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臣中間不?間斷有倒抽氣聲,短促即止。
顯而易見,發現?這一異象的又何止他一人。
“拜——”
黃門奸細的聲音劃破長空,響在紫禁城肅殺的冬日裡。
哭靈儀式開始,哀哭聲逐漸蔓延在整個長樂宮上空。此時此刻,大半個紫禁城的人以及大梁京都權貴們皆集聚在長樂宮裡,跪哭著長廊中間停放著的昔日皇貴妃娘娘。
即便追封聖諭尚未到來,那位的身份依舊為選侍,可觀其喪儀規製早已遠超皇後,禦前哭靈哪個又敢不?哭得真心?實意?。
從早至晚,長樂宮的哀哭音都未停過。眾人哪怕眼裡乾涸聲音嘶啞,卻也拚命逼自己流出眼淚嚎哭出聲,隻因帝王無機質的目光看人如視死物,這個節點誰敢行差踏錯,誰又不?怕做了殉葬的牲?
夜幕升起的時候,伴隨著小黃門尖細的一聲:“止——”
持續一整日的哭靈儀式總算告一段落。
一簇火把在暗夜裡燃了起來,而後被人舉著朝水殿移動。眾人不?明所以,可暗夜裡單簇火把的光亮是醒目的,眾人的目光不?由自主隨著光亮移動到水殿長廊中央處。
夜裡的光亮處讓人看得更加真切。
白日裡惶惶哭靈無暇其他的眾人們方發現?,置於長廊中央的是用金絲楠木搭建的美輪美奐的亭子。柱身與亭頂皆有雕刻疑似符文字樣,敷以金粉,華麗又奇詭。周圍擺放了各類名貴擺件以及各色各類綢緞、頭麵?、珍珠、寶石,還有各季名貴花卉等等,遠望一眼花團錦簇。
亭子中央安置的,便是那曾令六宮粉黛無顏色的女子。
幢幢火把的照耀下,能看見她蓋著黃色經被,濃密烏發被梳成了繁複的發髻,冠以華麗的龍鳳釵冠。
無論眾人從前對其觀感如何,可一代美人香魂逝去總是讓人唏噓的。
“聖上,戌時將至。”黃門趨步近前,低聲稟著。
聞聲,水殿前那人有幾息沒有做出反應。
文雲庭在那黃門道出時辰時,就猛一睜眼犀利看過去。
戌時?如何?即便要選吉時下葬,也沒人在深夜,甚至在尚未封棺之時倉促而行!
水殿前那人動了。他抬頭望了望天,單手抱著皇四子,抬步轉身,明紅衣角翻動時,雙頭舄已經踩上水殿台階。
眾人皆屏息望著這一幕。水殿長廊白幡飄動,祭燈高懸,兩側湖水渢渢,朔風繞梁而嗚,滿目縞素中,一身大紅吉服的帝王抱著皇四子,踩著石階步步走近亭中昔日皇貴妃的棺槨。
從階前至廊中央亭非近,也非遠,百十?來步罷了。
明明不?算遠的一段路,眾人都覺得那人卻似走了很久。
再?遠的路都有儘頭,更何況區區一段短途。
那吉服加身的帝王停在了亭中棺槨前,背對著他們而立。在他們的視角裡,帝王一直目視前方,未曾低眸看去。
皇四子的哭聲突然?響起,不?知嚇著了,還是懵懂的悲傷。
離水殿最近的當屬文雲庭,所以他最先看見了黃門拎著一桶晃著的東西近前的畫麵?。在他心?裡驟然?一突騰起不?好預感之時,便驚見那黃門將那桶液體淋在了棺槨上,淋在了他小妹的身上、臉上、發上!
意?識到什麼的他,刹那目眥欲裂!
“爾敢!暴君!!”
陡然?的驚天怒喝驚得在場眾人猛一激靈。
剛尋聲見到了戟指怒目揮舞著要衝上水殿欲要拚命的文雲庭,下一刻竟無不?悚然?的見到亭中的帝王在接過幢幢燃著的火把後,朝著那棺槨方向點去!
轟!明豔的火光衝天而起,照明了半截長廊。
“欺我?文家無人!欺我?文家無人啊!!”
眾人呆住了。這是多大的恨意?,竟要將人焚骨揚灰。
頭破血流的文雲庭仰天悲憤,起身就要投湖而去,卻被人猛地一把攥住了手腕。他滿眼通紅的看去,下一刻神?情遲滯。
抓住他的是個滿頭白發的老嬤嬤,乾瘦乾瘦的,仿佛隻剩一層皮掛著骨頭。她渾濁的雙眼看向他,不?可查的對他搖了搖頭。
隱約熟悉的麵?龐,好一會才讓他反應過來,這老態龍鐘的嬤嬤是在他文家侍奉多年、親手養大小妹的於嬤嬤啊。
“接應老奴出宮。”乾癟的唇蠕動。不?等文雲庭緩過神?來,她瘋瘋癲癲的邊跑邊喊,“娘娘啊,著火了著火了!快起來躲開啊,仔細彆燒著自個,疼啊……”
守衛的宮廷禁軍見人過來,持戟剛要攔人,下一刻忙收戟低頭。
黃門驚見那瘋嬤嬤竟瘋跑進了水殿,當即大驚,忙過來連聲低斥:“如何不?攔她?快去攔下!”
宮廷禁軍麵?有難色,那瘋嬤嬤手裡有‘如朕親臨’的令牌,見令牌如麵?聖,他們誰敢攔?
