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背後是雪虐風饕, 身前是?昏暗死寂。
置身在仿佛是雪夜荒塚中的寢殿裡,朱靖渾身血液逆流,幾乎是?疾步衝進了內寢。
殿外馮保幾乎是?雙手哆嗦的想要將兩扇殿門關闔, 殿內那案上?的兩盞如豆燈火明明滅滅,晃的滿殿的白色帷幔瘮人眼眸。
天知道,殿內打開?的那刹,乍然入眼的竟是這等駭目場景!
簡直是?要讓人肝膽欲裂!
具體內殿是?發生?了何故, 抑或是?要發生?何故, 他不知,可他能?知的是?,這夜必定是?要出大事?了!天大的事?!
殿內,直到真真切切見到在榻前靜坐的人影時,朱靖那仿佛凍住的血液方重新開?始流淌,青白的臉色方有所回緩。可很快, 他瞳孔驟然?猛縮, 整個人仿佛被?凍在原地。
“阿……茵?”
他驚疑不定。近在咫尺那人是?她?, 又不似她?, 著一身寡淡的素服,挽著暮氣沉沉的發髻,枯寂的坐在半垂的帷幔間?。
聞聲她?隻慢慢看他一眼, 隻這一眼卻如盆涼水將他從頭澆到腳, 令他冷的牙齒都忍不住要打顫。從前那瑩潤姣美的明眸裡,仿佛一夜之間?去了七情六欲,愛恨嗔怒全?都沒了。空蕩死寂, 了無生?氣。
“文茵!”他似喉間?賁出的聲音, 三兩步過去,近乎急切捧過她?冰涼似雪的臉龐, “文茵,阿茵!看著朕!”
文茵如他所願看向他,任他目光急切的逡巡,任他呼吸急促的打在她?的發間?、麵龐。
殿內的空氣似停滯了片刻。
伴隨著是?他雙手猛地一僵。
朱靖踉蹌後退兩步,懷裡那一路珍藏的聖旨也隨之落地。他的雙眸仍不錯落的盯視著她?,顫栗卻不改尖厲。
這一刻各種猜測在他腦海中飛快劃過,最?終化為?他最?不想承認的那個結果。
“阿茵,今日,是?朕的……千秋日。”長?久的沉默後他開?了口,嗓音乾澀仿佛沙子劃過喉嚨。說話時,他不由上?前伸手緊緊攥住她?僵在膝上?的手,牢牢攏在自己掌心。
“我令人布置好了梅苑觀賞亭,今日沒有旁人,也不用普天同慶,就你我二人……”
他的話戛然?止於她?抬眸的那瞬。
文茵默然?看著麵前這個強勢闖入她?人生?中,幾乎貫穿她?短暫的半生?的男人,一雙眸子裡似萬千情緒浮掠交織,轉而又似無波無瀾空無一物。
這一眼,讓他胸口猛然?一跳。
“阿茵!”他下意識將她?雙手攥緊,牢牢桎梏在他掌心中,眸光不錯分毫死死攫住她?麵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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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何處做的不妥當?若有讓你置氣之處,你大可說來,有則改之。”
文茵轉了眸光,落向了滿室的素白。
這個男人到了此刻,在她?所作所為?如此明顯的程度上?,還欲大事?化小粉飾太平,不知是?欺人還是?欺己。
“聖上?□□,應知我意的。”
寥寥幾字,如一記重錘狠狠砸向他的腦門。
朱靖的唇瞬間?失去血色,幾番顫動,卻未吐半字。
他死死盯視著她?,麵前這個女子,素衣素服麻木寡淡,陌生?的讓人心悸。可她?分明該是?明媚如花燦若朝陽的模樣!
一夕之間?,判若兩人。
他好似陷入了光怪陸離的荒誕中,分不清現?實,分不清虛幻。
這不是?阿茵。他腦中突然?閃現?這個念頭,念頭起過刹那,他攥握著她?雙手的力道驟然?一鬆。轉瞬,又似回過神般猛然?收緊。
“阿茵,朕令你,彆跟朕開?這種玩笑。”
她?默了瞬,道:“你我二人相識十餘載,終是?孽緣一場。如今窮途末路,也該是?時候做個了結了。”
空氣中響起了粗重又滯緩艱澀的喘息。
似是?難以置信,似是?狂怒難當,朱靖雙眸鷹隼般在她?寡淡無情的眉眼上?寸寸刮下,掌心的力度幾乎要捏碎她?的骨頭。好一會?,竟切齒而笑。
“了結孽緣?窮途末路?文茵,你確定?”
對方緘默不再言語。
朱靖盯著半晌,突然?扶額發笑,許久方歇。
她?在無聲勝有聲的態度殘酷告訴他,她?以往對他的那些是?虛與委蛇,是?虛情假意,是?她?蓄意報複的手段!在他滿心期待的千秋日裡,她?竟圖窮匕見,給他致命一擊。偏還選擇在這樣於他而言重要的時日裡,在他對她?放縱了情感交付了信任的時刻裡……圖窮匕見。
如此動人姣美的一張麵龐,卻藏著這樣一副絕情狠辣的心腸。
“好,好的很,讓朕委實刮目相看!隻是?文茵啊文茵,如斯大戲,又何須如此潦草落幕?合該再繼續演上?幾幕的。”朱靖笑說著,一雙暗沉眸子卻布滿血絲。跨前一步,居高臨下逼視她?,高大的陰暗身影將她?嚴嚴實實籠罩。
“是?覺得引朕入局的火候夠了,沒那繼續的必要了?”見她?不答,他突然?肆然?大笑起來,“可是?覺得,時至今日,朕早已深陷局中,足令你達成報複目的?你錯了!你可知朕自禦極起便習得帝王術,條條框框由文元輔拿一寸厚戒尺日日訓誡,讓朕引以為?戒不可觸犯。其中尤為?重要一條,帝王不得沉湎於外物,更是?讓朕牢記刻在骨子裡。”
他冰冷的掌心慢慢摩挲她?同樣沒什麼溫度的臉,一下用力過一下。
“所以文茵,縱是?朕沉湎一分,也會?預留三分清醒。你憑什麼覺得,可以拿捏住朕!”
臉頰上?的力度極重,文茵卻仿佛感覺不到,如今劇已落幕再也不必與他虛與委蛇,這隻讓她?感到解脫。
至於他所謂的拿捏……她?也從未如此妄想過。
能?讓他感受深切的背叛,讓在他最?為?放鬆放縱的時刻,給他深刻的一擊,讓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讓他此生?想起便如鯁在喉,勢必不讓他此生?有圓滿時刻,於她?而言,已然?足夠了。
況且,人之劣性,付出越多,想要得到的越多。若付出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那勢必會?持久的耿耿於懷。
她?所要的,就是?他此生?的不圓滿。
看她?閉了眸,似靈魂規避了外界一切人與物,看空世事?的模樣,朱靖不由大恨又心慌。
“文茵,你就沒什麼要說的?回答朕!”
文茵半晌方慢聲,“依你所言,既是?戲,如今戲已落幕,我已無話可言。”
她?的聲音縹緲猶似落不到地,他讀懂了她?的言外之意。
這場情愛鉤織的局已到了落幕時刻,至於最?後何等結局,走完了這過程的她?不會?再關注了。
此時此刻,朱靖覺得四周皆寂,唯有兩耳嗡鳴。
哪怕曾經的人生?至暗時刻,也從未如此刻般情緒瀕臨失控。他盯著那兩瓣淡色的唇,這一刻有種暴虐的衝動,想要將掌心捂上?去,凶狠的,嚴絲合縫的,逼她?此生?再也吐不出任何錐心刻薄之語。
他想狂肆大笑,又想發狂暴喝。
最?後,化作了壓抑的喘息:“文茵,彆逼朕。”頃刻,又低語疾速,“朕再給你一次機會?,回頭,朕可以既往不咎!今日之事?從未發生?,你我二人一如既往。”
“我已犯了欺君之罪,殺與剮我無怨言。”
文茵的話一落,激的朱靖失控的差點掐上?她?脖子。
她?油鹽不進,她?鐵了心了。
此刻她?空寂麻木的臉與昔日她?嬌嗔鮮活的模樣形成鮮明對比,周圍的光線好似在他眼前扭曲,天地萬物在他眼中混沌了一片。
他,要徹底失去她?了。沒有哪怕丁點絲毫的挽回機會?。
他們二人糾纏十餘載,終於到了要走到終點的時刻。
從未有哪一刻,他有這般清晰的認知。他站在原地不知今夕何夕的站了許久,血液都好似被?寸寸凍結住。
許久,他猛地喘口氣,慢俯下身。
“知不知道,你魔障了。”他突然?額頭抵住她?的,低語,“一國之後,至尊至貴,你要風要雨都使得,日子哪裡不快活了?朕甚至可以允你為?所欲為?!你統統都不要,偏要想著報複朕!”
文茵緩慢推開?了他。
滅了她?信仰,殺了她?所愛,毀了她?希望。
沒有精神寄托,那錦衣玉食堆砌的就隻是?行屍走肉。
所以,行屍走肉何談快活。
朱靖由她?將他推離。他沒有再試圖靠近,亦沒有再試圖勸說。帝王的驕傲,不容他低頭。
“文茵……”昏昧中他嗓音沉啞,眸光卻猩紅,“你既舍得,朕……亦能?。”
他站直了身,神色暗沉難辨,拂袖轉身疾步而去,在即將走出內寢前稍停頓,側眸寒聲,“彆以為?你贏了文茵,彆以為?能?拿捏住朕。你以為?……你是?誰。”
馮保捧著鶴氅急急朝前去追前方冒著風雪疾走的主子,雖不知今夜聖上?與娘娘發生?了何事?,但那氛圍足令人心驚肉跳。
念夏端著熱湯進來時,就見她?家娘娘身子半倚靠著床柱,整個人竟有種說不出的輕鬆來。
文茵瞧見她?,招招手:“念夏過來坐,陪我說會?話。”
念夏沉默的過來,將巾帕入熱湯浸濕擰乾,仔細的來到榻前給她?家娘娘擦著冰涼的手。
文茵低眸看著念夏唇上?橫過的疤痕,眸光泛軟,“你受我連累了。”
念夏低聲:“奴婢生?死都願隨著娘娘。”
文茵移開?眸光,恍惚的看著跳動的燭光。
“念夏,你說人死後會?投胎轉世嗎?”
