤,其餘幾家媳婦也到齊了。有人給她端茶,有人給她遞炭盆,倒是都很熱情。
國公府有五大管家,邵峰是大總管,他與媳婦總攬內務並人事,何管家與媳婦管著府內店鋪莊子收入,陳管家管著賬房,屈管家是銀庫的管事,他的媳婦負責府內各處月銀發放,李管家夫婦則負責采買與府上各處的人情。
這五家在府內當差已不下十年,是實打實的老功臣,寧晏撤了秦氏的心腹劉管事,其餘幾人並不打算動,但各人領何差事,寧晏卻要做調整,譬如屈管家總領銀庫,偏生由他媳婦發放月例,夫妻二人共司一職,哪怕真出了差錯,可相互打掩護,當主子的容易兩眼抓瞎,她沒功夫像秦氏那般事無巨細管著,少不得學著朝廷玩一玩製衡的把戲。
寧晏既是“臨危受命”,趁大家惶恐之時,該改的規矩都要改了。國公爺已放話不許人駁她,這頭一日她說什麼,底下的人都得應著。
來之前作了一番思量,五位管家的職責不動,各家媳婦的差事卻要輪換。寧晏將人事調整公布後,管事嫂子們果然坐不住了。
“少夫人,咱們各司其職多少年了,這會兒你忽然要變,奴婢心裡一下子就慌了,再過幾日便要過年,您看要不等過了除夕再調整?”管發放月例的屈嬸子囁著嘴開了口。
她這門差事既體麵又不勞累,哪房都是敬著她的,拿到的好處更是不少,她當真舍不得撒手。
管外事的李嬸子也有自己熟悉的人脈,不想驟然都給丟開了,正想附和著開口,卻被身旁的丈夫給扯了扯,示意她閉嘴,李嬸子咽了咽口水,不情不願歇了嗓。
屈嬸子說完略有幾分忐忑,擔心寧晏槍打出頭鳥拿她開涮,隻是她的話留有餘地,寧晏即便不高興,也不至於把她怎麼,但出乎她意料,寧晏捏著自己的茶盞,慢悠悠笑道,
“屈嬸子的意思是還想繼續管銀庫的事?”
“對對對...”屈嬸子點頭哈腰道。
寧晏頷首,眼神無波無瀾,“我明白了,那你就暫且留任。”
屈嬸子一聽愣住了,頗有幾分被驚喜砸中的感覺。
其餘幾個嫂子嬤嬤的,相視一眼,驚愕之餘,都在權衡要不要開口,李嬸子瞪了丈夫一眼,責怪丈夫攔住她,李管家卻依然堅決搖頭,示意她沉住氣,李嬸子最終是按捺住了衝動。
李管家是頭一個站出來讓寧晏管家的,他這段時日掂量這位少夫人,也摸準了她的脈,她這人什麼都好,什麼難處都可以與她說,萬不能欺瞞與頂撞,家裡兩個媳婦剛把孩子帶到歲,可以出來乾活了,李管家不想得罪寧晏。
屈嬸子回眸看了一眼身後諸人,個個眼觀鼻鼻觀心悶聲不吭,唯獨自個兒孤零零站在最前,心驟然慌了起來,這位少夫人可是出了名的厲害,莫不是挖了坑給她吧,屈嬸子越想越不對勁,大冷天的額頭竟是滲出一層薄汗,
想起寧晏逼得徐氏掏了五千兩銀子添賬,自己幾斤幾兩,還是不要與她彆苗頭,
“少夫人,要不...要不老奴還是按照您的安排去管廚房吧....”心中惴惴不安,又痛又恨,又酸又楚。
寧晏捏住茶盞,輕輕撥動著茶柄,唇角微翹,
“屈嬸子,想好了嗎?想好可不能再更改了....我這兒可不許人朝令夕改。”
屈嬸子心又被擰了起來,嘴唇蠕動著,進退兩難,直到丈夫投來暗示的眼神,最終咬了咬牙,“就依少夫人安排。”
寧晏暗暗失笑,這就是前段時日立威的成果,人有的時候,需要露一露鋒芒,底下的人才懂得進退。
將差事重新安排後,便由秀靈坐鎮議事廳,將各處事務紀錄在檔,貼在議事廳的門廊處,每結了一樁事務便勾去一件,到了時限若誰的差事沒做完,是要領罰的,與此同時,哪位差事辦得好,寧晏額外有賞,這與秦氏管家鮮見不同,大家既覺緊迫也有積極性,待寧晏一聲令下,各自就散了。
寧晏隨後去到賬房,喚來五位管事。
“過去的事,我都不過問了,現在我要知道,賬上餘額多少,年底可還有開銷?今年租子已收上來吧,明年預算如何?缺口多少?最緊要的是,我需要你們把闔府上下明年每項開支預算單獨列出來,今日夜裡我便要,可有難處?”