“娘娘,娘娘啊——”
於嬤嬤跌跌撞撞的走過水殿長廊,邊跑邊哭喊,讓娘娘起來躲火。
未至亭前,就被人攔了下來。
帝王並未回頭,乾啞道了句:“收了令牌。不?必攔她。”
語罷,不?再?言語,從匣中取過一張祭文,慢慢扔在幢幢火光中。
沒人知道那匣中厚厚的一摞祭文中都寫了什麼,隻有其上朱紅色字跡密密麻麻,血紅的顏色與明豔火光交相輝映。
於嬤嬤於亭前撲倒,跪地磕頭,邊哭邊笑,一會說娘娘,一會說茵姐兒。
熊熊火焰燒了很長時間,直至將整個棺槨,將人連骨帶皮,燒為灰燼。
亭前的帝王扔完祭文後,就未曾再?將目光下移半寸,入定?了般站那直視遠處。連有人從他身側瘋跑過去,都慢了幾息才察覺到。
“放肆!”他目眥欲噬人,如逆鱗被碰,猛步上前抓著人一把摔出:“滾,滾!”
於嬤嬤用力咳了好幾聲,又哭又叫的去撿地上的小樹枝,瘋瘋癲癲,“娘娘,我?的娘娘啊,彆怕,嬤嬤救你出來了啊……”
帝王滿目陰騭:“給朕拎出去,再?上前半步,殺了。”
於
依譁
嬤嬤被人拖了出水殿,被拖出去時,仍把小樹枝珍惜般的緊捧在胸口。
亭前,有黃門捧了一甕過來,隔著白綢緞仔細將那些?灰燼捧起,儘數放入甕中。
無論達官貴人,還是朝廷命婦,皆無聲看著這一切。
待甕封好,又有黃門提著一桶桶液體而來,倒向了湖中,淋上了水殿長廊。氣味刺鼻,赫然?是桐油。
帝王沉步下了水殿,在下最後一個台階後,舉過火把俯身點過。
火焰騰空,偌大的水殿轉瞬成為火海。
帝王伸手,接過甕,將其托於臂彎之中。
“擬旨,長樂宮閉宮,永不?解封。”
內閣朝臣自知是對他們下的令,當即領旨。
水殿處不?時傳來轟隆的聲響,是廊簷坍塌支柱倒下的聲音。帝王沒再?回頭,在黃門尖細的‘聖上移駕’的喊聲中,疾步離開。
直待帝王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眾人方驚疑的互相望望。他們今日來祭奠哭靈的究竟是誰?皇後?皇貴妃?還是選侍?奠儀畢了,聖上都未曾給個明詔。
火燒水殿過後,聖上竟要人擬旨,閉長樂宮,永不?解封。這將意?味著,此後若詔無更改,那這座宮殿永世皆不?得開!後世子孫若要違背,便要頂著違逆不?孝之惡名。
還有聖上……焚屍之舉!還有最後的托甕而去!
諸此種種,亙古罕見,熟讀史書的他們,很難不?聯想?到曆朝曆代的那些?末代君王,也是離經叛道,也是行事不?羈。
“可看見文相公?”
高首輔拉過內閣一員,麵?色沉重的問。
那官員低聲道:“似是追那瘋嬤嬤去了。”說著指了個方向。
他抬目看過去,果不?其然?,恰見那文相公被黃門攔住去路的一幕。觀其方位,想?來應是追著那嬤嬤欲往正殿那去,被黃門中途攔了下來。畢竟是後宮重地,無詔豈能行走?
更何況如今奠儀畢,理應退散,且聖上親口下旨要封宮,他們豈能在此停留?
高首輔撥開人群,疾步朝文雲庭的方向去。
“文相公,文相公!”
他低聲連喚,在對方尋聲望來時,朝一側人少處使了眼色。
兩人見麵?拱拱手,高首輔見其發髻散亂,頭破血流形容狼狽,不?由問他可還好。
文雲庭擺手道了聲無礙,隻是臉色不?佳,心?事重重。
此刻黃門已經在疏散人群,引眾人出長樂宮。
高首輔長話?短說,開門見山:“節哀。文相公,聖上既以遠超普通妃嬪規製辦奠儀,那文娘娘下葬事宜還應早提上日程,追封事宜亦要早定?,否則必惹群臣非議。望文相公早做打?算,上奏表,請明詔。”
文雲庭聞言不?語。他是可以動用一切關係,竭力保小妹身後榮光。可前提是,這是小妹想?要的。
想?到於嬤嬤言行種種,他敢斷定?其間必有內情。
不?免又想?到小妹的死,一時淚湧雙目。
強壓情緒,他問了高首輔一句:“高大人可能如實回我?一句,文娘娘她究竟是被賜死,還是自裁?”內閣首輔的消息,自然?比他靈通。
他問得直白,雙目咄咄直視對方等待明確答案。
高首輔被問得一噎。可到底還是給了句:“文娘娘居宮中多年,自比誰都懂得宮裡規矩。”自裁,是要累及家族的。
文雲庭單手捂了眼。
外表柔和?的小妹內裡卻剛烈,所以,圈在這不?見天地的深宮裡的她,連死都要百般籌謀了嗎?
“文相公節哀,望以大局為重……”
話?未儘,文雲庭轉身就走。
高首輔急急追上,壓低聲音:“文相公請聽我?說,我?所慮還有一事……”
“我?幫不?上什麼。”文雲庭徑直打?斷,“如今我?非官身,亦非內閣大臣,愛莫能助了。”
見此不?配合,高首輔臉色幾經變換,追著他邊走邊加重聲音快速道:“君不?聽,喪鐘聲未止?”
文雲庭猛地停步。
之前不?曾在意?,如今豎耳細聽,紫禁城上空依舊有鐘聲回蕩。
“自破曉至此刻,我?潦草數下,已過萬聲。”
看著文雲庭震撼住的神?色,高首輔聲音沉重:“帝王駕崩,京諸寺觀聲響整三萬聲。如今文娘娘薨逝,文相公你猜,聖上欲要讓那京諸寺觀響聲多少?”聲音略提高,“可要與帝王平齊!”
文雲庭震色收起,抬步就走。
“與我?何乾。”
那人是昏庸,是瘋魔,與他文家人又有何乾係?
