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氤氳。
栽下那一瞬間人被他撈起,打橫抱在懷裡,寧晏伸手圈住他脖頸,安安靜靜覆在他肩膀,麵頰騰騰地發燙,忍不住抬眸打量他的臉,他唇角微微勾起,隱約有一抹笑意,像是按捺不住了,又像是曇花一閃而逝。
燕翎低頭看她一眼,對上她濕漉漉的眸,盛著幾分無奈,又想起她剛剛那滑稽的一幕,一個過於穩重的人,驟然出現小差錯,總能惹得人稀罕,也很可愛,怕被她發現他偷笑,燕翎極力忍著,唇角抿得很直。
寧晏看穿他的底細,虎著臉道,“有什麼好笑的?”
“不好笑...”燕翎徹底收斂神色,恢複如常。
寧晏被他圈在懷裡有些熱,雖說下人都很乖順地避開了,在這園子裡摟摟抱抱的很不自在,“放我下來...我自己走...”
“萬一腳扭了呢...”燕翎忽然想起上回去燕山祭拜母親,寧晏忍著痛一路下山後至腳腫,現在回想起來,他懊悔不迭,當時怎麼就那麼粗心呢,
寧晏卻發現他抱著她往書房方向去了,這是出府的路嗎?不是要帶她在書房過夜吧?
這能叫出去玩?
寧晏有些失望。
燕翎抱著她穿過書房外的一片院子,來到國公府西南角,寧晏才知此處有一不顯眼的角門,專供燕翎出入,外頭停好一輛馬車,十幾名黑衣侍衛垂首默立,還有四名神態禮儀挑不出差錯的嬤嬤侍候,他們目光低垂,屏氣凝神。
寧晏往他懷裡埋了埋臉,一眨眼,進入一片明光裡,寬大的馬車燈火通明,角落各垂著一盞六麵羊角宮燈,絹麵上用細筆勾勒出栩栩如生的美人畫,廂內裝飾奢華,與燕翎一貫的風格不同。
燕翎將她放在軟塌上,伸手去握她腳踝,寧晏一縮,“真的沒事。”
燕翎沒管她,還是將她腳踝給握住,他出身軍營,查驗跌打損傷有自己一套,四處摸索一遍,確認無傷才擱下。
寧晏好奇打量馬車,“我們是去哪兒?”
“到了就知道....”
燕翎將她腦袋往自己懷裡一擱,“你今日看比賽累了,先歇會兒...”
寧晏被迫靠在他胸口,神色滯了一會兒,慢慢闔上眼。
她很快睡著了,腦袋往下一垂,燕翎察覺到連忙將她整個人拘在懷裡,寧晏下意識往他懷裡蹭了蹭,尋到舒適的姿勢,燕翎俯首打量她,她睡相極為乖巧,跟個小貓似的窩在他懷裡,小小的一隻,惹人憐愛,她身段太好,腰肢軟如柳條,讓人忍不住想揉她。
當然不能揉,燕翎小心地摟緊了一些,騰出一隻手翻閱擱在車廂內的邸報,燕翎私下經營了不少商隊,這些人走南闖北,打著做生意的旗號替他刺探情報。
其中一份邸報寫著,江州一帶市麵上的糧食比往年要少,不知何故很多百姓不再將多餘的糧食賣出來,燕翎直覺有些不對勁,江州一帶是有名的魚米之鄉,若此地市麵糧食緊俏,必會波及全境,思忖片刻,輕輕敲了敲車窗,一名暗衛湊近,
“請主子吩咐。”
燕翎低聲道,“讓錢莊留意各地米糧的動靜,遇到價賤時收購一些,儘量屯一些糧食,此外去查一查,有哪些商戶在暗屯糧食,立刻報我。”
“明白...”