“會?的娘娘。”
“那就好,那他……一定要投個好胎呀。”
念夏呼吸一滯。這個他……她?低了頭。
“我從來每跟你說過他吧。”文茵腦袋靠著床柱,唇邊是?恍惚的笑意,“他是?幼弟的西席,才華橫溢,很得父親賞識。這般說大概很籠統,可要知道,能?得我那要高於頂的父親賞識的人,鳳毛麟角,細細來數也不過一掌之數。”
她?偏頭朝念夏一笑,在念夏看來,頗有些與有榮焉的意味,“他便是?那一掌之數內。”
念夏應聲:“的確……很厲害。”
文茵換了姿勢倚靠:“他非常博學,任何典故都能?信口拈來,無論問什麼他都知曉,學富五車來形容他都並不誇張。有時候我都懷疑他腦袋裡裝了個圖書庫。”
陷入昔日回憶中,她?緩了會?方絮絮道:“內有乾坤卻不自傲,腹有才華卻不迂腐。他氣質高華,謙遜內斂,必要時又能?鋒芒畢露,大放異彩,鬆弛有度,進退有數,當時我父親愛才心切,幾度要培養他為?接衣缽之人。”
“如此優秀的男兒,為?人又忠誠有義,他說心悅我,磐石無轉移。”
“開?始我不信,三妻四妾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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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這般話聽聽便是?。”
“見我開?始擇婿了,他很著急,急切的想要向我證明自己,愈發刻苦攻讀書本,欲要在這年科舉裡蟾宮折桂,奪得狀元名頭增大我選他的籌碼。殊不知他越優秀我越不能?選他,因為?當時我最?想要的是?贅婿。”
“因為?我更喜歡將主動權抓在自己手裡。我不想被?相夫教子四個字給刻板定義上?,不想被?這個時代?徹底同化,我想在有限的範圍內,儘可能?的保留些自我。”
想起那時情景,她?唇邊笑意愈甚:“後來總算知我顧慮,他就說了句讓我且等一日,而後翌日,他頂著烏黑的眼圈卻神采奕奕的交給我裝訂好的一本冊子。知道冊子裡寫了什麼嗎?”
似乎也沒期望旁人回答,她?自顧自道:“一頁皆一頁,條條羅列了他的保證。他以此向我保證他不會?束縛我,會?尊重我,支持我所想乾的事?,不會?拘束我在家中。每頁冊子裡都蓋了私印,他說以後做官後還會?給蓋上?官印,如此依大梁律法而言便是?生?效的。如果來日他敢有違此諾,那我大可持此冊去告他,讓他戴枷遊街示眾,讓他身敗名裂。”
“這還隻是?他為?我做的其中一件罷了。”文茵恍惚了下,喃喃,“念夏你知道嗎,在這個朝代?我也見過了形形色色的男兒,可他那樣的,就一個。唯他一個。”
“而我……差一點就嫁了他。”
文茵倚著床柱閉眸眯了會?,睜眸時又看向念夏道:“突然?想起了當年在隴西時候的日子,我跟你說說罷。”
念夏點頭。
“當年啊,父親進京赴任,我與二哥留在了隴西……”
殿外悶雷陣陣雪虐風饕,殿內殘燭搖曳語聲絮絮。
接下來的幾日,長?樂宮裡,主仆倆有一搭沒一搭的絮絮說著話。有時候是?文茵說從前,有時候是?念夏講過去。
旁人知道的,不知道的,甜蜜的,心酸的,隱秘的……種種過往,在這間?封閉的室內徐徐道來。
而勤政殿內,卻是?另一番腥風血雨。
這幾日,朝堂上?帝王是?陰晴不定動輒則咎,已經有數位重臣遭到了貶斥。
又因為?聖上?幾日幾夜通宵達旦處理公?務,導致不得換班的勤政殿的宮人身體精神遭不住,幾番出錯導致狠挨了板子。
宮裡宮外一時風聲鶴唳。
這夜,勤政殿裡一陣喧嘩,原來是?聖上?連夜未歇累到吐血,宮人們無不驚慌失措,馮保急令人請禦醫來診斷、開?藥,又要加急安排對外封鎖消息。
好在聖上?龍體並未出大問題,吃藥好好養些時日便好。
喝了藥,朱靖揮退宮人,躺在空蕩蕩的寢床上?逼自己閉眼入眠。
可輾轉反側,依舊是?無法拂去眼前的影子。
亦如這幾日般。無論他睜眼、閉眼,隻要非全?神貫注處理公?務時,那道影子就如生?根般浮他麵前,斬不斷,揮不去。
耳畔也仿佛是?她?柔軟的聲音,囑咐他添衣吃飯,囑咐他注意身體莫要過度操勞。
他疲憊的閉了閉眼,無力的發現?,似乎寢床上?都還殘留著獨屬於她?的氣味。
第 82 章
皇宮沒有不透風的牆, 聖上與皇貴妃鬨翻的消息漸漸傳了出去,朝臣們也由此?知悉了近來金鑾殿上那位喜怒無常的原因。
不過,沒有人會認為那位寵冠一時的皇貴妃會就此倒台, 畢竟有那先例在。想當初皇貴妃尚是文貴妃那時,不也有被聖上厭棄打入冷宮的時候,最終不也逆風翻盤,被聖上親自迎入了養心殿?
在他們看來, 此?番也不過是兩人鬨彆扭罷了, 過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重歸於好。
朝臣們這般認為,宮裡的人也多是這樣猜測。除了禦前?大太監馮保。
馮保這幾日是心驚膽顫,他隱約覺得事情不對極了,聖上與皇貴妃似有決裂的征兆。那日他雖未進殿近身伺候,可?通過那日雪夜剪碎花燈、素綾掛滿殿的種種跡象來看,皇貴妃似乎是當真衝著與人決裂去的。還?是選擇在聖上大喜的日子?裡。
可?想而知聖上的情緒!
九五之尊遭人如此?挑釁, 心裡那道坎又焉能過得去?
接連十?日了, 長樂宮裡一點信沒傳來不說, 聖上也半字未提, 其心裡大恨的程度,由此?可?知。
若在往常,兩位主子?鬨彆扭, 作為深體主子?意?的奴才不免會見縫插針的在兩方周旋幾句, 以作調和?。可?如今這情形,在他看來簡直就是在醞釀著大恐怖,嚇得他喘氣都?不敢大聲, 焉敢冒然去吐半個?字。
第十?一日的時候, 馮保驚悸的看見聖上開始酗酒了。
自打那年聖上酗酒龍體有恙後?,聖上就聽?從醫囑戒了酒, 便是有飲酒場合,也淺嘗輒止頗為克製,可?如今……好似又回到了那年皇貴妃入冷宮,聖上夜夜酗酒的時候。
深夜看著那宮人們低頭端著酒壺魚貫而入,馮保幾番想開口勸說,卻最終將話湮沒在帝王那雙暗沉陰騭的眸光中。默默縮手縮腳的侍立,不敢言語,隻能祈求那些言官的諫言了。
第十?五日夜,酩酊大醉的聖上突然從禦座上起身,腳步不穩的喝令人起駕。
文?茵毫不意?外會再次見到他。
千秋日不過他們的初次交鋒,要徹底砸斷他心存的那絲僥幸,一次當然不夠。
“阿茵,你太過心狠,那日,可?是我的千秋日……”
他滿身酒氣,常服淩亂玉冠歪斜,趔趄奔到她床邊。甫一近身就俯身雙臂環住她纖弱的後?背,彎腰將臉枕在她肩上低低的說道。或許是醉酒的緣故,他的聲音低而緩,帶出幾分纏綿的意?味。
“那日對我意?味著什麼?,你可?知?”
“我盼了許久,原是想在那日封你為後?,大赦天下,讓你自此?與朕在這天地間並肩而立,享萬道榮光,受百姓瞻仰……阿茵,那是我心心念念的日子?,你又怎能忍心戲耍於我?”
他將被烈酒燒熱的臉龐輕輕埋進她的頸窩,深深嗅著熟悉入骨的氣息,近乎貪婪。
“這回便罷了,你心結亦有我之過。”
“阿茵,往日之情曆曆在目,縱是戲,也有入戲三分之說。走過的那些日子?,總歸不是假的罷?”
“還?有阿眘,心心念念著阿娘,今早還?在問奶嬤嬤你去了哪裡。眼見著他就要過三周歲更名入玉蝶,再大一些就要請夫子?教導他讀書識字,他一點點的長大,你就忍心不親眼看著他長大成人?生他一場,拋下他你又於心何忍?”