總歸,他文家人,也將近死絕了。
“你,你!”大抵沒料到對方能說出如此涼薄之言,高首輔臉色大變,驚怒的說不?出話?來。在他看來,或許在大多數朝臣看來,文家人骨子裡都是秉大義的,為國為君為民,舍小為大。
直待文雲庭冷漠的身影徹底消失在視線裡,高首輔都未從剛才的打?擊中回過神?。
有小黃門注意?到他,趕忙趨步過來為他引路。
他塌下雙肩,整個人似乎一下子老了十?歲。
離去前,他回眸看了眼火光依舊衝天的水殿,搖頭歎氣。
聖上行瘋魔之事,大梁的天下,堪憂啊。
第 87 章
轉過春, 元平二十一年三月。
紫禁城風平浪靜,好似那位娘娘薨逝造成的影響已然消弭。隨著選秀聖旨的下達,前朝諸臣也皆暗鬆口氣, 看來是他們擔心多餘,聖上並?非桎梏於情愛,依舊是從前那睿智果決的帝王。
自古言情深不壽,帝王尤忌。縱觀古今凡耽於情愛的君王無不結局慘淡, 輕則後繼無人, 重?則敗國亡家。
先前他們幾次三番上表奏請安葬文娘娘事宜,皆被聖上按住不發,再有宮中暗道消息傳來道是聖上夜夜與那甕相對,更是令他們心驚肉跳時刻難安,唯恐這?勢位至尊的帝王勘不破情關,來日拖著整個大梁國為之殉葬。
好在, 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
選秀之日定在花朝節。按照聖諭, 那日要開大梁中門?迎眾秀女入宮。放在往日, 這?般違背祖製之事他們斷是要竭力上表勸阻, 可如今朝臣們無不積極響應,尤其是禮部官員更是巨無巨細的安排選秀各項事宜。
隨著花朝節的日期趨近,宮裡陸續的退換下來白綢、祭燈等物, 宮人們也收了孝帶麻衣, 換作了正常裝束。
京城百姓也聞風而動。
各家各府也收了縞素,街上的酒樓店鋪陸續重?新營業,百姓走出家門?, 京城裡又?恢複了往日的熱鬨。
花朝節這?日, 大梁宮迎來了眾多車轅掛各色鮮妍花卉的馬車。
嬌嫩鮮活風姿各異的眾秀女齊聚大梁中門?前,按序排隊, 由黃門?發牌引領進入金碧輝煌雄渾氣派的大梁皇宮。
香粉撲鼻,鶯聲燕語,好一派盛世美人圖。
見者無不欣慰,心中感歎,這?才?是大梁宮該有的氣象。
二十四衙門?的太監所裡,馮保吊著一口氣,示意伺候在床前的小太監近前。
“幾……時……”
小太監仔細分辨後,忙望了望屋裡滴漏,回了聲:“乾爹,日禺了。”
病入膏肓的人,聞言灰敗臉上浮現抹回光返照般的亮色,耷拉的眸子也奮力睜了睜。
“是時……時候了……”
小太監瞧的真切,自知?對方?大限將至,不由抬袖擦了擦淚。看了看外麵日頭,忍住悲傷又?遲疑著開口:“這?個時辰秀女剛入宮……乾爹,要不您再撐撐?”
正月初一打水殿回來那日起,乾爹他就病倒了,卻不肯延醫問藥,就這?般臥在病榻一複一日拖著,直至拖入此刻藥石罔醫的地?步。
他進宮時日淺為人也魯鈍,看不透其中深意,可乾爹的決定他無法阻攔。最後能為乾爹考慮的,也隻是望乾爹好歹撐過這?一日,否則歿在這?大喜的日子裡,宮裡怕是嫌晦氣,對乾爹也不利。
知?道時辰至了,馮保渾身?鬆懈下來。
這?日好,正正好。
他臨終前收的這?乾兒子悟性不夠,所以勘不破其中真意。能拖著病軀歿在這?日,於他而言,方?是繳天之幸。
長樂宮那位薨逝那夜,他便?知?自己死期已至。縱使是那位的求仁得仁,可到底也是他這?位禦前行走之人給了可乘之機,追根究底,他也脫不了乾係。
馮保睜著雙眼?,直直望著昏暗室內的帳頂。
除夕那夜養心殿的情形曆曆在目。
這?些時日,他無時無刻不在回憶著當日的情形,每個細節都現於他腦中反複琢磨。起初他腦中亂糟糟毫無頭緒,始終無法理清禦前行走多年的他,在當時那種情形為何會有那般紕漏。哪怕被聖上突如其來的暈厥驚住,可事關長樂宮那位娘娘的生死,他怎可輕而視之?
再難的事,也架不住日複一日的琢磨。後來,他隱約琢磨出些味來,順著這?絲痕跡繼續往下推敲,漸漸地?似乎真的摸到了讓他感到駭目驚心的真相——
他,在媚主。
是的,媚主,這?是他身?為太監的本能。正因為禦前行走多年,這?種本能更是深刻在骨髓裡,有時候下意識的舉動連他都會不曾察覺。
譬如除夕那夜。
聖上的那句賜死,可當真是無心之言?
一想至此,馮保就隻覺渾身?發冷。
帝妃決裂的那段時日,宮裡風聲鶴唳,他禦前行走時便?更加謹慎小心,不敢胡亂揣測唯恐觸了黴頭。可即便?未敢分析聖上對長樂宮那位的態度,可一些細枝末節還是會被他停留在潛意識中。
或許這?就導致了,那一夜那一刻的到來時,在決定性的至關時刻裡,潛意識察覺到殺機的他,在媚主意識的驅動下,讓他下意識去疏忽,去忽略,繼而促成帝王要達成的結果。
多麼可怕,潛意識裡,替帝王做了這?決定。
直接或間接,經由他這?,完成了最後一環。
越是清醒的意識到這?一點,他越是清楚自己沒?了活路。
馮保朽木死灰的臉上露出苦笑。
他哪裡能活,又?哪裡敢活?
彌天大禍啊,他當真死得不冤。
禦花園上空響起了煙火炮竹聲,傳到二十四衙門?這?,讓那病榻前的小太監不由將目光轉向門?外上空處。
縱使白日裡煙花看的不太真切,可那聲聲騰空炸響聲,也能讓人感受到花朝節的喜慶。
馮保偏頭看去,灰暗的眼?裡有莫名的意味。
一代新人替舊人,亙古不變的道理。
可放在當今這?裡,就是不知?可當真行得通?
