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朝露忍不住驚呼:“城隍爺小心!”
周遭也是一片嘩然。
嚴涼麵色含雪, 手中乍然現出幾縷寒鋥的光, 幻化為他生前所用的佩劍,執在手中。
起劍、翻袖、揮劍, 排山倒海的力量和殺氣組成了一城之神所不能被冒犯的威壓。老僧撞上嚴涼這一招, 僅是這一招一式, 便如被踢開的蹴鞠那般被彈飛出去, 甚至在半空中吐出一口血,手中劍應聲而斷。
老僧重重的摔出去好遠,斷了的劍刃在空中劃開一道狼狽的弧度,跌落在廟前一側的黃土地裡。
老僧咳嗽著, 吐出口血,不甘的瞪著嚴涼,“你……”
嚴涼巋然不動,口吻冷到極致:“我再說一次, 給我滾!”
老僧掙紮著站起來, 這時候他那兩個弟子尋過來了, 見師父受了傷,忙一左一右的攙扶住老僧。
“師父!”
“師父您怎麼樣?”
與此同時趕來的還有杉欽玉的那兩名親衛,他們一人開路,一人扶著曲曇華過來。
曲曇華見曲朝露已經安全了,終於撫著胸口長舒口氣,視線四顧之下沒瞧見蒲葵, 不由心頭又是一緊, 朝著曲朝露衝過去, “姐姐!”
那兩名親衛原本拖住了老僧,隻是老僧的兩名弟子和常歡翁主完成了鴛鴦湖的法陣後,兩名弟子趕了過來,反將兩名親衛拖住,令老僧得以脫身去追曲朝露和蒲葵。眼下親衛和弟子們邊打邊挪的到了此處,驚詫的看著現身的嚴涼。兩名親衛也忙衝到曲曇華身邊,並向嚴涼行了禮。
那老僧示意兩名弟子自己沒事,扔掉了斷劍,雙手合十唱一句“阿彌陀佛”,道:“不愧是鎮守國門的東平侯,老衲自愧弗如。”
嚴涼冷笑:“廢話少說,趕緊滾。”
老僧不甘的瞅了眼曲朝露,無奈的帶著弟子給嚴涼行禮:“驚擾城隍爺了,老衲告退。”
前腳老僧等人剛走,後腳人群裡就鑽出一個人,清亮的嗓音裹挾著無比激動的語調,喊道:“嚴涼!”
是杉欽玉的聲音,嚴涼心頭微震,朝著杉欽玉看過去。
杉欽玉穿著金錯繡縐的蜀錦,被街道邊飛簷翹角斜挑來的陽光一照,通身都泛著清貴和剔透,在一眾布衣百姓裡分外的顯眼。
他驚喜的注視嚴涼,雙眼像是要噴出殷切的火來,萬分激動:“嚴涼……嚴涼你可算是!沒想到還能再見到你!我……”
他快步衝到嚴涼身前,一手扣住嚴涼的肩膀,手中真實的觸感令他更加喜悅。他手上用了很大的力,仿佛要確定嚴涼正活生生的站在自己麵前。
“好兄弟!我……”杉欽玉紅了眼睛。
他方才在附近轉悠,冷不丁見百姓們都朝著城隍廟的方向湧動,還有人說什麼城隍爺顯靈了,他心中一動立刻衝過來。沒想到,真的見到了嚴涼!
杉欽玉因著太過激動而反不知該說什麼,語無倫次之下便轉臉看向那兩名親衛,叱責道:“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讓你們護著曇娘子,我怎麼瞧著你們是把事情給半砸了?”
兩名親衛跪了下去,這事說來話長……
曲曇華已經確認了曲朝露的情況,心疼不已,她仰頭望向杉欽玉,道:“杉郎君,這兩位大哥已經儘力了。”
杉欽玉看了眼曲曇華,搖頭道:“罷了罷了。”
“欽玉。”嚴涼終於開口,杉欽玉立刻瞧著他,等著他說些什麼。
嚴涼卻隻是淺淺微笑:“我該回去了。”
杉欽玉麵色一變:“什麼?回哪裡去?你剛見著我就要走嗎?”
嚴涼笑色裡有些無奈:“我身死後魂歸地府,元神封神,受製於地府法則,除非人皇邀請或者地府批準,否則便不能以本來麵貌在人前現身太長時間。”
杉欽玉語調窒了窒:“人皇邀請?”旋即臉上便掛起了深惡痛疾,“意思就是今上不請你出來,你就隻能在地底下待著,出來晃悠一會兒都已經是極限?要麼就是變成彆人的相貌出來,非得不能暴露身份才行?”
“是。”
幾乎嚴涼話音剛落,晴朗的天空便陡然閃過一道霹靂,將所有人的臉孔映得雪白。這霹靂無聲,不過是閃電一縷罷了,卻明明白白的警告嚴涼——他若是繼續以真身駐留於此,下麵來的就不是無聲的閃電,而是九重天雷了。
曲朝露親眼見過雷罰的恐怖,一想到嚴涼曾經被那雷電摧殘成何種模樣,就心裡慌張發澀。
她央道:“城隍爺……”
嚴涼看了眼曲朝露,一手在杉欽玉肩頭用力拍了拍,“我走了,你務必珍重。”
“嚴涼!”杉欽玉急的欲抓嚴涼的袖子,卻被嚴涼乾脆的躲過。
“欽玉,自你回京後在朝堂上的每件事,我都有關注。你心係國家百姓的命運,我也和你一樣。”
杉欽玉紅著眼道:“那你為何不來見我?既然你可以在人前現身,縱然時間有限,你也可以來見我的!何況你不是還能給我托夢嗎?”