“阿茵,不置氣了可?好?咱們和?和?睦睦,好好過。”
攬緊她,他低語:“阿茵,回來吧。”
這句話他放的很?輕,語罷就安靜下來,連拂在她頸上的灼熱呼吸都?似停滯了下來。
時間在一室的靜默中慢慢的流走。
“我一直都?在,在這枯塚中日複一日。”
他等來了她的答案,可?這答案卻讓他有種嗜血的衝動。
他卻未當即發作,隻是慢慢的將臉從她頸窩中抬起,不再見剛才的醉意?與柔軟,漆黑如墨的眸直視著她。
文?茵知道,他在等她另一個?答案。
她也給?了他:“恨你都?來不及。”又怎能妄想會愛你。
這句話擊潰了他,他霍的起身掃落了桌上的茶具。
當初她肯哄人的時候,他沒逃得過她的甜言蜜語。如今她要刺人心魂,淡淡一句話就足矣萬箭穿心。
刺耳的瓷器碎裂聲中,他嗓音驟沉,切齒發狠:“恨朕,恨朕!”
認識她前?,他也寡情寡性,認識她後?,他胸腔內僅有的熱忱悉數給?了她。他能給?她的都?給?了,他有何不可?饒恕之罪,值當她的恨?!
餘光一掃,室內祭奠的白色更是讓他目露寒光。
跨前?半步欺近,他掌用力握著她的下頜,迫她抬起:“等著,朕將他鞭屍,挫骨揚灰。”
見提到那個?‘他’,她枯井無波的神?色有些許觸動,朱靖不由大恨。
再見她消瘦羸弱,披頭散發,錦衣玉食皆在卻不用,非要自找苦吃將自己弄成如斯落魄模樣,心中一時不知是恨是怨。
“朕給?你兩條路,要麼?將那會哭會笑的阿茵還?給?朕,要麼?……”
“那個?阿茵被你親手殺死的,你忘了嗎?”
不等他說出第二個?選項,文?茵突然出聲道。
一語出,他臉色大變。
“聖上,你所想擁有的,從來不是現在的文?茵。可?是那個?阿茵,自打進宮那日,便不複存在了。”
他死死盯著她,試圖將麵前?這個?羸弱消瘦、暮氣沉沉的女人與他印象中鮮活的女子?聯係起來,可?卻似地上那堆碎掉的瓷片,他左支右絀卻如何也拚湊不出個?完整記憶中的她。
一種極致的怒夾雜著慌同時襲卷而來。
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那個?春日裡,放著紙鳶明媚奔跑的女子?隻是他不切實際的一場幻想。
“是你親手葬送了那個?鮮活燦爛的阿茵。”
他喜愛她,卻又葬送了她。
朱靖幾乎是趔趄著離開。
這幾日朝上,朝臣們明顯發現素來勤政的聖上,時常心不在焉的恍惚。譬如此?刻,工部?尚書已然奏議完政事,可?禦座的聖上卻遲遲沒有出聲,等工部?尚書第三遍問詢,卻依舊如此?。
大殿裡一時安靜無聲。
這日早朝草草結束。回到養心殿,朱靖仰靠在椅背上,麵容被博物架的陰影籠罩了一片。
沒人知道此?刻的帝王內心在想什麼?,侍立在側的馮保,隻覺得那橘紅的宮燈的光明滅閃爍在人側麵上,恍如血光。
一晃半月過去。
這次,宮裡宮外有關皇貴妃失寵的消息開始在小範圍內傳播。不同於之前?有人對皇貴妃終會複寵一事抱有樂觀的心態,這回,不少?人覺得皇貴妃有栽的架勢。
算來聖上與皇貴妃冷戰,林林總總加起來也有近一月光景,雖聖旨未正式下達幽禁、降位份,可?聖上對長樂宮的不管不顧是真的。聽?聞連皇貴妃病臥在榻,聖上都?未再去瞧過一眼,連禦醫都?不曾派去看過。也因此?惹得文?家坐不住了,接連安排昔日門?人走動。
將近年關的時候,文?茵等來了第三次造訪的人。
至此?,她也終於等到了與朱靖的第三次交鋒。
不過,此?回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來的時候懷裡還?抱著皇四子?阿眘。
文?茵在阿眘身上微微定過就移開目光。
她下了床走向不遠處的茶桌,並示意?對方前?來入座。
朱靖卻站在門?邊望向她有些恍惚。今日的她沒了之前?暮氣沉沉的模樣,穿戴了華服,上了層淡淡脂粉,雖有些病容,可?依舊難掩風華,舉手投足之間,風韻動人。
“外頭天冷,聖上喝杯熱茶吧。”
她倒了杯熱氣騰騰的茶水推了過去,聲色輕柔亦如平常。
朱靖落座時仍舊目光黏她身上。她像是回到了千秋之日前?,可?是……又不一樣了,她的舉止神?態中再也找不到對他分毫的愛意?。
“知道我要來?”
“不知。隻是猜測著,聖上該來了。”
朱靖久久的握著茶杯,感受著杯壁上傳遞的熱度。
“時間過得真快啊,元平九年入宮,一晃十?多年過去了。”文?茵不管對麵人麵色如何,輕啜口茶,閒話家常般說著,“聖上可?能不知,當初我被逼走投無路,最終被你接入宮中那時,整個?人都?是渾噩的。當時大抵是恨毒了聖上,既要做那索命閻羅,何必又來做那救世主。”
朱靖掀眸:“當時?現在不也是恨毒?”
文?茵回了句:“我何曾不知,不該恨您。”
站在個?人的立場來說,或許誰都?有合適的理由。
朱靖聽?明白了,不該恨,不是不恨。
他自嘲了聲,端起茶杯猛然飲儘。
擱下茶杯時,他將阿眘懷裡的小花簽拿過,沿著桌麵推了過去:“阿眘過了年就滿三周歲,要定學名了,這幾個?你過目看哪個?合適。”
文?茵卻止住,將其又推了回去。
“不必了,聖上定便是。”
朱靖下頜線陡然繃緊,定定盯著她片刻,手依舊維持著推花簽向她的動作,“你想好了,這是你唯一的兒子?。確定不悔?”
“我文?茵落子?,從不後?悔。”
朱靖黑眸裡似有旋渦翻滾,最終卻笑道了聲好。
收斂笑的瞬息,他收了花簽,提壺重新斟滿茶,持茶蓋重重刮著茶沫。
“你本可?以不拆穿這一切,儘情享受這潑天富貴權勢,待朕百年那日,阿眘繼位繼承朕的一切,不比你現在所謂的報複來的成功許多?”
文?茵未接他這話。待他百年,要多久?十?年,二十?年,三十?年?隻怕她也等不了那般久,也活不過他。日子?那般難熬,她該如何度日如年的煎熬。
朱靖低眸看著杯中波動的茶水,聲音不辨情緒:“朕虛設後?宮本就是為你,既然你要退……朕自會重開後?宮。來日,皇子?諸多,阿眘還?能不能順利保住太子?位,便聽?天由命了。”
這話裡的威脅,文?茵又何曾聽?不出。
可?既走到這一步,亦如她所說,落子?無悔。
看出了她的不為所動,他閉了閉眼,終是端起茶杯將茶水一飲再儘。
三次機會,次次落空。
身為帝王,他可?以給?機會,卻絕不會跪下挽回。
既然她不要,那,便罷了。
心一狠,他抱了阿眘起了身,不顧阿眘小聲濡慕喊著母妃的稚聲,不再看她就欲咬牙寒麵轉身離去。
他的心智亂了,他很?清楚。無論帝王要術在他腦中閃過多少?遍,但單單一個?她確實將他內心攪得天翻地覆。
戲弄、欺騙、愚弄、忤逆、絕情、涼薄……她的諸此?種種,讓他如鯁在喉,難以忍受。
試圖將帝王玩弄股掌之中,便是誅她九族都?不為過!
若她肯改過,他可?以給?機會,可?偏她如此?不受控……
“朕最後?想問你一句,朕輸在哪?”
第 83 章
文茵自不會給他明確答案。
無解的問題方更能讓人餘生耿耿於懷。
似是看透她意圖, 朱靖自嘲一笑,轉過身時收了笑麵呈幾分涼薄。抱著皇四子,他大跨步走進外麵漫天風雪中, 不再遲疑不再停留,決絕而去?的背影充斥著帝王的殺伐果斷。
臨近年關?,雪下的愈發大了,人行?走間的痕跡很快就由饕虐的雪覆上。文茵靜默看著殿門外那愈行?愈遠的父子背影, 看那人徑自揮開擎來的油紙傘任由風雪肆虐掃過他後背, 看那人懷裡抱著的皇四子眼越過父親肩膀眼巴巴朝她的方向看著,似乎掙紮著還?想伸出手來……她就這?般看著,直至視線裡的他們消失在簷廊的儘頭。
念夏默默地端著水盆進來,浸濕帕子,想要給她擦拭冰涼的手腳。
“此?刻午時剛過,尚不急, 你我且說?會話稍作安歇。隻待今夜子時, 你再持我匣中令牌, 替我去?養心殿走一趟。”仿若未查念夏的驟然?屏息, 文茵兀自拿過濕熱帕子捂了捂手,眉目溫和,如閒話家常, “請聖旨, 賜死我。”
哐啷——
尖銳的銅盆落地聲在寂靜的屋裡震耳欲聾。
“娘娘!”念夏的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淒厲,她抖著嘴唇,唇上的顏色是疤痕都擋不住的慘白, “不要娘娘, 不要……奴婢,奴婢不!”