近前伺候這?麼多年,論對這?位梁帝的了解,滿宮裡沒?人比他更甚。尤其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清醒,甚至覺得比帝王本人對自身?的了解都更甚半分。
聖上痛恨背叛,尤其在挽回無望之際,斷棄之念由生。
大抵那時,這?位聖上覺得自己能承受的了失去。
可馮保卻隱約覺得,他的這?位聖上,大抵也高估了自己。
彆看如今前朝後宮風平浪靜,也彆看此刻禦花園秀女如雲的熱鬨。內裡壓著什麼,誰也不好說,須知?隱而不發方?是最為可怖的。
他眼?中不由浮現了長樂宮娘娘薨逝那夜,那位的種種異常,還有那尚未下葬的甕……聽聞,至今都擺放在養心殿裡。
不知?是不是死亡將至的緣故,他又?覺得身?上陣陣犯冷。
身?旁的小太監察覺,趕忙又?給他裹了裹被子。
馮保看向他,吃力動了嘴唇:“早些……出……宮去……”
能出宮就早些離開罷,彆如他這?般,縱然風光半生,可到頭來也落個淒慘病死的下場。
就這?病死,也是他求來的,是他最好的結局。
他不敢活,不敢賭,唯恐活到了那痛失所愛的帝王繃不住那日。待到帝王悔痛到不可抑製之時,那便?是他馮保死無全屍之日。
所以,倒不如早做打算,好歹留個全屍,也給身?後族人留條活路。
禦花園上空的焰火不斷,馮保遙遙瞧著,感到身?上的力氣逐漸遠離,感到眼?前的視線逐漸在模糊,臉上卻露出些輕鬆的笑來。
歿在今日好啊,不枉他撐了這?般久。
因為歿在這?日,方?能對那位娘娘表忠啊。
沒?看見那殉主而去的奴婢念夏,生時,聖上厭棄極甚,甚至對其有遷怒恨意,可待其隨主去了,聖上卻下旨給了封號,追封為縣主,葬於守靈人墓塚中。
可見,忠於那位娘娘的人,是會被優待的。
而他馮保,如今想要的,就是這?份優待。不求多,分毫即可。
最後看這?世間一眼?,馮保緩緩閉了眼?。
黑暗襲來的那刹,眼?前好似掠過了隨聖上在文府的驚鴻一瞥,仿佛見到了聖上失神間無意識掐折了花枝。
宮中人情淡薄,早在馮保失勢的那刻,手下人多以鳥獸散,至人去了身?邊也隻剩個憨直的小太監。那小太監對馮保的身?後事沒?個章程,求來求去最後求到了曾拜馮保為乾爹的吳江身?上。
如今的吳江,是東宮的掌事大太監,宮裡的紅人。
吳江陰陰的盯著跪地?的小太監,聽聞馮保死了,露出幾分扭曲的笑來。
那會他正被皇貴妃娘娘委派去安排那些被遣散的宮妃事宜,因為有妃嬪家住南方?等遠地?,所以外頭遊走的時間就多了些。直待娘娘薨逝許久,他方?驚聞噩耗,當即隻覺五雷轟頂。
緊趕慢趕的回京,當他軟著腿腳連滾帶爬的往長樂宮奔去,得到的隻有兩扇將永世緊閉的殿門?,以及空氣裡若有似無的焦味。
他失魂喪魄,始終不敢相信娘娘怎麼會投湖,又?怎麼會隨那水殿一道化為灰燼。
“吳、吳總管,您就看在曾經馮大監照顧的份上……”
吳江嗬了聲,尖細笑著:“說什麼笑話呢,馮大監照顧咱家,咱家曾也孝敬過他不是?再說了,一個狗奴才?,草席裹裹就成,還想做什麼,風光大葬?要不要葬皇陵啊?”
小太監被駭住,說不出話來。
東宮的其他宮人都垂低了腦袋,不敢聽也不敢傳。
自打這?吳總管入主東宮後,宛如瘋狗,逮誰咬誰。
如今宮裡馮保失勢,掌印太監未再定,因而這?東宮裡的吳總管便?成了宮裡一等一的掌實權人物。
饒是其行事跋扈又?狠毒,卻無人敢違逆,但?凡有敢去告發的,一律不明不白的從?這?宮裡徹底的消失了。
偏對此惡行上位對此不聞不問,無疑中助長了其氣焰。
現在滿宮對其又?憎又?懼,偏又?不得不畢恭畢敬的對他,就連朝臣們都知?宮裡有這?麼一號人物。
揮手令人將小太監拖下去,吳江整整衣服,來到東宮的書?房前停住,側耳朝裡細聽著。書?房裡,有大學士在教皇太子念書?,有聲音不間斷的從?裡麵傳出。
吳江抄著手不動聲色的聽著,裡頭大學士講多久,他就在外頭站著聽多久。既防旁人對皇太子不利,也防旁人教導皇太子時夾帶私貨。所謂的私貨,於他而言便?是講皇貴妃娘娘的壞話。
有煙花騰空而起,他抽空看了眼?,眼?神漸有毒辣之色。
秀女入宮,想來不久那些皇子皇女便?會如雨後春筍般冒出,必會威脅皇太子之位……還有兩個封地?的皇子,皆比皇太子年長,留在封地?,來日也皆是隱患。
吳江一下一下撫著拂塵。
他得讓皇太子殿下,穩穩的坐這?位子。
除了娘娘的皇子,誰也不配坐那位子。
第 88 章
時間不知不覺走過了兩年, 來到?了元平二十三年。
四月春風花草香,又是一年春好處。
可這好春光卻照不進硝煙彌漫的後宮中。
