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裡日頭短,四爺起身時,外頭天還黑著,像是張開嘴隨時會吞人魂魄的怪獸,安靜又叫人心神發緊。
“爺,昨兒個晚上在琉瓔園外有兩個太監鬼鬼祟祟的,奴才叫人給綁到外院去了。”蘇培盛伺候著四爺出了琉瓔園,便搓著手小聲稟報。
四爺腳步一頓,隨即又邁開步子:“哪兒的奴才?”
“馬房伺候的,是馬房老太監從街上收的去了根兒的小子,留著給自己送終,跟二門外的管事稟報過的。”蘇培盛趕緊低聲回答,“估量著是叫人鑽了空子,那老太監一問三不知,高統領正審著呢。”
他低頭說話的功夫,四爺突然停下來,蘇培盛差點撞主子後背上,嚇了一跳。
“爺?”
四爺扭過頭,就著夜色裡那點雪光看了眼琉瓔園,才淡淡地問:“那巫蠱的事兒查出底細了嗎?”
“回爺的話,程副統領帶著人正追查呢,目前還沒個確信兒,可……”蘇培盛說著,有些猶豫起來。
他一個奴才,沒有確定的證據,實是不好說主子的不是。
“是正院?”四爺繼續往前走,話音在夜色裡清晰的叫人心驚。
“前頭爺罰伊格格禁足時,劉嬤嬤派人回府取賬本子,蘇寶生留意過。針線房的管事嬤嬤在正院裡待得時間不短,進來出去的都帶著東西。”蘇培盛小跑著攆上,“要說能進外院,也就針線上的奴才方便些。”
四爺淡淡嗯了一聲,沒說話。
蘇培盛知道四爺這是等著他繼續說:“程副管事目前叫人正盯著烏拉那拉家的大爺,那位大爺經常去西山大覺寺上香,也就是這兩年的事兒。”
“繼續查。”四爺吩咐道,隨即快到門口時,才低低吩咐,“低調些,彆叫任何人發現。”
蘇培盛趕緊應聲,心裡有些尋思不明白,雖然眼下還沒有證據,可基本上能確定是福晉所為,彆人沒那個本事也沒那麼大膽子。
可爺這意思,是要護著福晉?這主子的心思還真是不好猜。
這日大朝,來的人特彆齊整,連病著許久不曾上朝的幾個宗老都來了,叫人無端心裡多了幾分緊張和激動。
康熙坐在龍椅上,自上而下看著
文武百官和這座日日來往的大殿,心裡多了幾分唏噓。
他這一輩子平三藩擒鼇拜,推行滿漢一家,叫大清徹底坐穩了江山,他自認算是個明君。他也曾有過壯誌淩雲豪氣萬丈的時候,如今屬於他的好時候到底過去了。
說不上不舍,就是有些惆悵,他還有好些事兒沒來得及做,以後都隻能由新君來完成了。
“朕今日叫人把宗老們都請來,是有件大事要跟各位愛卿說。”康熙慢慢地開口道,因為說話不太利索他放慢了語調,聲音沙啞中帶著幾分鄭重。
底下人都靜靜聽著,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朕身體不適,精力不濟,不服老不行啊!”見眾人神色嚴肅,康熙忍不住笑道,不等其他人上前拍馬屁,他乾脆道——
“朕決定禪位,由雍親王胤禛繼位。”
雖然大家心裡都已有所準備,可也沒想著如此突然,在受傷之前,萬歲爺還是龍精虎猛的樣子,這一點苗頭都沒有啊。
直親王倒是明白為何前頭皇阿瑪封太子隻用口諭那麼草率了,萬歲爺就沒想著叫四爺再走一遍太子的流程,不過是給他個名頭,叫他直接當皇帝。
“萬歲爺三思啊!您如今正值壯年,大清離不開您的英明決策啊!”有人率先跪地高呼。
其他人不管是真是假,反正震驚都是不作偽的,一個個都流著淚求萬歲爺收回成命,四爺早早就跟著跪了下來。
這種時候,他反而一點都不激動,甚至都沒有多少喜悅,隻有種劍終於落下來的感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即將身為帝王的警醒,一股子沉重的壓力占了上風。
“行了!”康熙猛地一拍龍案,聲音一大就忍不住咳嗽了出來,“朕意已決,爾等不必多說。”
因為皇上這劇烈的咳嗽,大家這才發現萬歲爺身子確實是不大好,拄在唇邊的手都在哆嗦,這叫腦子清明的大臣再說不出挽留的話。
原來,在不知不覺中,萬歲爺真的老了……
“從明日開始,便由新君臨朝,欽天監算出良辰吉日後,儘快舉行繼位大典。”康熙喝了口茶,好不容易緩下咳嗽,“朕不日便將遷居暢春園,胤禛你明日先搬來與朕同住,朕還有些事兒要交代於你。”
“
兒臣遵旨!”四爺低著頭沉穩道。
因為是皇上親自傳位,沒有大臣反對,皇子阿哥們更是沒人敢有意見,隻有胤祉眼神裡有些不甘,可他也不敢說什麼。
散了大朝後,眾人走出乾清宮,朝陽這才剛緩緩升起,有了些溫度。還帶著幾分霞意的陽光灑在人身上,不免叫人心裡或唏噓或悲傷,還有些激動。
這天兒到底是變了啊!
