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天光大亮。
被押解到淮安的殺手們,被關入了李園的暗室。
李酌山請來一位外援,動用了一點非常規手段, 刑訊出了更多的內容。
早前得知,第一批黑衣服殺手收了惡匪餘孽的錢, 還收了蒙麵男人的錢。
在二次審訊之後,黑衣人也沒能將蒙麵男人的具體外貌描述清楚,因為那人作了充足偽裝。好在龍嘯雲中計自爆,他就是那個蒙麵男人, 給出的錢款與黑衣殺手交代的數額一分不差。
黑衣服殺手的問題核實了,那就還剩另一批灰衣服殺手。
此前審問, 灰衣服殺手交代有兩個委托人。
一個是青魔手伊哭的大弟子丘獨, 另一個是神秘女子。
“丘獨武功泛泛,但獨得青魔手偏愛, 伊哭在錢財上對這個大弟子很大方。”
池藏風昨夜的坊市不是瞎逛的, 獲悉了一樁八卦。
“丘獨,二十四五歲,正是青年氣盛。他追求林仙兒已有半年, 傳聞至今未得其青睞。”
丘獨找上殺手,要求打廢李尋歡。
林仙兒客棧夜襲,原計劃是睡了李尋歡。
兩者一聯係, 這一筆追殺委托的緣由便很清晰,丘獨嫉妒李尋歡得到了林仙兒的關注。
這種嫉妒轉化為雇凶的行動, 難說是不是林仙兒誘導的。她可是一個喜歡把男人玩弄鼓掌之間的女人。
“神秘女子就是林仙兒。”
李酌山的審訊獲得了一段實情, “林仙兒和灰衣殺手頭領睡了一夜, 這才有了對方願意一單兩接。這筆訂單壓根沒收錢, 真是好廉價的交易。”
林仙兒還真把她的信條貫徹得到底, 認為能以身體達成任何目的。還彆說,江湖上絕大多數男人都拒絕不了她。
池藏風的關注點稍稍偏了。
上次審問居然沒把這一真相問出來,是她的偵訊手段太溫柔了嗎?李酌山又做了點什麼?
李酌山似乎沒看懂池藏風的好奇神色。
他要怎麼描述請黃藥師使用附骨針對付殺手,讓他們疼到哭爹喊娘的場麵?
因為黃藥師對刑訊興致缺缺,由於不耐煩而下手更重三分。讓那場麵太美,一般人承受不來。
“現在,林仙兒雇凶殺人的證據有了。”
李酌山隻提結果,“我會以謀財害命兩罪,將她送六扇門問審。”
害命,是雇凶謀害李尋歡。
謀財,是林仙兒的巨額財產來曆不明。
林仙兒被林詩音收留之前,是一貧如洗的孤女。
以林詩音名下田產等收入無法供養出揮金如土的林仙兒,更不談短短三四年讓她富甲一方。
這人是怎麼得到巨額財產?
僅僅是一個輪著一個男人的換,獲得他們的贈予禮物?其中沒有任何涉及殺人取寶等手段嗎?
疑點,有待查實。
林仙兒麵對殺手證詞卻拒不認罪,徹底否認她與殺手頭目有過往來。
“她的確不能認罪。”
池藏風看透了林仙兒為何要死撐,因為她絕對接受不了被關入大牢。
“牢獄之災,對林仙兒而言是毀滅性打擊。她不會死,但毀去了她最在意的東西。被關入女牢,名聲儘毀、容貌難保、再無男人追捧。”
李酌山認同。正因如此,他才不走江湖常規路,是要把林仙兒送入獄。
到了女牢,從獄卒到監獄長都是女官女吏。林仙兒的做派素來被女人厭惡,除非自儘,否則她隻有一天天熬苦日子。
在那之前,交代罪行就是必經步驟。
“先禮後兵,我想請池東家先去審一審。”
李酌山沒有動不動給人用刑的喜好,那些殺手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林仙兒提出想見一見你,你去審問,她會願意交代情況。”
池藏風:!
難道真被楚·烏鴉嘴·留香說中了,林仙兒非她不可,隻肯對她吐露真相?
“無需勉強。”
李酌山眼瞧池藏風麵色古怪,“這就是方案一。如果她不配合,那就上方案二,也怨不得我們沒給她好好做人的機會。”
去嗎?
還是去審吧。
池藏風不勉強,她的好奇心也不低,倒想看一看林仙兒還能整些什麼新鮮活。
穿過閘門重重。
李園地下暗室終日不見陽光,難免有一股隱隱腥臭味。
林仙兒被單獨關押,被五花大綁在鐵架上。
短短兩天兩夜,她經受了二十多年來從未經受的屈辱。即便是父親死亡後窮到餓死時,也不似今日般讓她無比憤怒痛苦。
罪魁禍首是誰?
是池藏風,那個江湖上傳言研究佛理至深的棺材鋪老板。
林仙兒:啊呸!傳聞都是假的。
如果池藏風慈悲為懷,怎麼忍心逮捕她?應該憐惜她一人長夜無眠,溫暖她陪伴她才對。
為什麼呢?