這兩年後妃們鬥的厲害,宮中人人自危, 忙著站隊保身,忙著構陷他人,幾乎無人能夠獨善其身。後宮仿佛是個巨大的旋渦,毫不留情的將卷入其中的人攪生攪死, 幾乎每日都能見到?有宮人將蒙著白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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屍身抬出宮殿。這還是肉眼能見到的, 至於人眼看不見的,無聲無息消失這偌大紫禁城的宮人、甚至是宮妃們,都不知?凡幾。
而對於後宮的腥風血雨,金鑾殿上的那位似乎放任自流,養蠱般冷眼旁觀,勝者上位, 敗者消亡。
偶爾獨處時分, 泥足深陷在後宮旋渦裡的後妃們在疲憊不堪時, 眼前也會閃過初入宮闈那會的舒意時光。
記得剛入宮那會, 聖上有很長遠一段時間對她?們不聞不問,不踏足後宮,也不招人侍寢。大抵有足足兩月時間, 數十秀女仍無一人被?冊封等級分配宮殿, 依舊住在儲秀宮中,甚至身份都尚為留牌子的秀女。
偏那段時日是她?們進宮兩年來最為愜意的日子。
那時候在儲秀宮,她?們上無高位份妃嬪壓著, 下無傳說中的管教嬤嬤教習訓導, 吃穿用?度並無苛待,宮中賞玩也無人約束。風和日麗時, 她?們來了興致便三三兩兩結伴去禦花園,或賞花賞景、吟詩作賦,或揮扇撲蝶、追逐嬉鬨,再或席地撫琴、婉轉吟唱,再抑或花叢中翩翩起舞。
也有幾回,聖上的身影也會出現在禦花園裡。
他高大的身影被?籠在華蓋之?下,就那般隔空遠遠的望著。不苟言笑,也不發一言,與對麵的她?們仿佛隔了道天塹鴻溝。
可即便如此,也擋不住她?們的心?生向?往。
勢位至尊的帝王本?就自帶權勢的魅力,加之?氣度矜貴容貌不俗,怎麼不讓剛入宮的少女們春心?萌動。
或許這一刻爭鬥的引子就已經埋下,不過彼時的她?們尚保留著朝氣與天真,帶著對皇宮的憧憬與新奇,在暫且平靜的宮闈裡過著她?們頗為愜意的宮妃生活。
如今想來,當時的那段平靜日子何其可貴。尤其比之?如今後宮的血腥傾軋,為上位為自保,每個人都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初入宮時的那段時光就愈發令人懷念。
甚至連那會她?們嫌惡發厭,避之?不及的瘋嬤嬤,如今想來,都覺得有幾分懷念。
至今猶記得那懷抱著磕了漆青瓷盆的瘋嬤嬤,四處穿梭亂跑在長長的宮道上。不比元平初幾年那會,她?們入宮的那批秀女皆是官宦之?後,自然消息靈通。所以她?們心?裡很清楚,這位蓬頭垢麵的瘋嬤嬤,便是昔日皇貴妃娘娘身邊倚重信任的奶嬤嬤。
聽聞自打她?的娘娘不幸薨逝後,這位嬤嬤就瘋了。
入宮後的她?們就親眼所見,這位瘋了的嬤嬤懷抱著插著枯枝的青瓷花盆在滿宮穿梭,跌跌撞撞的跑,哀哀欲絕的哭。時而又吃吃的笑,逢人就指著枯枝說這是她?家娘娘,沿著宮道往儘頭亂跑時還嘶聲高喊著,她?家娘娘要移駕出宮了。
早在她?們入宮之?前,家中父兄就三令五申,明哲保身第?一條便是視那長樂宮為禁忌。即便是出自那裡的一根草,一片瓦,都要敬而遠之?,更遑論對昔日的那位娘娘,更不可隨意指摘,有關那位的任何事情都要做到?緘口不談。若是自視甚高,欲仗著姿容才情、仗著家世門第?,欲要與那位較個一二,那便是取死之?道。
父兄的嚴厲警告她?們自然牢記於心?。所以在每每遇上時,即便對於這般邋遢的瘋嬤嬤多有憎惡煩厭,可也隻是拿扇子遮麵遠遠躲開,並不敢申斥或上前尋其晦氣,以免惹火上身。
雖如此,可在當時的她?們看來,這樣的瘋人是不該存在於莊嚴肅穆的皇宮裡的,實在有損皇室的威嚴與體麵。偏很長段時日,這個瘋嬤嬤還在,她?的瘋言瘋語依舊傳揚在綠瓦紅牆間的宮道上。
放到?如今再細思,聖上的態度,就很令人耐人尋味。
而後一日,這個瘋嬤嬤突然就不見了,於她?們而言這本?來就是件不關己的小事,所以大多數人並不關注。可她?們中總有些嗅覺靈敏的,從家族給?予的消息渠道裡獲知?些零散的消息,然後從中拚湊出幾分真相來。
那瘋嬤嬤消失當日,全京城的錦衣衛出動。
東宮的掌事太監吳江被?杖打個半死,熬在東宮昏了十數日,差點沒熬過去。文家話事人被?拎進昭獄挨了刑,打斷了另外?一條腿,如今出行?隻能靠左右人攙扶。
甚至在當夜,長樂宮竟開了殿門,短促喧雜過後,又永久的閉合。
上述林總拚湊,總會得出幾分真相——瘋嬤嬤是在東宮掌事太監吳江與文家勢力的聯合運作下,給?弄出了宮。可即便兩人用?儘通天手段,到?底也逃不開錦衣衛的圍追堵截,因而當夜那瘋嬤嬤被?重新抓了回來,關進長樂宮。
不過一區區奴婢罷了,如何值當如此興師動眾?
她?們完全有理?由懷疑,聖上對那位娘娘有著她?們想象不到?的偏執。對於長樂宮裡的任何東西,彆說是人,哪怕一根草,一抔土,她?們那位聖上都要將其永久的扣留在那座荒涼的宮殿裡,任其消亡在那裡,腐爛在那裡。
推斷一出,她?們簡直要不寒而栗。
若帝王當真對那位偏執如此,那她?們這些充盈後宮的新人,在帝王眼裡又算什麼?可當真還有前路?