說?著就跪撲到?她家娘娘膝上, 驚慌失措的哀哀哭了起來。
文茵手搭她顫抖的背上,安撫的溫柔拍了拍,任由對方洶湧的熱淚浸濕她膝上的衣料。
“彆哭念夏,聽我說?,這?是我所願所求的。”
念夏哭的發抖,直搖頭:“不,娘娘……”不該是這?樣的,她家娘娘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知道此?刻的念夏聽不進什麼,文茵索性且不再勸說?,抬眸看向桌上的銅鏡。泛黃的銅鏡裡映著她脂粉都難掩病容的麵龐,縱是依舊姣美,可與從前相比,到?底失了幾分動人。容顏辭鏡花辭樹,沒有人能抵過歲月的煎熬,再美的花也有開?過期凋零的時候。
加上她如今病體沉屙,隻怕今後顏色更會一年減過一年。色衰而愛馳亙古不變,若是真拖到?她枯槁難看那日,那她之前的種種謀算便要功虧一簣了。
畢竟世間之人庸俗者?居多,鮮少有人能對著枯槁難看的一張臉談愛意。若她當真拖著病體熬到?那日,那隻怕等待她的反倒是場笑話了,又從何談做紮向他心窩的那根刺。
“知道漢武帝與李夫人的故事?嗎?”待到?念夏哭聲漸小,文茵的聲音方緩聲而來,她也不用對方回應,兀自說?了一顧傾人城的由來,說?起了李夫人傾國傾城的美貌,說?起了漢武帝對李夫人的寵愛。
“也是美貌冠絕當時,三千寵愛於一身。”
念夏聽得有些入神,忍不住幻想那李夫人有多美,值當一句傾國傾城,更忍不住看向她將娘娘,不敢相信世間還?有女子會比她家娘娘更美。
“可惜天妒紅顏,沒過幾年,李夫人就患了重疾。在她病體沉屙那些時日,漢武帝思?之甚急,幾次入她寢宮欲見,皆被她蒙麵狠心相拒,你知為何?”
念夏如被人重擊了一拳般,怔怔的看著那張帶著病容的姝麗之顏。這?一刻,她好像有些明白了。
文茵也直接給了答案:“因為她知道,自己得到?如斯寵愛與地位,皆是因自己的美貌。一旦顏色褪去?,那從前她的那些美好品質在帝王心中也同樣不複存在了。她想讓帝王永遠記住她最美的樣子,以期在她去?後帝王能念及舊情照顧好她的弟弟和兒子。”
“最終她做到?了。”文茵再次看向了銅鏡中的容顏,“在她去?後,帝王對她念念不忘輾轉反側,不惜施以招魂這?種荒誕巫術,期望能再見她一麵。”
念夏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狠狠咬住了嘴唇。
文茵偏頭持帕子捂唇咳了幾聲,閉眸緩了緩,沒有去?看低頭啜泣的念夏。
許久,方道:“所以念夏,時機剛剛好,趁我容顏未大減之時。如當真拖到?我形容枯槁容顏難看之日,那我之前所做一切便功虧一簣了。那……那我又豈止是難以瞑目!”
念夏淚如決堤。
文茵摸摸她的頭,“幫我,念夏。”
念夏猛地抬頭,兩眼通紅,被淚刷洗的眼睛卻?執拗:“可是娘娘,奴婢認為,認為聖上絕不忍心、忍心……”已然?說?不下去?,她如何忍心說?出後麵的話。
“不忍心賜死我?”文茵卻?笑了,笑的極輕極淡,“他會的,你不了解他。”
這?個幼年禦極的帝王,生來就是權力旋渦的中心,不甘人下。鬥權臣,平外番,乾坤儘在掌握中,有著目空一切的自傲。所以縱是他英明睿智,自詡看透一切,可難免有著帝王的自負。因而當有朝一日,有超脫他掌控的外物出現時,尤其是這?外物讓他的情緒隱有脫離掌控之憂時,她相信,接受了數十?年帝王心術的他,潛意識的想法絕對是殺之而後快。
她相信他遲早會產生這?種念頭的,隻是時間早晚罷了。
她要做的,就是提早的提醒他,他還?有一條解脫的路。
夜裡雪停了,風也止了,臨近年關?的雪夜裡萬籟俱寂。
長樂宮守門的宮人打開?了殿門,任由念夏提著羊角燈走出殿來。雖然?帝妃不合傳聞滿宮皆知,可既然?聖上尚未下旨封宮,那守門宮人自是不敢阻攔娘娘身邊大宮女外出。哪怕是深夜子時。
念夏暢通無阻的出了長樂宮,可出了長樂宮之後,卻?是規矩森嚴的幾步一崗一哨。遇到?巡查的禁衛軍或宮人,她也不多言,隻抬手展露一直攥在手心裡的那塊鏨壓字體令牌。如朕親臨四個字便足矣震得對方跪下請安,急忙放行?。
長樂宮距離養心殿本就不遠,沒過幾個宮道,念夏很快就來到?了養心殿前。
馮保聽到?底下人附耳來報時,差點沒穩住神色。
長樂宮竟然?來人了?!他驚疑不定的看向來人,幾度懷疑自己聽錯了。
朱靖自打白日從長樂宮回來後就一直在大殿裡,也不批折子,就這?般枯坐著。此?刻兩眼熬得通紅,正是精神緊繃敏銳之時,任誰絲毫細微變化都難逃他的眼睛。
他銳利的朝馮保看過去?,聲音沒有起伏:“什麼事??”
馮保忙上前半步,垂首低聲:“是長樂宮的念夏姑娘過來,持令牌請求麵聖。”
覆在禦座龍首上的手一下子猛攥住。
禦座上人倏地抬頭看向殿外,在觸及殿外天色一瞬仿佛刹那想到?什麼,眼神劇變忽的看向殿內滴漏。
子時。子時!
他猛然?起身,同時大喝:“叫她進來!”
念夏手裡攥緊了鏨壓字體,由宮人領著進殿,尚未進殿兩步就聽有沉重腳步聲迎麵而來,隨之而來的是急促喝問聲:“深夜而來,何事?,說?!”
念夏直接跪下,雙手托舉令牌,眼睛朝下僵木盯著半步遠處的那繡龍常服一角。來的一路上,她以為自己真到?這?一刻會痛哭流涕泣不成?聲,或會憤憤難平難以自己,卻?不料此?刻的她卻?前所未有的平靜。吐口的話麻木又熟練,仿佛演練了百回,千回。
“皇貴妃娘娘鳳體沉屙不能親至聖前請罪,特?派奴婢前來告罪——臣妾有罪,入宮十?餘載,不體聖心,不念聖恩,行?為乖戾,行?事?恣肆,是死罪。臣妾罪孽深重,不求聖上寬宥,隻望聖上賜死,以全榮光體麵。望聖上俯允。”
念夏伏身:“罪人文茵拜上。”
殿裡鴉雀無聲,時間好似停滯了般。
朱靖慢慢轉動目光,視線由那枚如朕親臨的金黃令牌,慢慢轉向那伏首叩拜的奴婢。
“她要朕,賜死?”許久他嗓音沙啞的問,問的同時似乎覺得極為可笑,嘴角牽動了幾瞬似是要笑,最終卻?未笑出來,反倒呈扭曲之意。
原地喘息片刻,他目露寒光的指著殿外:“回去?告訴她,告訴她!想賜死,想要身後體麵榮光,親自來求朕!你給朕,滾。”
翌日清早,本該是大朝會之日,聚在大梁門外的眾臣們卻?被意外告知朝會取消了。
心中納罕的眾臣們麵麵相覷,卻?因近來宮中風聲鶴唳而不敢相互打聽,隻揣著滿肚子的猜疑各自回了府。
可未等午時,京城的達官顯貴們就從各自的消息渠道中得到?了個中緣由。可這?緣由卻?無不令眾人大吃一驚!
從今個大早至午時這?刻,聖上竟連下二十?八道聖旨駁斥皇貴妃,並將其位份一貶再貶,直至貶為最低位份的選侍,將其幽禁長樂宮,無詔永世不得出!此?消息一經傳出,滿京城嘩然?。
更讓滿京城人不敢相信的是,聖上竟下旨讓內務府準備來年的選秀,欲要大開?後宮。這?讓曾跪在大梁門前,苦口婆心懇請聖上不要遣散後宮、甚至不惜以死諫的眾臣們,感?到?一種無以言喻的荒謬感?,仿佛昔日種種皆是不真實的虛幻一般。
京城的達官貴婦們多有唏噓,她們是見證了聖上對皇貴妃的聖寵的,可轉眼之間雨露變成?了雷霆,殺得人猝不及防。帝王情愛,如那曇花一現。
伴君如伴虎,不外如是。
第 84 章
近段時日, 朝內的氣氛肉眼可見的凝肅了許多,每每上朝時期,縱是自詡最不怕死的禦史台眾官員諫言都?少了許多, 更遑論其他見風使舵的朝臣們。
並非說是聖上近來喜怒無常而讓他們人?人?自危,相反,聖上每每上朝時皆神態無異,處置公?務也聖明一如往昔, 並無任何遷怒之兆。可明明前一日聖上還?罷朝、連下二十八聖旨罷黜皇貴妃, 僅僅隔了一日,聖上就麵色如常的來?上朝,情緒平靜的仿佛絲毫不受影響。後宮出了這般大的事,聖上反應的卻似什麼事都沒發生般,這本身就不正常。
更何?況,每每上朝時, 聖上必定會?有三問——問內務府選秀名單可定、問欽天監選秀吉時可選、問禮部選秀規程可擬。
這種正常中的反常, 就足矣令人心驚肉跳了。
朝內朝外在這種詭異中夾雜了壓抑的氛圍中日複一日, 直至迎來?了萬家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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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的除夕夜。
今年的除夕夜一如往昔, 在太?和?殿和?交泰殿舉行宴會?。
可能今年是個瑞雪兆豐年的年景,前些日子剛停的雪又紛紛揚揚的下了起來?。從?天不亮就開始下,至午時, 那積雪已然沒過了人?的朝靴。
朝臣們怕雪大趕不及時辰, 早早的就來?到宮裡候著。
宮裡一派過年的喜慶,漫天的白雪掩不住滿宮的紅,花燈掛樹, 紅綢連柱, 還?有上空接連不絕的焰火,以及天光落幕後匠人?打向夜空中的鐵花, 一瞬間照亮寒夜,紛紛灑灑落下來?的絢爛銀光,讓人?分不清是炙熱的鐵花,還?是冰冷的雪花。總之,這個除夕夜瞧著比之往年更為花團錦簇。
宮人?們各司其職,或端托盤穿梭宮廊之間,或接引皇親國戚與朝臣命婦們入兩殿,或在宮中其他管事吩咐中匆匆準備其他事宜,忙碌非常。
兩殿內絲竹聲不絕,歌舞助興,更添節日的喜慶。君臣舉杯同慶,溫好?的酒熱氣騰騰,入腹仿佛刹那就能驅散這冰冷冬夜裡的寒意。
觥籌交錯,君臣同樂,殿上紅飛翠舞,歌舞升平,端的是一派再熱鬨不過的景象。
熱鬨的,仿佛與往年的除夕夜沒甚區彆。
縱使高高禦座上孤零零的,身側沒了常相伴的人?。
縱使那禦座上之人?幾次剝那新鮮荔枝,下意識有遞往旁側的舉止。
也縱使那禦座上形單影隻的人?,暢快笑著,舉杯豪飲。
尚未至新年鐘聲敲響之際,眾人?便發現那禦座上的九五至尊醉了,原因無他,剛君臣舉杯豪飲之後,帝王笑著告訴他們,來?年春要大開大梁宮中門,迎眾秀女入宮,給她?們個體麵。
這話一出,前一刻熱鬨的殿裡刹那全場闃寂。
自古大梁中門隻為皇後而開,破例的唯有一個昔日皇貴妃。如今帝王卻金口玉言,要讓眾秀女全都?從?大梁中門而入,這!這簡直是不成體統了啊!