“還有咱們府上有多少鋪子莊子,每年收成如何,全部列個明細給我。”
幾位管事相視一眼,目光最後聚在邵峰身上,邵峰稍一沉吟道,“沒問題,今日晚膳之前定交到少夫人手裡。”
寧晏交待完畢便離開了賬房,知人善任,她就學朝廷,一設秀靈做考核,二設陳嬸子為監督,抓大放小,哪能像秦氏那般日日起早貪黑,事無巨細過問,累都能累死。
這會兒先回明熙堂吃點補身子的人參湯藥,再打算去容山堂給老夫人請安,這個空檔,如霜便進來了,“姑娘,雲旭讓奴婢回稟您,昨個兒的事弄清楚了,國公爺不是下令陳管家查賬麼,原來自上回您不肯接中饋,老夫人私下已著人將賬目過了一遍,查漏補缺,勉勉強強把賬麵弄乾淨了,但缺的銀子怎麼辦?老夫人於是親自掏了五千兩銀票給賬房,將那些私下多報克扣的全部給補上,”
“二少夫人那兒也拿出來一千兩,就說先前她拿著月例銀子放過錢莊,這一千兩銀子是這些年的利息,之前忘了入公賬,這下全部給補上,老夫人將過去的事都給頂了下來,管事的都無話可說,也心存感激,陳管家自然沒法子再查。”
“後來國公爺問陳管家的話,老夫人便答了,說是今年世子跟您大婚後,賬上便開始吃緊,春收的租子比往年少了成,二少夫人一時心急,便拿了公賬上的銀子去外頭放貸,原先那賬房是劉管事管著,二人串通一氣,便將事兒瞞下來了,可惜那銀子遲遲不回....”
當時那徐氏眼角掖著淚,苦口婆心與國公爺道,
“她也是好心辦壞事,一心想利滾利多拿些利息銀子回來貼補公中,怎知一時心急看錯了人,那人拽著銀子就不肯還,直到年底,她方將真相告訴我,我隻得想了法子替她將銀子收回來,銀子老本是在,不過利息銀子卻是彆想了....無論如何,她做錯了事,國公爺儘管罰她吧...”