池藏風竟然不受誘惑?
林仙兒困在暗室裡,沒有反省她玩弄利用過多少男人,並不在意曾經誰和誰自相殘殺,又欺騙謀財奪走誰的性命。
但凡迷戀她的男人都是手下敗將,根本不值得再回憶。而今隻剩執念,必須再見一見池藏風。
“林仙兒,聽說你要見我。我來了,你有話直說。”
池藏風推開了地牢門。門未關,李酌山留在了門外。
林仙兒聽得來者聲音,精神一下子振奮起來。“池郎,你終於來了。”
池藏風退後半步,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林仙兒的聲音嬌柔入骨,此刻聽來卻儘是矯揉造作。
“正常說話。”
池藏風直截了當,“如今,你一身塵土,滿臉臟灰,頭發亂得像瘋子。是什麼給你自信,認為還能出演絕色仙女?”
林仙兒出師未捷,兩行清淚流了下來。
這次並沒有再哭得梨花帶雨,不時吸一吸鼻子,像是受儘委屈而真的傷心了。
池藏風覺得林仙兒的演技進步了,吸取了上次真哭應有鼻涕的實踐知識,把這一場雙目傳情的哀求戲碼給演活了。
隻是,江湖不相信眼淚。
說實話,池藏風有點失望。“你就沒有新的招數了?”
林仙兒一噎。換做以往,憑著她的臉與身材,穿著最為惑人的薄紗,還能演一出婀娜多姿的舞蹈。
現在她被綁著不能動,除了用聲音勾人與眼淚攻勢還能搞出什麼新招式?
“是我奢望了。”
池藏風搖了搖頭,師父編的話本果然作不得真。
什麼深陷圇圄,一夜之間神功大成,以攝魂術誆騙看守主動放人。自此大殺四方,一力蕩平昔日仇敵。
原來,話本裡的橋段真的都是騙人的。
池藏風原本期待著,林仙兒非要再見她一麵是計劃絕地反擊要催動某種神功。
她一定不會像話本裡的看守那樣被反殺,大打出手也是不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倒頭來也就隻遇見老一套。
林仙兒:這是什麼表情?是無言的鄙視吧?
啊啊啊啊!池藏風這個不解風情的,到底再期待她能做點什麼?
“好了,應你所說我來了。”
池藏風失望地不想多留,“交代吧,你都做過些什麼?”
林仙兒滿腔怨憤,從沒有一個男人能對她視若無睹,池藏風是第一個。
兩天兩夜過去,此刻再見一麵,她期待看到的是池藏風的後悔。但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現在還想讓她交代,她憑什麼交代!
“看來,你並不想對我說。”
池藏風也不強求,昨天對龍嘯雲使用攝魂術,神識要養傷半年一年再能用。這會李酌山早就準備了方案二,就不用她再勞心勞力。
說走就走。
池藏風不廢口舌,沒再勸供就要離開。
“等一下。我可以交代,但你要回答一個問題。”
林仙兒滿心意難平,絕不能不明不白地輸了。錯過今日,恐怕就沒辦法再得到答案。
池藏風轉身,語氣略有不耐,“我進門時就讓你有話直說,彆浪費時間好不好?直接說問題,不說具體問題,我憑什麼答應一定回答。”
林仙兒隻想知道輸在哪裡,“池郎,我到底有哪裡不好,那一夜讓你拒絕了我?”
這個問題其實相當弱智。
池藏風卻看出林仙兒真的不知道答案。
“行,我告訴你答案,但你要對天發誓,清楚交代犯過的事,否則……”
池藏風想了想,給出了違背誓言的懲罰,“否則,你會滿臉生瘡,至死再難複原。”
毒誓,對林仙兒來說是毒誓。
當下卻根本不相信誓言會應驗,她立即對天發誓,然後等待著池藏風的回答。
池藏風也沒敷衍,認真地說,“誠然,容顏很重要,一身好皮囊能助你獲得大多數的青睞。但人在江湖,最初的長相沒那麼重要。
易容術、高深內功等等,掌握了那些可以將人徹底改頭換麵,所以隻會看臉非常愚蠢。紅顏枯骨,俱是虛妄。隻能說,過往你的入幕之賓不夠聰明、堅定、強大,才會被你所誘惑。”
這種觀念並不會被所有人接受。
池藏風僅僅表述了她的看法,“或以實力讓我欽佩,或以大節讓我歎服。哪怕單以私情論,也需誠心。
林仙兒,你不誠。我為什麼要親近其心不誠,隻想利用我作工具的人?就算隻是睡一晚也不行。”
半晌安靜。
林仙兒最終一個字都不相信,“不,不,你說謊!你一定是覺得我不夠美,沒有美到你喜歡的點上。難道你還能睡一個麵如惡鬼的醜貨不成!”
好麼,一番話是白費口舌。
池藏風也不惱,夏蟲不能語冰。
“我還就能看中醜八怪,隻需他才華橫溢,恪守大義,睡他總比睡你強。你,懂?”