若真如帝王所言,要給這些秀女們個體麵,那他們這些忠於?大梁恪守大梁律法規矩的朝廷臣子們的體麵,可就要丟儘了。
所以他們寧願相信這是帝王的酒後醉言。
首輔高儒源給馮保急打眼色,馮保自然領會?,趕忙趨步上前好?說?歹說?將那滿身酒氣的帝王給勸說?攙扶回了養心殿。
上首的人?一離開,殿內的氣氛就漸緩了下來?。朝臣們借著絲竹聲的掩飾,開始相互竊竊私語起來?,至於?歌舞如何?、宴席美酒菜肴如何?,接下來?的時間沒人?再關注。
宮人?們依舊端著托盤魚貫而入,上著新菜肴,端走殘羹冷炙,兩側大臣們竊竊私語時多已袖遮麵,遮住那些或皺眉、或無奈、或憂慮、或憤慨的麵容。亦有些許幾句激憤之語自席間傳出,若有耳尖之人?細聽,便能聽見這些言語大抵為‘禍害’‘皆因一人?’‘文元輔’‘當初,要不是……’‘合該吊死?她?’等等諸如此類的話。
有謹慎的朝臣忙低聲斥句慎言,換來?的是對方譏誚一笑,伴隨的是一句‘那又如何?’。
養心殿裡,馮保終於?將醉酒的帝王伺候睡下。又親自將太?醫開的養胃湯在火爐上煨著後,一整日下來?緊繃的神經這方稍稍鬆懈了下來?。
因為今夜無風,所以殿外的雪下起來?像條條垂直的白練子。馮保忙晃了腦袋晃去腦中莫名的想法,撥弄小火爐繼續看顧著上麵煨著的養胃湯,也不時細聽著寢床那邊的動靜,以便隨時過去伺候。
殿內暖香淡淡,伴隨著火爐的融融暖意熏烤的人?昏昏欲睡。
馮保打了個嗬欠,又掐了自己大腿一把,清醒了些許。
此時,宮裡傳來?新年的鐘響聲,與此同時,璀璨的焰火漫天綻放開來?。
不少宮人?都?在殿外駐足觀看,臉上皆洋溢著燦爛的笑容。馮保也轉過頭看向殿外的天空,絢爛至極的煙花賞心悅目,在他心裡剛升起少有的安寧之際,卻見一宮人?麵帶慌張的腳步匆匆進?殿。
馮保無來?由的打了個哆嗦。
果?不其然,尚未等那宮人?近前來?報,卻驚見其身後緊隨著一道身影步子僵硬卻又極快的闖進?殿來?。再打眼細看,不是那長樂宮的念夏又是誰。
“念、念夏姑娘,止步,止步……”
看清來?人?那刹馮保被蜂蟄了般嗖的起身,疾步攔上去,腦門都?刷刷冒汗。
“念夏姑娘,您這是……”
不等他說?話,念夏已經對他攔阻的雙臂舉了令牌,馮保哪敢碰觸,下意識的就收了手臂。念夏就趁此一個箭步衝了過去,直接衝那寢床方位而去。
噌的下,馮保腦門後背汗如雨下。
抬步想追上去,卻已然來?不及了!
“聖上!奴婢奉長樂宮娘娘旨,特來?請聖旨,請聖上開恩賜死?,全娘娘體麵!”
念夏喊至破音的嗓音在寂靜的養心殿裡乍響,驚得殿內人?亡魂皆冒,也驚著了寢床上酩酊大醉的帝王。
龍帳之人?猛地驚醒坐起,雙眸猩紅圓睜,劇烈喘息。
念夏再次高喊:“長樂宮娘娘拜請聖上賜死?,請聖上成全!”
明黃龍帳被人?從?裡麵扯開,伴隨著鋪天蓋地酒氣而來?的,是帝王隱冒血光的赤紅雙眼,以及猙獰暴怒的臉色。
馮保的心猛咯噔了下,暗道聲不好?。聖上今夜在兩殿本就大醉,回來?後又不顧勸阻喝了兩壺烈酒,如今正是酩酊大醉頭腦昏沉之時。尤其此刻醉夢中被驚醒,宿醉暴怒之際,怕要下不智之令。
“賜死??賜死??”馮保尚未想好?應對之策,便聽得龍帳裡麵的聖上昏沉嘶啞的問,“誰要賜死??”
念夏再次重複:“長樂宮文娘娘不堪受辱,拜請聖上開恩賜死?。”
不堪,受辱。
帝王低喃幾句,呼吸愈來?愈重,臉上儘是風雨欲來?的陰沉。
“原來?是朕讓她?感受到了侮辱,是朕的錯!”帝王哈哈笑了兩聲,驟然發怒:“成全她?,既是她?心心念念所求,朕今日就成全她?!”
帝王踉蹌幾步下床,中衣淩亂,雙目赤紅,眼冒血光對著那跪地雙手托舉令牌的奴婢,直接下達口諭:“文氏,深蒙聖恩,卻恃寵放曠,屢次辜負朕恩,實屬十惡不赦!現賜死?,賜死?!”
口諭一起,即刻生效。
馮保牙齒已經開始打顫,殿內諸人?也噤若寒蟬。
偏那跪地的奴婢深深伏身,“奴婢代娘娘,謝主隆恩。”
她?伏地了頭,沒有人?能看見她?此刻慘白的臉色。
她?也沒有讓任何?人?有機會?看見,得了口諭後,就起身頭也不回的離開,半刻也不曾停留。
殿內的溫暖融融留不住她?,殿外的冰寒刺骨也攔不住她?。
雪夜的天光是暗紅色的,她?那道踽踽獨行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茫茫的雪夜中。
馮保猛個激靈回魂,拔腿就要追上去,聖上明顯是氣血上腦,醉酒後失智三分的話,焉能當真?
若當真了,那方是天塌了!
剛疾奔了沒兩步,就聽得身後人?怒道:“讓她?選,給她?白綾、鴆酒,她?要的體麵朕給!去,速去!”
話落,就聽到宮人?驚呼:“聖上!”
馮保忙朝後一看,就驚見聖上竟直挺挺的朝後倒去。
“聖上!來?人?呐,快叫禦醫!!”
馮保驚叫著去扶,待見聖上牙關緊咬、臉色青白,更是嚇得六神無主,此刻哪裡還?顧得了彆的。
這個除夕夜裡,整個太?醫院的人?都?聚在了養心殿。把了脈施了針開了藥,宮人?們與太?醫們皆是又驚又怕的伺候著,直至龍榻上的聖上麵色恢複了正常,呼吸也均勻了,方能稍微喘口氣。卻也不敢掉以輕心,一整夜都?在龍帳前守著。
馮保在旁抹了把冷汗,卻不複旁邊禦醫般心情略顯輕鬆,心中仿佛有事未決般總是提著……蹭!
他瞳孔驟然暴睜,雙腿刹那就軟了。
長、長樂宮!!
