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婆子帶路, 領她到深巷處的一座院落,牆頭冒出杏樹的枝丫, 懸在瓦片上,果實累累。
開門的小廝是李若池的書童,隔著帷帽麵紗,她看見庭中立著一個青衣男子,輪廓模糊, 但很熟悉。她走進去, 小廝和婆子就要關門回避,她忙叫住,說:“門開著, 你們留下。”
二人略停頓,依她所言候在一旁,如門神那般。
顏嫣低頭上前,掀開帷帽,望向他的臉。
那年初見也是這般,陰沉天, 他從爹爹身後走出來, 穿一件竹月舊長衫, 高而瘦削, 眉眼生得極好, 隻是不愛笑,神色寡淡,雙眸卻像最深的夜, 用清冷的目光看著她。
顏嫣心口有些悶,氣息沉沉,手扶著石桌坐下,摘了帷帽,一時無話可說。
夏堪沉默地打量她,昨日少女眨眼間已為人婦,青絲挽起,玉搔頭,金步搖,如花美眷。人還是這個人,但又全然不似從前了。
“為何要嫁給李若池?”他的聲音帶著涼意,像皓月之下清潭裡的水:“隻因我幾句話你便傷心欲絕,隨便找個人嫁了?這不是你的性子。”
顏嫣細眉微蹙,冷眼盯住他:“你說什麼?”
夏堪自顧道:“還是因為你有了身孕,必須給孩子一個名分,所以才倉促成親。”
顏嫣冷笑:“你瘋了嗎?夏堪,為了報複我,你已經瘋魔了。”
他道:“我回來不是為了報複你。”
“那是為了什麼?”顏嫣的臉冷若冰霜:“你在席上說的那番話足以令我身敗名裂,若非李若池維護,隻怕我和孩子已被掃地出門了。你不就想看這個麼?
他默了會兒,垂眸看著她烏黑的雲鬢:“我想知道孩子是不是我的。”
“不是。”
如此斬釘截鐵。他心下暗歎,在她跟前蹲下,胳膊搭著桌沿,仰頭深望:“你說謊。”
顏嫣屏住呼吸,下意識揪住手,心裡恨意翻湧,那種感覺又來了。對,他當初便是用這種沉溺的眼神迷惑她,用那些不經意的觸碰,模棱兩可的話語,含含糊糊,點到即止,當初有多曖昧,如今想來步步都是算計,每一時都在做戲。
顏嫣雙手發顫,聲音像寒冬冷冽的風:“信不信隨你,總之我的孩子,我的一切都跟你沒有關係,這一點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夏堪打量著,忽而問:“告發我冒籍之事誰乾的?”
“是我。”
“你就這麼恨我?”
“否則我該感激你嗎?”
他想了想:“以前的事,確實是我不對。”
顏嫣仿佛聽見一個天大的笑話,雙眸濕潤,含著嘲意:“彆跟假惺惺的了,夏堪,你的那些把戲我已經看膩了,當年你處心積慮來到我身邊,勾引我,將我玩弄於鼓掌之間,然後棄如敝履般糟踐,你以為我會蠢到重蹈覆轍嗎?我對你,恨之入骨。”
不要相信他,操縱感情是他的拿手好戲,一時溫柔如蜜,一時冷淡疏離,當年未經人事的顏嫣不曾體會過情愛滋味,第一次,便被他摧毀了天真。
恨之入骨。夏堪一動不動看著她,喉結顫了顫,唇角微動,似乎想要說什麼,但是被無力感擊退,他黯然垂下頭,莫名有些無措。
顏嫣一眼看穿:“你該不會想告訴我,你假戲真做了吧?”
“如果我說是呢。”
她這下果真笑出了眼淚:“你是說,你愛我?”
他沉默,緊攥著拳。
顏嫣連連點頭:“你愛我,所以當初明知我已動心,還跑到妓.女床上廝混,逼我就範?”
夏堪站起身:“你不信就算了。”
顏嫣嘲諷地瞥著他,心中苦澀尤勝從前。
太蠢了,她那時怎會蠢到失去理智,自甘墮落去和妓.女相爭?她真瞧不起那個愚蠢的自己。
那會兒她對夏堪已經有了情意,但礙於矜持一直不曾表明,而他早已察覺,所以故意稱病,數日不露麵,這般若即若離地吊著。
顏嫣隻能找小廝詢問他的情況,沒想小廝卻道他不在府裡,傍晚出去了。
“他去哪兒了?”
“南城秦館。”
顏嫣當時心裡刺了下,可是不願相信,自欺欺人地問:“他可有說過去秦館作甚?是見朋友,還是吃酒談事?”
那小廝也愣了愣,支吾道:“小的不清楚,先生每月都會去幾次,到了地方便讓我們把馬牽回府,後邊的事……小的也沒見著。”
顏嫣還是不信。她換了衣裳,作男子打扮,騎馬到南城找他。
彼時天色已暗,皓月當空,街上燈火擁擠,正是漫漫春宵,南城一街精美房舍,無處不是靡靡之音。秦館布置風雅,這裡的姑娘不僅賣笑,還會作詩,文人名士最愛來此弄煙惹雨。
顏嫣氣勢淩人,進去扔給媽媽一張銀票,接著立馬被帶到夏堪所在的那間屋子。
她踹開房門,在妖冶的燈火裡先看見一張小圓桌,桌上擺著酒具,已經用過,屋裡有微妙的香氣,暖而體貼,往裡穿過秋香帳,來到榻前,果然見到夏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