如霜冷笑道,“老夫人真是好本事,用這麼一樁子虛烏有的事,幫著二少夫人將私吞公銀的罪給洗脫了,國公爺自然是怒的,可又怎麼著,銀子已收了回來,不顧念著二少夫人,還得顧念著二少爺的前程與小公子的臉麵,私下將那劉管事夫婦給杖責了二十大板發賣了出去,又苛責了二少夫人一番,說什麼原是念著她辛苦兩年,要彌補她,如今功過相抵,不再過問。”
“不管怎麼說,二少夫人在國公爺那兒是沒了臉。”
寧晏聽完內情,對秦氏的事並不關心,隻感慨道,“老夫人,當真是厲害著呢。”
到了容山堂,徐氏正抱著孫兒康康玩耍,見了寧晏,臉上笑意不曾褪下,問她今日如何,可有為難之處,寧晏一一作答,又將拿不準的事問她,徐氏笑著道,
“你自個兒拿主意,你做事有成算,又沒有私心,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是支持的。”
康兒在她懷裡鬨騰著要下來走,徐氏又彎腰將他放下,身旁的女婢立即接過孩子,牽著他在屋子裡的圈椅邊兒轉悠,徐氏目光時不時落在孫兒身上,又與寧晏道,“放開手腳去做,不要怕,一切有我擔著。”
寧晏望著她那張菩薩臉,當真是無話可說,徐氏就像是一麵密不透風的牆,穿不過,看不透,綿密周全,明知她不可能有幾分真心,卻無法討厭她,這樣的本事,也難怪國公爺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隻要徐氏不尋她麻煩,她也樂意與之相安無事。
陪著她坐了一會兒,寧晏出來容山堂,在對麵的穿堂口遇上了來接康康的秦氏,秦氏眼角依然掛著淚,不知在想什麼,神色不濟,迎頭撞上寧晏愣了一下,旋即麵露灰敗,唇鋒冷峭,
“父親嫌惡我,你終於滿意了?”她也是經婆婆提點才曉得寧晏當初不肯接中饋是想逼著她填平賬目。
寧晏抱著手爐,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弟妹,用尊嚴換五千兩銀子,值不值?”
扔下這話,寧晏便繞她離去。
秦氏雪白的臉頓時脹得發青發紫,窘迫的半晌不語,就連那平日張揚的眉梢也褪得消沉。
是啊,她這兩年汲汲鑽營,不過是收獲了五千兩銀子,但她失去了公婆的喜愛,連帶在下人麵前也抬不起頭來,那個一直被她瞧不起的小姑娘,卻是不聲不響震懾了所有人,就連公爹對她也不敢隨意置喙,越發將她襯得像個跳梁小醜。
寧晏一句話將她剝了個乾乾淨淨,秦氏心頭驟然湧上無限的屈辱與懊悔,眼底的淚再是抑製不住,綿綿落了下來。
夜裡,邵管家將寧晏要的那些清單賬目全部交給陳嬸子,陳嬸子送來給寧晏瞧,寧晏一字不差看下來,各家人情禮基本已送出,送來國公府的禮單也不少,雲蕊之臨產在即,就算辦滿月酒也是年後去了,餘下過年還需開支一千多兩便足夠。
秋收的租子進了賬,除去糧食,肉類,實收銀兩隻有萬兩,再看明年的預算總額,缺口足有兩萬五千兩還多,這筆金額太大了,寧晏又重新將預算的條目掠過,再瞅一眼那些莊子與店鋪,按著眉心尋思。
無外乎是開源與節流,主意是有,就是阻力太大。
瞧著賬目便可知,過去那些年,排場沒減,派頭依然足足的,進帳卻越來越少,寧晏苦笑一聲,國公爺可真是扔了個好攤子給她。
嫁過來之前,燕家便是寧家無法仰望之所在,誰又料到內裡是如此一筆爛賬呢。
果不其然,這些高門大戶,麵上光鮮華麗,關起門來,誰也不知誰的艱辛。
原是想等燕翎回來,討他個主意,夜色初降時,雲旭便來傳話,說是燕翎今夜被留宿皇宮,回不來了。
連著日燕翎均未回府,寧晏也猜到年關事多,不知他在衙門住的舒適否,穿倒在其次,他那人身子結實,跟個火爐似的,定不怕冷,就是吃食怕是沒那麼精細了,寧晏思來想去,在臘月十八這一日下午,親自下廚做了道菜,著雲旭送去官署區。
雲旭到五軍都督府也是熟門熟路,先去了當值的值房,哪見人影,一問得知人在內閣,一路小跑,過了承天門,到了午門,便見弟弟坐在城樓下的值房裡喝茶,雲旭拂了一把額汗,氣喘籲籲湊過去,“世子還沒出來嗎?”
雲卓坐在錦杌上磕著瓜子,“沒呢,陛下也在裡頭,怕是一時半會出不來,”又瞅了一眼哥哥手裡擰著的食盒,隱隱聞到幾縷清香,“這是夫人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