踩著積雪,文茵在踏上水殿前停住。
再長的路也有儘頭。
她?回眸看向念夏,“送我?至此就可以了,你止步罷。”
念夏怔怔的,木木的,卻依言停了腳步。
文茵本來?覺得至此刻已然沒什?麼放不下的了,可此情此景,她?心中就多少不好?受起來?。
“以後你便叫回自己原來?的名字罷,或者另取個好?聽的名字也成,隨自
依譁
己喜歡。”文茵目光掠過對方唇上那道顯眼的傷疤,眸中情緒紛雜,“是我?一己私欲害了你。”
念夏搖頭,她?想說?她?一點也不在乎麵上的疤,想說?娘娘不要因她?而傷懷,她?此生能遇上娘娘就是上天最大的恩賜。她?這一生命苦,沒人?在乎她?,唯有娘娘對她?最好?,唯有娘娘將她?當做個人?看。若沒娘娘,隻怕她?這卑微如草芥之人?,早已湮沒在後宮的爾虞我?詐之中,屍骨都?無存了。
“信記得給他。”文茵最後交代,眸光泛軟,“這封信大抵能讓他不遷怒到你們。不過若信護不住,令牌也是好?用的,這是他曾親手予我?親口允諾的。便是退一步來?說?,還?有我?大哥,我?已書信給他,他會?儘力護你們周全。”
“念夏,以後就出宮罷,隱姓埋名,好?好?過日子。宮裡的這些年,你就當成個夢,忘了吧,也彆再對旁人?提及。”
念夏嘴唇囁嚅著,明明此刻她?有千言萬語堵在胸口,可偏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隻能眼睜睜的看著娘娘踏上了水殿,一步一步,越走越遠。
這會?雪漸小了,卻起了風。
娘娘停在了水殿的一處長廊上,隔欄眺望著落了前方落了雪的湖水。念夏看著娘娘赤足踏在水殿上,白綢緞裹身,不戴朱釵,未施粉黛,如墨的長發披背,隨風輕微拂動。窈窕身姿,皚皚白雪中迎風而立,伸手接著天上掉落下來?的雪花,美得像個隨風而去的雪仙子。
突然,娘娘回眸衝她?粲然一笑,含笑溫軟的話隨著風飄來?。
“念夏,彆傷心,我?是回家去了。”
文茵將雪花攥入手心,輕輕捂在隔了白綢緞的胸口上。
她?乾淨的來?,理應乾淨的去。
刺骨冰水襲來?那刹,她?仿佛看見了父母將可口的飯菜端上桌,對她?笑道:“我?家小乖乖回來?啦。”
那道身影翩躚落下時,念夏才仿佛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
“娘娘!”她?淒厲的大喊,狂奔的上前,嚎啕大哭:“娘娘,不,娘娘!!”
長樂宮偏殿,於?嬤嬤捂著胸口從?病榻上坐起,驚惶問:“誰在喊娘娘?”
伺候她?的宮人?隻當她?病糊塗了,沒理會?。
於?嬤嬤問了兩聲,依舊沒人?搭理她?。心裡愈發不安的她?就起身,拄著拐杖哆嗦的就要出去。
宮人?瞧著外頭天寒地凍,象征性的攔了兩下,見對方依舊要出去就索性隨她?去。因著長樂宮成了冷宮,主子娘娘被貶為選侍,漸漸的殿裡宮人?們見不著希望,伺候起來?也多有怠慢。
於?嬤嬤出了殿就往主殿的方向去,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拖著病體,硬著走了很長的一段路。直至,她?聽清了哭喊聲的方向。
“娘娘,娘娘啊!”
水殿方向的人?淒厲哭著,她?也在路上邊哭便喊著,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是她?能聽見那人?喊的是娘娘。
宮道上,馮保帶著人?疾奔。
趕得及,千萬要趕得及!他內心疾呼,恨自己為何?奔的如此之慢。
入長樂宮,氣都?來?不及喘勻,直奔主殿方向。
未及主殿,卻被遠處的一聲聲淒慘的哭聲震在當場。
他僵硬的轉頭,哭聲的來?源處,是水殿。
當他連滾帶爬的狂奔過去時,見到的就是那奴婢跪在水殿長廊上,伏地痛哭的一幕。
這一幕入目的那刹,馮保心口的那口氣散了,整個人?散架般癱軟在地。
大禍,臨頭了!
“快,快救、救娘娘!快啊!!”
他淒厲大喊,喊完也捂臉悲哭起來?。
老天啊,為何?是這般,為何?!
第 85 章
尚未及天破曉, 養心殿傳來瓷器碎裂聲?,緊接著宮人們?便見那驚聞噩耗的帝王披頭散發,狂奔出殿。
司禮監掌印大太監馮保抱著四皇子追在後麵, 渾身發?顫腿打擺子,滿臉惶悚畏怖,抱緊那四皇子如抱免死金牌。
宮人們手腳哆嗦的跟上去,通往長樂宮的宮道上, 除了帝王狂亂的腳步聲?, 沒人敢發?出其他聲?響。
隆冬寒夜裡,滿枝懸掛的花燈被雪花覆了白色,在風中搖搖晃晃,彷如祭奠的白燈籠。
長樂宮的殿門大敞,除了風雪肆虐穿過再不見?半個人影,唯有嗚嗚似風聲?似人哭的聲?音自遙遠的水殿處遙遙傳來, 方讓人知?道原來不是?一夕之間偌大的長樂宮空了, 而是?一瞬之間所有人都奔去了一個方向去了。
踏進長樂宮的瞬間, 最前方的帝王身形明顯一晃。可下一瞬, 奔過去的身形愈疾,腳步愈亂,中途數次絆腳狼狽跌倒雪裡, 卻也不顧威儀連滾帶爬而起, 瘋似的衝著哭聲?來源處撲奔而去。
抱著四皇子的馮保遠落在後麵,儘管麵色青白如死灰,卻依舊咬牙跟著前方那趔趄疾奔的身影。人, 是?他負責打撈的, 所以此?刻前方水殿處具體什麼情形,沒人比他更清楚。
昔日仙姿玉色嬉笑嗔怒動人心的枕邊人, 旦夕間成?了從湖底撈上來的毫無生氣?的冰冷屍身,他已不敢想象聖上乍見?這一幕的反應。此?時此?刻,唯有‘死期將至’四個字,突兀罩住他整個人,激的他渾身冰涼。
他或許,真的死期將至了。
馮保至此?刻都想不明白,禦前行走這麼多年,從來行事慎重的他為何為犯如此?致命的疏漏。明明那刹他想著要出去將人阻攔住的啊,為何就給……忘了?明明他深切明白不阻攔的後果將會?不堪設想,為何偏給……疏漏?
他想不明白,他本?不該會?犯如斯低下的錯誤。
明明,他明明有機會?阻攔住領了口諭的念夏,也明明有機會?將這場禍事扼殺在當處啊!哪怕他當時派個人跟過去也好?啊,可偏偏他什麼也沒做,硬生生將這場禍事熬成?了真。
此?刻,他已跟隨著前方聖上的腳步來到了水殿前停住。
長長水殿跪滿了宮人,或真或假的都在伏首嗚嗚的哭著。或許事發?倉促,宮人們?短時間內在殿裡找不到白麻,所以隻在腰間草草的係了個白綢,頭上綁上了白素綾。
長廊中間處被?臨時清理出來,搭了個簡易的停靈處,昔日的皇貴妃娘娘就安靜仰臥在那。身旁跪著兩仆,卻不似其他宮人們?嗚嗚咽咽的哀哭,一人垂低頭著凍僵了似的一動不動,一人手握著梳子一下一下給皇貴妃娘娘梳著濕漉漉垂下的發?。
“茵姐兒乖,嬤嬤給梳發?,一梳朝天角,咿呀語成?行,二?梳羊角丫,負笈入學堂,三梳這麻花辮,嬉鬨無常樣,四梳馬尾髻,低眉嗔爺娘……”
此?刻馮保他們?至水殿長廊中央尚有一點距離,可於嬤嬤的聲?音卻順著風聲?清楚的傳來。馮保艱難的抬頭,輕易便能?看到長廊中央停靈處,前頭他趕過來時尚淒厲崩潰哭嚎的於嬤嬤正持著梳子,宛如皇貴妃娘娘活著般給其梳發?。發?間結了冰,可對方卻恍若未察,不時慈愛笑著喃喃絮叨著,‘梳到我茵姐兒長命百歲’之類的話,循環反複不曾停歇……似是?,瘋了。
馮保縱是?知?道不該,卻還是?控製不住的想去看此?刻聖上的反應。在他顫巍的餘光中,他便看見?前方幾步處的聖上似被?人澆了水,凍了身,冰雕般杵在水殿入口處。青白的臉,發?直的眼,不是?對著長廊中央,卻是?對著長廊欄杆外側的冰冷不見?底的湖水。
湖麵上尚漂浮著救人所用的長杆,以及一乾宮人下水時遺留下的帽子鞋子手套等?物,林總物件沒來得及收拾尚在水麵飄著,晃晃蕩蕩,隨水波時浮時沉。
整整一刻鐘,聖上杵在當初沒動過分毫,眼神?直直盯在湖麵處也沒動過分毫。直至皇四子的哭聲?從身後傳來,方讓他似回魂
憶樺
般動了動眼珠。
“把阿眘,抱過來。”
乾啞如在沙子上摩擦的聲?音,讓呆立的馮保也如夢初醒。
馮保忙抱著皇四子小心遞過去。
接過皇四子攬抱在懷裡,不知?是?不是?繈褓的溫度讓他冰冷的身軀回暖幾分,此?刻聖上似乎回了幾些神?誌,拍了拍皇四子的後背哄他入睡。
馮保餘光見?此?,緊繃近崩開的神?經?稍略鬆些,可未等?他稍許放鬆半絲,待那皇四子哭聲?漸消,卻乍然聽到對麵人不帶情緒的問聲?——
“誰人在那。”
簡單的四字問話,卻讓馮保僵立在原地。
聖上問著話,目光卻始終停留在漆黑冰冷的湖麵上。
是?在問湖裡有誰嗎?明顯並不是?。
馮保僵直的目光轉向長廊。長長水殿廊簷下,跪著的有宮人有禦醫,中央長廊上圍亭還跪著兩人,其一是?長樂宮大宮女念夏,其一則是?撫養長樂宮主人長大的於嬤嬤。
除此?之外,還剩何人?
自是?那置於亭中那沒了生息的昔日皇貴妃娘娘。
聖上口中所指之人,還能?有誰。
馮保在這一刻隻覺得遍體生寒。他非是?畏怖聖上的問話,而是?驚懼於聖上的反應,明明知?曉皇貴妃娘娘已然香魂逝去,知?曉亭中所停之屍是?誰,偏要有此?一問,讓他如何不駭、不怖?