那日過後,聖上一改之?前對她?們不聞不問的態度,竟開始踏足後宮,隨即冊封妃嬪分配宮殿,讓她?們這一批秀女真正有了名分。
也正是從那日起,後宮的血腥爭鬥拉開了序幕。
她?們當中嗅覺靈敏的,有人認清了事實另謀出路,可亦有人不甘就此沉寂。畢竟不是誰都肯認命的,尤其是門第?家世、姿容才情皆拔尖的人,不搏一搏誰人能甘心??誰又能知?道,來日的她?們不會成為那第?二個萬中無一的例外?。
兩年的後宮生涯,在宮廷鬥爭的血腥傾軋中存活下來的人回頭再看,很多熟悉的身影都不在了,再回想曾經那些‘鴻鵠之?誌’,隻覺得何其可笑。當初竟妄想做那萬中無一的例外?,殊不知?如今能夠活下來都是萬幸。
勤政殿,聖上無波無瀾的看著宮中掌權太監吳江,直接抬腳踹向?他胸口。
吳江咽下喉嚨血腥,爬起來後趕緊膝行?上前重新跪好。
他自知?受的這一腳是為何,左右不過是那大學士韓洪才這個老東西的事。膽敢謗議娘娘,毒死一萬次都是輕的。可惜那老東西命大,堪堪撿回條命,不過聽說其醒後口歪嘴斜徹底癱了,儼然不頂用?了,也算報應。
“最近那文雲庭在做什麼。”
禦座的聖上說得不辨喜怒,吳江心?下了然,韓洪才那老東西的事算是揭過去了,亦如從前的許多次一般。
“回聖上,文相公到?隴西後,大抵是鬱鬱寡歡,多數時日由文小相公陪著,在山水間踱步散心?。”
“腿腳不便,也不耽擱他四處遊蕩。”片刻,禦座之?人又問:“他出京可夾帶了什麼。”
吳江低頭,一如既往的回複:“除了祈福用?的菩薩小像,再就隻帶了些路上用?的銀兩,並無其他夾帶。”
文相公出京那日,錦衣衛檢查了不下上百回,無論是娘娘未出閣時候的衣物、釵環,亦或是零碎的小擺件,凡是娘娘過手之?物,一概不允許帶。
錦衣衛的搜查力度無人能及,細到?衣服夾帶、束好的發間都能翻查詳細,再三核實。所以,文相公出京是否有所夾帶,聖上應最清楚不過,可即便這般,對方還是隔三差五召他過來詢問。
殿內陷入長久的沉默。
吳江對帝王突如其來的沉默已習以為常。
迅速抬眼朝上瞟了眼,果不其然,禦座上的人又開始兩目放空,恍惚盯視著宮燈的方向?。
這兩年裡,不知?是削瘦還是常不苟言笑的緣故,禦座上這位本?就骨相淩厲的帝王,看起來愈發顯得刻薄寡恩,讓人看了心?中生畏。
吳江迅速收回視線,餘光中沒有錯過帝王鬢間的幾縷銀絲。
他早就聽聞,正值壯年的帝王生了華發。剛開始,不過隔三差五出現寥寥幾根,可隨著時日推移,華發越來越多,就是拔也拔不及。
吳江垂眸未過幾息,就見前方禦座之?人猛地起身,朝前兩步,粗重喘息著威重喝令:“快!來人!”
吳江熟練的招呼宮人,迅速將殿裡的宮燈拔了燈芯,徹底熄滅了所有跳動的燭燈。
偌大的勤政殿暗了下去,黑暗中的帝王慢慢平複了呼吸,重新坐回了冰冷禦座上。
“都退下罷。”
吳江剛退至殿門,便有宮人附他耳邊低語。
吳江走遠了幾步,回頭往勤政殿的方向?望了眼,方陰下了目光:“給?咱家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是,廠公。”
今年初,聖上重新組建了東廠,任命吳江為廠督。
如此倒行?逆施之?舉無疑在朝中引發一片嘩然,可聖上不為所動,孤行?己意。東廠一經組建就聲勢浩大,寥寥幾月風頭就蓋過了錦衣衛,下手戕害政見不合的朝臣毫不手軟,在滿京都臭名昭著。
他們上書彈劾,卻被?儘數駁回,朝臣再次聯合上奏,最終也隻換來了聖上的重拿輕放,東廠甚至都未傷筋動骨,依舊壯大聲勢在京中活躍。
不等他們想出解決章程,封地的兩位皇子就出了事。
上月,在封地的大皇子突然暴斃,隔日那嫻妃娘娘就服毒而去。噩耗傳入京都,眾臣無不驚駭,雖未有實質證據指向?東廠,但他們一致認定此事斷是東廠所為。
因為那東廠頭目吳江,已經不是第?一回謀害皇嗣了。
這兩年宮中為何無所出?究其原因,還不是受那閹人吳江的戕害。謀害宮妃,戕害皇嗣,此閹人累累惡行?罄竹難書!閹患之?禍,近在眼前!
可聖上卻仿佛堵塞了耳目,仿佛對其惡行?無所查,依舊放任這閹人為非作惡。朝臣們甚至都有所懷疑,聖上是否在為皇太子清道,畢竟這東廠歸根究底,是供東宮驅使的。因而其代表的,是那東宮的利益。
這樣的猜測自然拿不到?明麵來說,他們隻能鍥而不舍的打擊東廠勢力,力求避免閹黨之?禍。
在大皇子於封地暴斃後,莊妃與二皇子很快不知?所蹤,顯然是嗅到?危險來臨的氣息。對朝臣們來講,此刻莊妃與二皇子沒有消息,方是最大的好消息。
吳江才不會管那些前朝大臣們是如何想他對付他,招來宮人,照例問了近來後宮情況,在得知?了又有不聽勸的宮妃偷偷倒掉湯藥,暗自懷了龍種後,陰冷的斜看過去:“怎麼做還用?咱家教你??”