燕翎畢竟是高居廟堂的宰輔,不是真正的生意人,錢莊與商隊關鍵時刻得為平抑物價服務。
懷裡的人動了動,燕翎以為吵著她,連忙將邸報擱了下來,目光就這麼落在她身上。
她不知是做了噩夢,眉尖蹙起,雙手緊緊拽住他的衣襟,仿佛受了驚嚇,小臉布滿酡紅,燕翎輕輕往她背心撫了撫,她繃緊的身子慢慢緩和下來,隻是眉心那一點愁雲卻久久不散。
燕翎想起蕭元朗的話,幾乎是本能垂下眸,輕輕吻住她眉梢,從左到右,一點點吮過,試圖去撫平她的褶皺與傷....漸漸的唇瓣順著眉心往下,掠過她挺翹的鼻梁,從鼻梁往下一滑,到了她麵頰,他目光凝在她的唇瓣,依然是極好看的,似誘人的熟果,
他卻遲疑了。
燕翎喉頭翻滾,闔目抵著她的眉心,心裡隱藏的那一點痛,發酵似的慢慢暈開在五臟六腑。
她是他的妻子,他可以的。
努力破出內心那一點迷障。
輕輕往前一碰,一人唇瓣緩緩黏在一處,慢慢地摩挲了一會,隨後不舍地退開了。
他自然不敢像上回那樣深吻她,怕她反感抵觸,得慢慢來。
見她睡得沉,那點得逞的心思便成了愉悅,用力地把人往懷裡蜷緊。
寧晏躲在他顎下,緩緩睜開了眼,手心裡都捏出一把汗。
這一路裝睡至馬車停下,她適時地抽動了下身子,佯裝出剛醒的模樣,麵色從容從他懷裡下來。
天際黑漆漆的沉靜如湖,涼風和煦,破開燥熱的夜色,裙衫被清風掀起如浪花款擺,長公主府邸前候著一大群奴仆,個個洋溢著喜慶的笑,動作一致朝一人行禮,
“恭迎少爺與少夫人回府。”
寧晏目光落在那“明陽長公主府”六字纂體牌匾上,牌匾上綴著一盞微弱的燈,光芒恰恰灑落在綠色纂書上,那六個綠幽幽的字體線條圓融優美,處處彰顯精致奢華。
她這一刻的心情是很奇妙的,好像這裡是一個自然而然能生出好感的地方。
燕翎朝眾人頷首,領著寧晏踏入大門。
洞開的門庭內,是一個碩大的院落,庭院規整的擺放著各式各樣的花壇,五顏六色的花朵開得正豔,如懸浮在夜色裡的一抹霞煙。
沿著左側廊廡往後便是一橫廳,也是長公主待客的正廳,過正廳,一股涼風裹挾著淡荷的花香撲麵而來,麵前的景象與前廳可謂大不相同,九溪環繞,假山流水,亭台閣謝錯落有致,目光所及之處花木繁盛,青翠欲滴,儼然一派江南園林氣象。
寧晏一直以為燕國公府規模算大了,今日見了這長公主府才知道什麼叫恢弘氣派,燕翎牽著她上了正中的曲廊,來到當中最高的白玉石橋,舉目四望,和風送暖,水石相映,奇石玲瓏多姿,水麵星光蕩漾,更有各式各樣的奇花異草點綴其中。
寧晏問道,“此間園林,莫不是出自江南園林大師錢不換之手?”
這名叫錢不換的大師,性子極為乖張,他本名錢坤,有一回某江南豪強延請他給府邸設計園林,人還未登門,先著人送了一箱金銀珠寶和兩名俏麗的花娘給錢坤,彼時錢坤府中小妾難產而死,心中正鬱悶著,遇見這混不吝的豪強,著人將珠寶和花娘退了回去,拒絕了對方的邀請,從此改名“錢不換”,在當地也傳為一則趣聞。
寧晏之所以斷定是錢不換所為,是因她當年從泉州回京,曾在一園林寄居數日,親自見過錢不換的手筆,此人有八大最負盛名的構景,譬如“倒掛金鉤”“猴子撈月”“曲徑通幽”“排闥送青”等,而能將這八景全部聚齊,也就長公主殿下了。
“正是他,母親這宅子是他封山之作。”
燕翎眉眼平靜,牽著她下了石橋往正房走。
繞過一水榭往後,湖泊在此地形成一個凹口,湖麵靜如琉璃,闃然無聲,沿岸鋪著一些睡蓮,圓啾啾的似玉盤,沿著拗口末端的水廊來到正院,此處是長公主夏日居住的汀蘭苑。
東邊是書房,西邊是寢室。
一麵善的嬤嬤恭迎一人入內,已備好了熱茶與點心,燕翎喝了一口茶,吩咐嬤嬤帶著寧晏四處逛逛,他先去書房看完邸報。
嬤嬤有些麵熟,原來她是長公主乳娘周嬤嬤的嫡親妹妹,性情溫和之餘,更添了幾分乾練,長公主故去後,這間宅子一直交給她打點,這裡清淨,燕翎未婚之前時不時會過來住上幾日。
長公主光正院便有三處,夏日住在汀蘭苑,冬日住在西邊山窩處的平瀾閣。院子極大,卻不覺得空曠,處處皆有景致,從這園林布景可知,長公主身前是一極為講究又大氣的女子。
周嬤嬤帶著寧晏逛到一半,寧晏實在走不動了,揉著酸脹的腿挪了回來。
彼時如霜與如月也跟著雲旭到了長公主府,兩個丫鬟抱著寧晏日常衣物,來到汀蘭苑,這一路也算開了眼界。一人極為伶俐,見著長公主府的下人屏氣凝神,規矩極大,一人也收斂神色,利索地去內寢,按照主子的習性鋪床擺設衣物。
寧晏坐在東次間的圈椅裡,陪著燕翎處理公務。
周嬤嬤給她奉了茶,她握著茶盞喝了幾口,隨後問燕翎,“今夜就歇在這?”
燕翎手裡捏著一張邸報,視線定定落在她身上,“是,喜歡這裡嗎?”
寧晏撫了撫皺起的裙擺,笑道,“很喜歡,這裡極好,幽靜閒適。”
“那就好。”燕翎看了一眼周嬤嬤。
周嬤嬤折去裡間,不一會捧了一個寬厚的匣子出來,置在寧晏身旁的桌案,隨後恭敬退了出去。
燕翎指著錦盒道,“這是公主府各處院子鎖鑰,庫房鑰匙及賬目,我母親的嫁妝一直封存在此處,東西交予你,我有時不在京城,若你在府上住著無趣,可來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