來時他猜測了聖上會?有的諸多反應,暴怒、悲憤、哀慟、悔恨等?等?諸多可能?會?有的激烈情緒,可唯獨沒料到瘋了般狂奔而至的聖上,來到長樂宮水殿前卻驟然停住。
至此?刻大半刻鐘過去,竟半步不曾踏入,甚至目光都不曾往長廊中央掠過半分,還能?麵色平靜的問一句,誰人在那?
人的恐懼來自未知?,聖上這般出人意料的反應,方是?最令馮保驚懼的。他甚至覺得,哪怕聖上的反應是?衝進長廊抱著皇貴妃娘娘的屍身揮劍殺人,都不會?比此?刻來的讓人駭怖。
“朕在問你,誰人在那。”
前方人轉過了身,目光朝向了馮保。在馮保的視角裡,對麵之人散發?被?風吹得狂亂,青白的臉色不似人色,眼角隱有血光,在羊角燈慘白的光映照下,猶如古之惡君。
馮保腿一軟,整個人就癱跪下來。
“是?,是?……是?娘娘。”
他的臉埋在冰冷雪裡,聲?音抖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這大概是?尋死的話,可帝王問話他不能?不答。答話之後,周圍空氣?似寂了下來,唯有水殿那邊嗚嗚咽咽的聲?音不停,與呼號的風聲?一道刺冷的刮過人的耳膜。
等?待的時間是?漫長的,尤其是?猶似等?死的時間。
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聽見?了那句, “誰人在那。”
不過這回,聲?音似乎稍稍略遠,似乎並非朝著他這邊詢問。
果不其然,問話聲?剛落,便有旁人牙齒打顫的答著:“回……聖上……是?,是?是?文娘娘……”
與前者答話幾乎相同,偏多了個文字。
一字之差,天壤之彆,那人眼神?刹那變了。
“你咒她?”披頭散發?的聖上跨前半步,中衣垂下的衣擺隨風翻起衣褶,蕭蕭作響,“你敢咒她。”
那太監冷汗如漿,也虧得生了急智,連番拍了嘴巴數下,慌忙請罪之餘急聲?道:“奴才口拙,奴才眼盲,奴才這就過去瞧個真切!”
數息後沒聽到殺頭的命令,他便死裡逃生般,流著冷汗東滾西爬的往水殿長廊方向奔去。
不消片刻就奔至了長廊中央簡易亭中。
昔日高貴婉麗的娘娘正安靜的仰臥在那,身上蓋著描龍畫鳳的衾被?,青絲軟軟垂落,美眸闔著,神?色寧靜,仿佛睡著了般。可那蒼白的駭人的麵色、唇色,青絲間那結的細碎的冰碴,從寢被?下垂落下來的手,無不在昭示著,佳人香魂已逝。
那太監看上一眼已是?逾矩,趕緊收了目光哪裡敢再看。可這匆匆一眼,就讓他腦中無端想起傳言中話本?裡那些封印水晶棺裡的冰凍美人。
忙拋開其他思緒,他焦急的尋找活命之機。
餘光不自主往對岸瞥去,便見?對麵聖上雖未看向他所在方位,卻保持之前的姿勢站立不動,也不再尋人問話,明顯在等?他回來回話。當即心就涼了大半。
不由狠刮了自己兩個嘴巴,大恨自己多嘴。
跟那馮總管學著一樣的話答便是?,偏他多嘴,提什麼文字。如今可好?,便是?多活個一時半刻,可回去還不是?照樣得死?
亭子裡的就是?那文娘娘,除了如實回答,他還能?怎麼回話?總不能?欺君罷。
焦頭爛額之際,那太監猛地瞧見?娘娘身旁跪著的那如死人般的念夏,思緒急轉當即有了主意。
他幾步過去揪起念夏,猶如抓住了一線生機:“聖上喊你過去問話,快跟我走!”
可結果卻並未如那太監所料。
在他硬著頭皮押念夏過來的一刹那,確實達到了一定目的,聖上那令人頭皮發?麻的目光,得以從他身上轉移到那奴婢身上。
但下一刻,情勢卻急轉直下!
因為那奴婢大抵是?瘋了,在被?他押跪著刹那,竟俯首叩拜,嘶啞著高喊著聖上仁德,替文娘娘謝聖上成?全賜死,全了文娘娘的體麵榮光。說道最後,不知?是?諷還是?嘲的祝聖上功蓋五帝,慶聖上大開後宮,願聖上子孫滿堂。
肉眼可見?的,聖上平靜的表象碎了。
但見?聖上呼吸粗重,急促,臉色青紫,又轉青白,頜骨繃緊,眼冒血光。那太監心驚肉跳的瞥見?,聖上的手幾次無意識顫摸向空蕩的腰間,而那處,本?是?其掛佩劍的地方。
那太監當場腳就軟了。
聖上明顯是?被?激的情緒癲狂要大開殺戒了!
“家中行幾,親朋幾人。”
森森寒意說著這話,聖上將皇四子交予旁邊嬤嬤,而後幾步朝那羽林衛而去,抽了其中一人佩劍,疾步而歸。
聽了這話的眾人,無不瑟瑟發?抖。
聖上恨毒了這奴婢,怕要誅其九族了。
馮保餘光看見?聖上抽劍動作,瞬息從脊背騰起寒意。
聖上殺人隻需開口賜死就可,此?刻抽劍而來,竟要親手來殺,足見?聖上情緒激蕩已至瀕崩之際。
觸及聖上眼尾血光,馮保猛打了個激靈。
不,聖上不是?要持劍親自來殺,是?要活剮了。
感到押她那太監按她見?上那抖索不停的手,念夏嫌惡的抖開。
“聖上殺奴婢之前,望聖上容奴婢轉呈文娘娘遺物。”
念夏仿佛早已不畏死,凍得發?青的臉龐麵對利劍也無異色,從袖口小心翼翼取出一封折好?封好?的信件後,眸光在那信件上眷戀的流連幾番後,雙手呈遞上去。
“奴婢受娘娘臨終所托,將娘娘親筆遺書呈於聖上。”
信封上‘聖上親啟’四個字在搖晃的燭火下,也清晰入目。
字體亦濃亦纖,亦中亦側,卻又有幾分蒼勁,儘顯風骨。橫豎撇捺之間,又與他的字有幾分相似。
他直盯盯的看著那熟悉的字體,似被?定住。
念夏雙手托舉了一段時間,見?對方始終不取,便垂目環顧,選了一處雪落潔白尚未被?踩踏過的地方,起身過去,蹲下身來欲要將信件擱在其上。
一隻大手伸來,徑直奪過信件用力攥入掌中。
念夏下意識抬頭,就見?來人低頭看著掌中攥得變形的信件,臉隱在陰暗光線中,讓看不真切。
有宮人小心持著宮燈過來照明,被?他揮斥出去,就連打開信件時,也是?後悔兩步隱沒在陰暗的光線之中,不容任何人靠近。
念夏看不出陰暗光線裡那人的情緒,隻能?從那時輕時重的鼻息上,幾分出神?的猜著娘娘信上會?寫些什麼。
澄心紙細薄光潤,單薄的信封裡唯有這一張。
這張有限的信紙上,她先是?如那朝臣般給他歌功頌德,說他仁德說他寬懷,講他明瑞講他英武,她說她受他十載君恩,無以為報,唯有寄予下輩子的銜草結環,以報君恩一二?。
這張信件的三分之一,她用來堆砌了寬泛的,籠統的,浮於表麵的敷衍之言,縱使沒有文官們?堆砌的那些華而不實的冗長辭藻,卻已令他恨毒了!
他知?她呈信意圖,無非是?想讓他放過她宮裡的一乾宮人。他簡直恨不得大笑數聲?!他不僅要殺人,還要殺他們?全家,誅九族,十族!他們?家族所居地,方圓百裡他要其寸草不生。
既恨他,不願見?他,寧願請死,那便繼續恨罷。
字字看過,在後麵果然見?到有為宮人開脫之詞後,他笑了,笑咳得高大的身軀都有些佝僂。
【既已去,如燈滅,望君莫遷怒他人。】
她倉促的請了死,給他個解釋都不曾,卻軟語用了個君字,唯願他放過她宮中人。對他如斯敷衍,她怎麼敢的?
他笑著笑著,眸中漸染了狂怒。
目光繼續往下掃去,右手已經?握上了冰涼的劍柄,隻待他看完,他就血濺了這片地。
讓她看看,讓她在地下睜著眼好?好?的看。
信件最後的一段,她對她的身後事做了請求,大辦簡辦或不辦都隨君心意,唯獨請求以火焚燒,‘獵獵之火灼我軀’。因為寒夜湖水太冰,太黑,有烈火伴身,幽幽路上便會?少幾許冷與怕。最後她交代,至於骨灰,是?埋是?揚,也皆隨君心意。
通篇下來,細薄的又滿當的一張信紙上,她未提及他與她之間的情,愛也好?,恨也好?,那些糾纏極深的過往,譬如文元輔、她二?哥、徐世衡,或者當初他引她入局的算計、逼她迫她做出的種?種?妥協,再譬如他們?之間有過的短暫甜蜜時分,哪怕當時是?她的虛與委蛇……她皆未提及,皆未。哪怕半個字。
好?似他與她是?再普通不過的帝妃,兩人之間所謂的情感糾葛,那些喜怒嗔恨,皆是?他的獨歡而已,與她無乾。
他寒瘮瘮的扭頭看向暗夜裡的湖水,黑不見?光的眸映著湖麵反射的暗光,有幾刹那,胸口翻騰起毀天滅地的情緒。
有何足惜!他急遽喘息,內心喝止。
不過一不肯對他交付真心的女子而已,何足惜!