那宮人連聲道明白,招呼人匆忙朝那後宮而去。
吳江陰沉冷笑,總有些不安分的,妄想母憑子貴,做那一步登天的夢。
第 89 章
元平二?十四?年, 又到?了每三年大選的時候。
可今年的選秀卻出了事。選秀大典剛過,新一批的秀女就全部被遣送出宮,當天, 禮部各官員府上就來了黃門,黃門甫一進府,舉過禦牌就對他們劈頭蓋臉的叱罵,疾言厲色, 措辭罕見之嚴厲。
內務府官員下場更為淒慘, 有一個算一個,全都被黃門拖出去杖打。
眾官員簡直似遭遇飛來橫禍。他們如丈二?和尚,完全摸不著頭?腦,壓根不明?白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岔子。從征集秀女到?秀女入宮,他們完全都是照章辦事,每個環節都反複核對再三確認, 幾乎沒會出大紕漏的可能。
剛開始他們懷疑是有秀女在當日麵聖時鬨了什麼幺蛾子?。可查探過後?發現, 在選秀大典那日眾女皆規規矩矩, 沒有哪個有觸怒聖上的出格言行舉止。
眾官員並不死?心, 反而加派了人手查探,畢竟無端受了這無妄之災,自要查清楚問題出在哪。
後?來, 就查探到?選秀當日, 聖上在禦台上掃過眾秀女後?,招過當時在場的內務府官員,道了句他們差辦得極好, 隨即就起身離開。聽聞聖上離開時, 臉色是沉的,是難看至極的。
禮部官員齊將矛頭?指向了內務府。
總管內務府大臣隻覺窩火又憋屈, 明?明?他們也是在安章辦事,如何將過錯一概推給他們?
吳江冷眼看著兩方官員互相推諉罪責。
不明?白哪裡出岔子?了?不明?白就對了。
選秀之前,禦座那位問左右,問他們可知元平十七年,還是十五年進宮個人,笑起來甚是討喜。
這世?上又有幾個如馮保那般善體聖意,擅於媚主?
左右內侍沒有馮保那樣的能力,意會?不了帝王話外音。
惶惶不知所措的他們,便求問到?了他這裡。吳江聞言,隻稍一思索便明?了,那個元平十幾年入宮,笑起來所謂討喜的人,不就是那昔日的嵐才人嘛。
明?白帝王所指後?,吳江恨不得能大笑出聲。
可笑啊可笑,這位聖上在娘娘薨逝不足百日的時間裡就開大梁中門,大張旗鼓的迎眾秀女入宮,冊封後?妃,充盈後?宮。
仿佛為了證明?什麼,又仿佛是為了徹底割舍掉什麼,那一批留牌子?的秀女裡無一人與皇貴妃娘娘相似,無論容貌性情,無論言行舉止,無一有相似之處。
新人替了舊人,舊人的痕跡就被徹底抹除了。
既然舊人好似從未存在過一般,那如今聖上此番舊事重提又是為何?是終於繃不住了,後?悔了,肯承認娘娘不再是那可有可無的存在?
嵐才人?什麼嵐才人,準確來講是笑起來與娘娘幾分相似的嵐才人罷!
可惜了,嵐才人她嫁人了,還是他當年親自督辦的。
“既然聖上提了,那此番甄選秀女時就選些愛笑的入宮。聖上最喜歡人笑得討喜了。”他對那左右內侍提點道。
聖上想借微末相似影子?聊以慰藉,他吳江就偏要杜絕任何一絲半毫與娘娘相似的秀女入宮。
除非聖上親自下旨昭告天下。若真?如此,那就等於承認了賜死?皇貴妃娘娘是錯,亦等於恢複了皇貴妃娘娘的地位、尊榮、身後?名,而不是如現在般,娘娘還是無名無分的在皇宮裡,不得下葬,未有追封,沒有名分。
左右內侍將受到?的點撥自行理解,後?傳至內務府,再聯合禮部下達選秀章程,於是就一環錯步步錯。
元平二?十四?年的選秀成了場笑話,禮部與內務府雖說相互推諉責任,可也深知選秀大典為兩部聯合督辦,誰也難辭其?咎,來日的大梁史冊上必有他們不光彩的一筆。兩部官員正想著彌補之策,協商著是上奏重新補辦還是待下三年隆重再辦時,一則從宮中發出直奔隴西去的聖旨,仿佛挾著驚天巨勢直接將毫不知情的他們炸得人仰馬翻!
激憤的群臣差點掀翻他們兩部的屋頂。禮部與內務府的長官躲在府裡不敢出來,唯恐暴走的群臣生?吃了他們,可此事他們實屬冤枉是真?的不知情。聖上此番下達的選秀聖旨,壓根未經由兩部經手,甚至連草擬都未經內閣,直接在禦案蓋上至尊寶印,由黃門快馬加鞭直送往隴西文家。
任哪個也沒有料到?,聖上竟直接下旨給隴西文家,要求文家所有適齡女子?入宮待選!文家起源地在隴西,嫡脈至旁係不知凡幾,要這一個家族的所有適齡女子?全都入宮參選,此等要求簡直匪夷所思,亙古未聞!
哪怕聖上就是忘不了昔日那皇貴妃,哪怕就算是下明?旨明?明?確確昭告天下,就是要選如那位模樣的女子?入宮,也好如此荒唐行徑!滿宮皆是文家女,那偌大後?宮可是姓文?前朝與後?宮關聯,那這偌大的大梁朝廷,亦還是姓文?
一國之君不顧國本?,乖張行事恣肆無忌,與昏昧何異?
朝臣們可以預見,聖旨一出前朝後?宮必定?嘩然,天下文人必將議論紛紛。
大梁朝,前路昏暗。
文家接到?聖旨後?,文雲庭當即召宗族入府。
文家數得上號的旁支各家話事人,集聚文府。
麵對突如其?來的聖旨,有人驚愕,有人沉默,有人皺眉,有人遲疑,有人暗懷期待,有人隱而不發。
每個人都各有自己的思量。
文雲庭不管他們懷著什麼心思,提著三尺劍垂目坐在堵在大門處的太師椅上,沉沉開口。
“今日,我把話撂這,此刻起哪家敢把女郎往京中送,我手中劍就刺向哪家話事人。”
一言既出,滿座震驚。
“族長,您
憶樺
此言何意?”