池藏風:臉能當飯吃?嗯,做人要誠實,臉是挺重要的。
但長得醜,她也幫對方徹底改變。
類似修真功法太多,將它切換成為武功心法總不會比破碎虛空困難。因此,皮囊美與醜的界限真的不絕對。
“我認真回答了,你的交代呢?”
池藏風沒有敷衍答題,按照約定,林仙兒應該把殺人越貨的勾當都說出來了。
林仙兒卻更憤恨,她怎麼可能輸給她不可能輸給醜八怪。想她主動坦白,絕對沒有可能。“交代什麼?我什麼都沒做過!”
人與人之間基本的誠信呢?
池藏風搖頭輕笑,早就有此心理準備。她願意給人一個機會,林仙兒卻放棄了不痛苦的選項。
“行吧,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李爺,安排一下。”
門外,李酌山本該立刻應聲而入,但腳步聲遲了幾息才響起。
來的不隻一人。
李酌山走在前麵,精準管理了麵部表情,維持著旁若無事的狀態。
下一刻,林仙兒卻瞪大了眼睛。
她看到了什麼?一個麵如惡鬼的男人走了進來,這種長相絕對能醜到嚇哭小孩。
剛剛,池藏風口口聲聲說的能接受醜八怪。說曹操曹操到,這會還真就來了一個。
“你們……”
林仙兒似乎明白了什麼,她怒目直視池藏風,“好啊,我懂了!原來你喜歡的是居然男人,不是女人。我竟是輸在這上麵。”
池藏風:等一等,這話哪裡不對。
儘管從性向上來說,她是喜歡男性,但沒有特指對象。
此時一定有誤會發生了。
誤會的源頭必定與剛剛進門的人有關。
池藏風迅速轉身,正對上剛剛站定的青衣人。
暗室,燭火幽幽。
地下通風極差,血腥味若有似無。
嵩山一彆,七年不見。
山高水闊,未寄半紙書信。
有關對方的消息,全都來自江湖傳聞。
誰也沒想到會在地牢重遇。沒有鳥語花香,沒有陽光明媚,更是被扣上了奇奇怪怪的誤解。
池藏風當然認得出黃藥師。
哪怕這人把臉搞成了鬼見醜的模樣,哪怕曾經的紫竹簫換成了玉簫,但他的眼神已說明了一切。
黃藥師也自然認得出池藏風。
這人的喬裝該怎麼說呢?說不走心,扮成男性一點都不露破綻;說走心,她都沒想改變容貌。
換言之,曾經見過池藏風女裝的人,是能通過她那張八成相似的臉產生聯想。何況,她的眼神已經表明了一切。
池藏風直視黃藥師,「你,說得就是你!你好端端搞什麼醜八怪易容,讓我背上奇奇怪怪的名聲。」
黃藥師認為此次自己一點都沒問題,「你,還好意思怪我?你早一點換回女裝不就行了,我才是禍從天降被無辜牽連。」
氣氛一度異常安靜。
重逢之時,沒有敘舊。
兩人眼神廝殺,誰讓他/她好巧不巧出現,今日必定是對方沒選好時間。
這一幕落在林仙兒眼中,更加坐實了她的猜測。
池藏風一個大男人,居然有龍陽之好,看中的居然還真是一個醜八怪。
“啊……”
林仙兒心態崩了,想要咒罵,但即刻被兩枚銅錢封住啞穴。
池藏風和黃藥師同時出手。
隻聽‘叮咚’一聲,兩人各自彈出的銅錢還撞了正著,複又落在地麵滾出好遠。
“原來兩位認識,倒是不需我再引薦了。”
李酌山打破僵局,才不像林仙兒陷入了思維誤區。
他確定麵前兩人沒有斷袖之情,隻是話趕話正好製造出了眼下的尷尬。
要不怎麼說言多必失。
巧合雖少,但還是會發生的。
比如一時口快,說出敢睡了醜八怪,誰能確保不會剛剛好有一個‘醜八怪’聽個正著。
“你們繼續,我上去透口氣。”
池藏風及時撤退,隻要走得夠快,尷尬就追不上她。
臘月裡,風很大。
大風很快就會把大膽妄言吹散了。
此時,花廳夕陽斜照。
楚留香與李尋歡正在喝茶。
昨晚混亂的宴席後,李尋歡向林詩音好不容易解釋清楚林仙兒夜襲客棧的始末。
林詩音有多震驚傷心不必多提,農夫與蛇足以概括她與林仙兒,不願再見那個背叛者一麵。
李尋歡也知道林詩音不願他與林仙兒再麵對麵,他也想要避嫌,“幸而大哥心慈手軟,沒有讓我必須參與審問。”
李酌山心慈手軟?
真不知道李尋歡隔了幾層霧氣去看李酌山,讓他能霧裡看花覺得他大哥的一切都好。
楚留香還能說什麼?喝茶吧。這茶很香,值得靜靜品嘗。
唯有一些小遺憾,將來一段時日李園內哥哥訓導弟弟的場麵,他是圍觀不了現場。
“三也,你來了。”
茶喝到一半,楚留香就見池藏風疾步而來,速度快得像是在逃避什麼東西追趕。“你怎麼走得那麼急,總不能是怕林仙兒從地牢裡追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