來年開春,待到來年開春他……朱靖猛咽喉中一口腥甜,重新?抓著信紙抬起,目光發?狠的從頭掃到尾。
本?欲以此?逼迫自己硬了心,做個了斷。不成?想,在目光飛快掠過一處筆墨劃痕時,刹那又飛速將目光重新?定在此?處。
一封信,除非重新?謄寫,否則塗塗改改很正常。先前他並未多在意,可此?刻在掃過全篇信裡唯一的劃痕後,他突然心臟不受控製的狂跳,忍不住舉高了信紙,湊近光亮處想看得更清楚。
“舉燈來!”
這一刻,他有些瘋魔的想知?道,她究竟寫了句什麼話,為什麼又要劃掉。可與此?同時,潛意識裡卻有道聲?音在警示他,莫要在此?糾結下去,這是?巨大的陷阱,誘他上鉤誘他萬劫不複的陷阱,亦如從前她那些溫柔小意曲意逢迎一般,同樣的陷阱,他不能?跳進去兩次。
他何曾沒意識到這隱藏的危險,可此?時此?刻,他的意識已經?左右不了他的行為動作。幾乎在宮人舉燈過來的刹那,他就近乎急迫的將紙張湊了上前,目不轉睛的盯視著被?墨汁劃去塗抹的那句話。
前麵兩個字劃得淺了些,照著燈火,隱隱綽綽從中得到兩字——‘不允’。
不允,不允,
誰人不允,又不允何……
似是?怔了,他在風中兀立了好?一會?。
寒風狂亂的卷了澄心紙的邊角,嗚嗚而響,纖薄的紙張借風急劇翻動,似要脫離掌控,騰飛而起。
他掌心用力收住,牢牢將那張紙圈握手中。
視線下移,後麵約莫四字,字體劃得厲害,濃重的墨痕壓根讓人看不出半絲端倪。他反複逡巡,盯著,看著,突然瞳孔急遽收縮。
“全都舉燈過來,快!”
宮人們?全都提燈湊攏過來,刹那這片地亮如白晝。
這一刻風大雪寒,卻依舊阻擋不了他的視線,隔著淒風冷雪,他在雜亂無章的墨團裡捕捉到了兩字——‘恨君’。
鼻息漸重,他猛地將視線移向最後兩字,瘋魔狂亂逡巡在胡亂不成?型的墨跡裡,盯得兩目近乎沁血。
團團塗抹的墨跡像雜亂的線團,重重壓在最後兩字上,反複的塗抹劃痕將寥寥兩字近乎完全覆蓋,足矣見?掩蓋之切。
他眼眸漸染癲狂,不死心的將紙張翻來覆去的看,近乎要將那薄薄信紙罩在宮紗燈上盯視。
是?何,何字!
他瘋狂的在腦中急速演化著字形,仿佛要在這一刻用儘畢生所學,欲從雜亂墨團探出的些許撇捺裡,勾畫出成?型的字。
一刻鐘,兩刻鐘,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天亮了。
終於,最後二?字映入他血絲遍布的雙眼中——‘愈極’。
【不允,恨君愈極。】
他眼神?發?直的盯著那行墨痕,似呆了,似癡了。
不允,世不允,抑或她不允?
恨君愈極。為何有愈字?因為,恨字有前提。
正因,愛君愈深,方有,恨君愈極。
騙他,騙他!他不信,定是?她的陰謀!是?陷阱!!
這一刻,肉眼可見?的,來時那陰騭的,狠辣的,暴怒的,瘋狂的,仿佛隨時擇人而噬的男人,刹那如破碎的紙。
朱靖猛咳了一聲?,點點猩紅濺落在雪白箋上,點染了朵朵紅梅。
“聖上!”
“聖上!!”
念夏快意的看著這一切,轉身旁若無人的往水殿長廊中央位置走去,最終停在了娘娘先前停住的地方。
她回頭望了眼依舊兀自給娘娘梳頭的於嬤嬤,唇邊露了抹極淺的笑,如曾經?常淺淡笑著的娘娘般。
“娘娘,奴婢來尋您了——”
攀上欄杆,她麵帶笑容,張著雙臂而下。
於嬤嬤未曾抬眼,自顧自給娘娘梳著發?,不細看看不出她眼角的淚光。
“一梳梳到尾,
二?梳我哋姑娘白發?齊眉,
……”
第 86 章
從長樂宮娘娘薨逝, 直至第?十?日,宮裡的喪鐘才被敲響。隨之而來的是京諸寺觀鐘聲而起,沉悶壓抑, 連綿不?斷,整一日,回響在紫禁城上空的鐘聲就未曾停過。
長樂宮文娘娘薨逝的消息早在京都瘋傳,隻是帝王尚未下明詔, 誰也不?敢在明麵?談論。十?日前早朝就已停了, 聽聞宮中早已一片縞素,可見消息應該屬實。權貴人家早早的就開始悄悄采買白麻白蠟白燈籠,有備無患。
在紫禁城喪鐘響起那刹,京都從上至下都迅速動了起來,掛白幡、燈籠,束孝帶披麻衣。
不?消片刻, 就滿城素裹。
各大主街很快戒嚴, 有飛馬疾馳朝各個權貴朝臣所在住處而去, 不?消多時, 達官貴人朝廷命婦整裝待發,或悲戚或掩麵?哭著朝宮中方向而去。
靈堂設在了長樂宮。
這本也算尋常,可不?尋常的是, 除了皇親貴戚與命婦們, 小黃門將朝臣們也都一概領進了長樂宮。
朝臣們無不?驚疑,遲遲不?敢抬步踏進殿門。
自古外男豈能入後宮,哪怕皇後薨逝, 也隻能在兩扇殿門前跪地哭靈。如今要踏進殿內, 實不?合規矩,不?合禮數。
小黃門再?三催請, 搬出皇令,眾人方隻得照做。
隻是在踏入時仍猶疑不?定?,不?時看向首輔高儒源。
隻是那高首輔麵?色凝重,未曾與他們眼神?示意?,反倒似有顧慮般頻頻朝後看。
眾人有疑惑,但很快就知道高首輔看的是什麼。
宮道那頭,有道削瘦的身影一瘸一拐的過來,走得很急,也走得不?穩,幾回趔趄要倒,卻回回冷冷推開來攙扶的黃門。
“文……是他!”
朝臣們有人低呼,隨即緊閉了嘴。
隊伍很快慢了下來,原來是最前方的高儒源慢下了步子。小黃門有所察覺,往後也望了望,遲疑幾分卻也未再?催促。
來人卻在殿門前停住。
他風霜滿麵?,屈著一腿卻依舊脊背筆挺的站著,慢慢仰頭看向了殿門的最高處。似是看紅底金字的匾額,又似在看這厚重的殿門究竟有多高。
視線慢慢下移,入眼的是敞開的雄厚平整的兩扇殿門。
一排排碩大的金色浮漚釘排列其上,禁錮森嚴,惶惶威勢。
文雲庭伸手觸碰,如摸銅牆鐵壁。
這兩扇沉重的殿門常年關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可等她去了,禁錮的大門卻大開了。
塵麵?如霜的臉上浮現?似哭似笑的神?情。
他步履蹣跚的踏入,不?複剛才來時的迫切,步伐踉蹌的,維艱的。
直待文雲庭越過他們在前,高首輔方重新啟了步,帶著眾朝臣慢隨在後。小黃門也多有噤聲,除了前方引路,半絲聲響都無。
可越走,眾人們越覺得不?妥。
因為所走方向,好似明顯偏離了主殿。
難道,靈堂未設在主殿之中?
有人不?解,有人驚疑,可沒人出口詢問。
待到小黃門引路的方向愈發趨近水殿時,有人摒了呼吸。先前有小道傳言說那位娘娘是跳了湖,如今瞧來,隻怕傳言屬實。
尚未至水殿,一行人就遠遠見到了長廊前那烏鴉鴉的人群。皇親貴戚居前,朝廷命婦隨後,還有二十?四監的眾多宮人烏泱泱的都在跪著。宮中禁軍持長戟圍著長廊護衛,將整個水殿圍的水泄不?通,長長廊道內有道士開壇做法、有和?尚齊坐念經,還有身著怪異服飾臉戴青銅麵?具的薩滿巫師口念咒語邊跳邊祈神?。
水殿前處,白幡羅列,紙錢漫天。伴隨著神?壇前的煙霧繚繞,相和?著無節奏的怪異銅鈴聲與聲聲而響的沉悶喪鐘聲,交織成令人心?懾的詭異畫麵?。
祭奠場的詭異程度,遠超曆朝曆代。
後至的朝臣們序跪在那,屏息噤聲。
高首輔卻驚見那文雲庭並不?止步,竟旁若無人的繼續前行。所過之處,眾人紛紛朝兩側讓路,直至其步履蹣跚的走到了水殿長廊前,在欲踏上廊道的前一刻,被兩側禁軍長戟交叉攔於身前。
隨即他便見那文雲庭手握阻攔胸前的長戟,用力推開似要硬闖,可下一刻就被禁軍一腳踹開,遠遠踢下水殿台階。
而台階前,立著一人,懷抱皇四子孤立在那,側身朝向湖中央位置。文雲庭倒下的位置恰是那人腳邊,可那人紋絲不?動,視線依舊望向湖中,似對旁的皆視若無物。
高首輔短暫的一瞥下,刹那悚然?。
驚疑自己錯看,他定?睛再?看,刹那涼氣塞於咽喉。
滿目的縞素裡,竟突兀的有一抹顯目的顏色。
他竟才發現?,聖上竟穿了身吉服!大紅吉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