嚴涼歉意道:“你一力主戰辛苦奔波,與王相他們抗衡,這些日子辛苦你了。我並非故意不去找你,也並非因為身死便沮喪的不再理會陽間事。我不去找你,隻是因為還不到時候。”他停一停,語調鄭重起來,猶如做下一個可靠的保證:“時候到了,我自會去找你。我們的民族不會亡於異族之手,百姓也絕不淪為他們的奴仆!”
杉欽玉不由虛咽了咽,艱澀道:“我信你,隻是……前線戰況太糟,我們一直在丟失領土,不知道什麼時候異族就會打進豫京,到時候一切就無力回天了。”
“不會有那一天的。”嚴涼定定道,“相信我。”
杉欽玉沉默了,他願意相信嚴涼,但也對這個國家這個民族的未來感到惶恐和戰栗。嚴涼死了,岑陌死了,嶽麓叛了,剩下的手握重兵能夠在朝堂上說上話的,隻剩下自己一個了。連自己也是舉步維艱,杉欽玉太清楚王相等人苟且偷安的心思和鹹禎帝那副被灌了迷魂湯的不爭氣模樣。
每隔一段時間看著輿圖上屬於衛朝的領土變成了異族的,杉欽玉真的很焦慮悲痛,一度想著若是嚴涼能活過來該多好。
天空又閃過一道閃電,銀蛇般的猖狂而過。這次的閃電不再隻是無聲的銀光,而是帶著電花噝噝的聲音,宛如毒蛇在做出攻擊的姿態。
曲朝露擔心道:“城隍爺,天罰將至!”
容娘也道:“趕緊走吧,當著這麼多百姓的麵被雷劈,你這城隍不能當成這樣。”
嚴涼無聲歎口氣,衝杉欽玉一笑:“保重。”他來到曲朝露麵前,低下身,要抱起她。
曲朝露卻忽然低下頭,將自己的臉埋進他的衣袍裡,不看他。
嚴涼似乎明白了她的心理,她被陽光曬得體無完膚,大概是羞於將自己此刻“醜陋狼狽”的樣子展現在他眼前。他沒說什麼,默默用衣袍把曲朝露裹好,抱起了她,而後召喚出一道法陣,與容娘一道走入法陣中。
“姐姐!”曲曇華依依不舍的望著曲朝露。
曲朝露虛弱的聲音從衣袍下傳來:“曇華,照顧好自己。”
“姐姐,不要再來陽間了。”曲曇華道,“我們知道你在那邊好好的就成,彆再來了……”
曲朝露嗯了聲,聲音輕的仿佛一吹就散,疲憊的再說不出話來。
法陣發出刺眼的光芒,一道道光線如絮般,飛快的籠罩了陣中幾人的身影。
“嚴涼……”杉欽玉悲喜交加的看著他。
“欽玉,保重,時候到了我自會去找你。”嚴涼說著,瞥了眼曲曇華,“曇娘子就麻煩你送回去了。”
話落,法陣的光芒大現,轉瞬之間,已不見嚴涼三人的蹤影。
跪拜於此的百姓們口中念著“恭送城隍爺”,久久,才陸陸續續的站起身來,議論著城隍顯靈的種種。
杉欽玉苦笑的自言自語了幾句,看向曲曇華。曲曇華仍盯著曲朝露消失的位置,眼角有淚意凝結的胭脂紅色,喃喃道:“姐姐,彆太難過……”她說著抹了抹眼角,揩去一滴晶瑩的淚珠,轉眸的時候和杉欽玉的視線對上。
杉欽玉斂了麵上的表情,微微一笑,清貴如玉:“曇娘子,我本也是出來晃悠晃悠,暫且沒什麼事做。我送你回去吧。”
曲曇華點了點頭,施禮道:“有勞杉郎君。”
嚴涼回到地府時,曲朝露已經昏迷過去,像是奄奄一息的小鹿般蜷縮在他的海水藍衣袍裡。
容娘問:“可需要我安排人送她回鴛鴦湖?”
嚴涼道:“還是暫且安置在城隍廟吧。”
鴛鴦湖出了那麼大的事,將曲朝露一個人丟回去,誰也沒法放心。
容娘笑道:“我就猜到你會這麼說,既然這樣,那就你自己辛苦照顧她吧。”
嚴涼眉峰微皺,意味深長的凝視容娘片刻,什麼話也沒說。他將曲朝露安置在自己的浴室裡,她緊緊裹著他的衣袍,他怕弄醒她,也就沒將衣袍取走。長時間的陽光暴曬讓她看起來有些透明,那些被燒傷的地方嫋嫋朝外散著鬼氣,臉色白似月光,十分慘然。
嚴涼哪曾見過這個樣子的曲朝露,即使是中元那夜她被夜叉重傷,也不比眼下這仿佛隨時會魂飛魄散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