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農家不比有錢的大戶,哪裡舍得天黑了點燈吃飯,都是趁天亮時吃完,等太陽落山後,天黑得就快了。
顧蘭時端著木盆出門,將洗完鍋灶碗筷的水倒在家門口柿子樹樹根底下,水窪聚在圓坑裡,他單手拎著空木盆直起腰,一轉身就看見快到近前的漢子。
因沒有任何防備,也沒聽見腳步聲,他嚇了一跳,好在很快回過神,下意識看過去。
他們小河村好像沒有這麼高的漢子,這麼想著,他視線對上一雙黑沉沉的眼睛。
顧蘭時心裡莫名一窒,留意到對方左邊臉上那條豎長猙獰的疤痕時,總算對上了名字,是裴家那個裴厭。
那人瞄了他一眼就轉開眼睛,腳下不停,依舊沉默往前走去。
兩人沒有任何交集,各走各的,安靜遙遠,連空氣都似乎沒有波瀾。
要說長得凶惡,確實也有點,裴厭看起來就硬邦邦冷冰冰的,尤其臉上那條疤,直接破了相,不過若是忽略左半邊臉,右半張臉好像並不差,可裴厭第一眼看過去,還是那雙眼睛最讓人發怵,以致忽略了相貌。
等在案台上放下木盆,絞儘腦汁的顧蘭時才拚湊起方才那一眼的感覺,裴厭眼睛裡沒有人氣,漆黑空洞,哪裡有活人那股熱氣勁兒。
他拍拍胸脯,總算解開自己心頭那種難言的壓抑感。
苗秋蓮從後院過來,看見廚房裡的顧蘭時,她拍著袖子上的土喊道:“蘭時,把菜乾子收了。”
“知道了娘。”顧蘭時解了襜衣出來,順著對麵柴房前的梯子爬上去,把兩個竹匾摞在一起往下遞。
苗秋蓮在下麵接住,說道:“雞鴨我都關好了,明兒一早記得到河裡放鴨子,好幾天都沒下水了。”
“好。”顧蘭時一手端著最後一個竹匾,另一手抓著梯子下來,這幾天太陽大,曬了些扁豆乾和菜瓜條子。
把竹匾放在堂屋角落的木架上,苗秋蓮撥動菜乾看了看,說:“還得再曬兩天。”
顧蘭時有心事,看著他娘欲言又止,最後實在沒忍住開口:“娘,林家,真行嗎?”
一聽這話,苗秋蓮放下菜乾,看他一眼問道:“咋想起這個?”
顧蘭時猶豫不安,小聲說:“就,我這幾天做了個夢,夢見林家人不好。”
苗秋蓮心裡一鬆,還以為是什麼大事,一邊往外走一邊不在意地問:“怎麼個不好?你倒說說。”
一想起今天白天碰到林晉鵬,顧蘭時心裡就彆扭不得勁,怕對方真提著大雁來了,說:“就,林晉鵬在外麵拈花惹草,不是個好人,他家裡對我也不好。”
正洗手的苗秋蓮瞪他一眼,罵道:“這話是能亂說的?要是讓人聽去,咱家還要不要名聲,連個影兒都沒有的事,就敢在嘴上編排,你也是,越大越缺心眼。”
顧蘭時掙紮道:“可是娘,這一個夢我做了十幾天,哪有這樣的怪事。”
她站起來甩掉手上水珠,接過遞過來的布巾,說道:“行了,哪有那麼玄乎的事,一個夢而已,說不定是那夢讓你心裡不舒坦,才一直記著,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天天都想這個,夜裡可不就夢到了。那林家我和你爹早就留意過,許是你沒經曆過,心裡難免怯,娘就跟你交個底,大差不差了。”
“林家房子、田地,和咱們家算是門當戶對,他家親戚是有些什麼門路,可尋常過日子又指望不上,咱們啊,不比林家差。李香菊兩口子我又不是不認識,不是難處的惡婆婆,也沒老得走不動路,能下地能上山,這三年五載不用你伺候。”
“林晉鵬是老大,又有出息,下邊雖有幾個弟妹,小的都七八歲了,有父母在,不用你拉扯,好處多著呢,這幾年我和你爹看了不少人,鄰村的外村的都有,沒有誰家比他更合適的,家底殷實能讓你吃飽,你再看看他家裡,老的小的都穿得乾淨,不是埋汰醃臢人,你不用怕,這事兒要真成了,還有你老子娘在呢。”
說親相看第一就是名聲,林家在小河村名聲不差,沒出過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公婆在村裡也沒有惡名,普通又殷實的人家,就是苗秋蓮和顧鐵山看中的,起碼靠得住。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親事上顧蘭時自己沒辦法做主,是以一臉愁容。
苗秋蓮“嘖”一聲,把布巾掛在架子上,說:“你這孩子,都說是你胡思亂想,夢裡的事能信?行了,彆瞎琢磨,喊竹哥兒洗洗手腳,該睡覺了。”
夜色降臨,天上星光閃爍,小河村漸漸歸於平靜。
竹哥兒早已睡熟,四仰八叉在炕上攤開,顧蘭時再心煩,終究也沒抵過睡意,他神思恍惚,再一次陷入夢境。
漏風的茅草屋破敗不堪,他蜷縮在還算完整的土炕上,身下一張草席也是破的,風從縫隙裡吹進來,他裹著破舊薄被低聲咳嗽,一陣陣感到冷意。
混沌中,他想起自己被拋棄,隻能躺在這裡苟延殘喘。
又是一陣冷意襲來,他隻覺得身體一輕,飄在空中往下一看,卻看到另一個自己。
顧蘭時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自己死了,他沒有去處,渾渾噩噩呆在這間破草屋裡,看著自己屍首漸漸變化,腦海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再過幾天,屍首就爛掉臭了。
半掩的門框被從外麵推開,他看過去,是那個命又窮又硬的裴厭,半舊的布衣草鞋,看起來還是那麼潦倒窮苦,眼角也多了幾道風霜痕跡。
裴厭站在土炕前,似乎一點都不怕死人屍體。
顧蘭時好幾天沒見過其他人了,這會兒看著自己枯槁乾癟的屍首已經不成人樣,忽然滿心悲戚,等到臭氣熏天生滿蛆蟲,就更沒尊嚴臉麵可言,死都不能安寧。他以手掩麵,卻流不出一滴眼淚,隻有風聲呼號。
忽然,他被拽向門外,放下手才發現,裴厭用破草席卷了他屍首,扛在肩上往山上走。
許是孤魂難以離開軀體,他被迫跟在一旁,看著裴厭拿鐵鍁挖坑,又看著對方將他屍首放進土坑裡。
這是要埋了他?
心中感激剛起,突然一陣天旋地轉,他隻覺泥土拍在臉上,打得生疼也讓他無法呼吸,像是要活活悶死。
猛地睜開眼睛,顧蘭時呼吸急促,嚇得連忙拽開自己臉上的手,大口喘了幾聲才漸漸安定,回過神知道剛才是竹哥兒手打在他臉上,又捂住了他口鼻。
他氣得在睡覺不老實的竹哥兒屁股上打了一巴掌。
竹哥兒睡得迷迷糊糊,被打醒後眼睛都睜不開,揉著屁股嘟囔道:“蘭時哥哥,有蟲子咬我屁股。”
顧蘭時被他逗笑,噩夢帶來的恐懼驅散了幾分,說:“哪來的蟲子,是你在做夢,快睡吧。”
竹哥兒被他胡說八道安慰到,往炕裡翻個身再次睡熟。,找書加書可加qq群9528685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