直親王眯著眼睛看了眼朝陽,逆光大跨步往宮外走,他還有些事兒沒做完呢。
四爺下朝後沒能出宮,直接被李德全請到了禦書房裡。
“兒臣給皇阿瑪……”
“起來。”康熙揮揮手打斷他,“坐過來說話。”
四爺從善如流坐一半在軟榻上,正對著康熙,眼神清明中還有些難過。
“朕又不是要死了,你作甚這個表情看著朕?”康熙笑罵一句,“朕且問你,你打算如何處置老八?”
四爺沉默了一會兒才搖搖頭:“兒臣還沒想好,他到底是兒臣的兄弟,若說誅九族,兒臣也有罪。”
康熙眼裡帶著幾分欣慰,在治國之道上,老四比不得胤礽那麼些年的教導,可論心性,他沒選錯人。
“這事兒知道的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到底是瞞不住的。他犯的是死罪,為了大清江山穩固,即便是朕也留不得他。”康熙緩緩說道,“隻是當年的事兒,也說不得是誰對誰錯,到底老祖宗……我愛新覺羅家對良妃一家子是有愧的,也不必趕儘殺絕,你跟老八聊聊,給他留個後吧。”
四爺沉默著點點頭,對胤禩的事兒,他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胤禩害他不淺,手上也有他府裡的幾條人命,尤其是弘暉……他不能說自己就願意這麼放過胤禩,可若真是斬草除根,從根子上就不可能。
“老大……以後不必叫他插手軍中事務,這些年他也不容易,叫他做個富貴閒王就夠了。”康熙思忖著跟四爺一點點交代,“隆科多是個有才能的,可他性子太過張揚,也不擅長叫他往軍營裡走,你自個兒掂量著看叫誰去管。蒙古那邊不能放鬆,該安撫就安撫,該震懾就震懾……”
嫋嫋香煙從熏爐中升起,在空氣中彌漫出濃鬱又香暖的味道,二人明明是說著天下
大事,卻像是最平常的父子閒話,不知不覺就到了午膳時候。
“萬歲爺,您該用膳了,用過膳還得喝藥呢。”李德全輕柔地上前道。
四爺立馬站起身來:“兒臣陪皇阿瑪用膳,伺候皇阿瑪喝藥。”
“不必了,朕這些日子好些東西吃不得,沒得叫你陪著受罪。”康熙笑道,止住了四爺著急要說的話,“你先回府,朕打算頒金節後就去暢春園,就這幾日功夫,你也好好打點下府裡頭,彆叫府裡出了亂子。”
四爺這才無奈地點點頭應下:“那皇阿瑪用過藥好好休息,兒臣明日再過來伺候。”
等回到府裡,四爺並沒有急著去正院或者琉瓔園,哪怕是有所準備,今日裡萬歲爺宣布的如此突然,他也需要時間平複一下自個兒的心情。
用過午膳,四爺一個人坐在書房裡許久後,蘇培盛快步走了進來。
“爺……”蘇培盛糾結著該如何稱呼。
既然太上皇禪位了,那他現在就該呼萬歲。可……到底太上皇還在宮裡,主子爺還在雍親王府,這……真是太為難奴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