“抗旨是要誅九族的,萬萬不可!”
“文家尚未恢複元氣,此間萬不可與皇權相抗!”
“文家女此番入宮,於我文家而言,也是機會?啊……”
文雲庭看著七嘴八舌的文家人,樹大葉茂是好,可旁支多?了也易出歪枝斜叉。
“把族譜拿來。”他吩咐說,旁邊的文雲浩就將族譜遞過去。
昔日的少年已經長大,此刻站在兄長旁邊,渾身肅殺的盯著蠢蠢欲動?的一群人。
“我文雲庭一日為文家宗族族長,文家從嫡脈至旁支,從上至下便要聽我號令。彆以為文家嫡脈失勢就是病貓,不信的就試試。”
文雲庭環視一周,眾人皆低頭?不敢與之對視。他將族譜翻至最新一頁,“我既為族長,便有權代祖先立言,代祖先行事。我在族譜重啟了一頁,將各家適齡女郎全都羅列其?上,由我做她們父。”
滿座嘩然!
有人不忿起身:“嫡脈沒了女郎,便要搶我旁支的?是何道理!便是你為族長,也不可如此跋扈行事,實在令我等不服!”
文雲庭並不動?怒:“若來日皇權相逼,我便以三尺劍血濺文府門邸,給了皇權交代,也給我名下女郎有為父守孝的名目,以此保了我文家體麵。若你們在座各位有誰願意以身殉道,這父之名我讓與你做。”
眾人刹那噤聲。
文雲庭冷冷環視他們:“敢陽奉陰違入宮,有一個我殺一個,有兩個我殺一雙。隻要你一日姓文,我的話你必須聽。”
眾人麵麵相覷,後?一人咬牙出頭?:“族長,說句您可能不愛聽的話,後?宮群狼虎視,皇太子?在宮中孤掌難鳴,實非長久之計。恰逢此時機,何不讓順勢而為,讓我文家女入宮?既能幫襯皇太子?,亦能壯大我文家聲勢。”
文雲浩在旁嗤笑了聲,文雲庭將族譜緩緩闔上。
“不必白費心機,彆妄想著文家女郎會?出第二?個皇貴妃。她們入京,帶給文家的不會?是光耀門楣的福,隻會?是九族皆滅的禍。”
聞言,眾人眼神交流,隨即蓄勢而起,欲要硬闖出去。
他們才不要聽這些冠冕堂皇之詞,分明?就是嫡脈衰敗,怕他們旁支趁勢崛起而用?的壓製手段。
不料他們剛起身,兩側衝出來上百家丁,將在場所有人圍的嚴絲合縫。說是家丁,可看那殺機凜凜的架勢,各個堪比死?士。
眾人一時被嚇住,不敢再動?。
文雲庭重提三尺劍:“希望沒有人要試我劍利否。”
在眾人的噤聲中,他一字一字說:“記住了,文家女不入宮,不為帝王妾。”
文府前,錦衣衛與黃門不敢妄闖,因為對麵的文家話事人手握三尺劍橫架脖間,他們膽敢入百步之內,他便要血濺當場。
此等情形他們不敢擅專,令人快馬加鞭報於京中,由聖上裁決。
宮裡,勤政殿那人盯著禦案上攤開的密報,不言不語。
突然問左右:“文家嫡脈尚餘幾人?”
左右內侍駭得張大嘴,後?知後?覺撲通跪下。
“奴……奴奴才聽聞,有,有文相公,文小相公……文、文母……”
“還有兩個至親叔伯,三個嫁在外的姑奶奶。”是禦座的人聲無起伏的接了話。
左右內侍牙齒就打磕,死?命咬著不發出聲響。
禦案上鋪了空白聖旨,高坐禦座那人提了筆,重重按壓下去。
既然滿府剛烈,成全他們又何妨。
殿內燭光跳了下,禦座上正提筆重寫之人突然渾身一僵,猛然抬頭?看向殿外。
殿外夜色正濃,有群裾逶迤過石階,緩至殿中。
依舊是那熟悉的身影、眉眼,她倚門而立不再朝前踏進,置身在光與暗的交界處,就那般隔空遙遙望著他。
聖上驟然起身,倉皇朝前兩步。
卻在此時,那抹熟悉身影身後?起了火光,熊熊火焰舔過她的群裾,順勢而上,很快將她整個後?背燒灼。
“來人!快!!”
這一回,不等兩側宮人熟練的將燈芯剪滅,視線裡的她卻後?退了一步。她在殿門處朝他露了抹哀婉的笑,而後?轉身頭?也不回的步入衝天火光中。
黑暗中,禦座上的帝王劇烈悶咳著,粗重喘息著。
許久,殿內方恢複了平靜。
他似有所感,將有些濡濕的手掌舉到?眼前,掌心處是粘稠的,是帶些血腥氣味的。
怔忡看了一會?,他啞聲令人絞了帕子?拿來,擦唇角擦了雙手。
“燒了罷。”他抓過案上聖旨扔過去,靠在椅背沉沉闔目,“把去隴西的黃門都叫回來。另外吩咐錦衣衛,撤回盯梢文家的人手。”
左右內侍燒過聖旨後?,輕手輕腳退下,至殿門處方長長吐了口氣。此時方覺後?背已然被汗浸濕透。
怕文家人不知,闔府上下在鬼門關繞了圈。
跪在大梁門前請命的朝臣,此番本?已做好與帝王長久拉扯的準備,怎料尚未過一夜,帝王已回心轉意收回旨意。報信的黃門早就出了大梁門,正馬不停蹄的往隴西方向而去。
眾臣簡直要喜極而泣。
今日是好日,當浮一大白。
隴西文家,文雲浩將他兄長手裡的劍從頸項挪開,聲音幾分哽塞:“大哥,他們退了。”
文雲庭看著退出文家,浩浩蕩蕩遠去的一乾人,突然雙肩顫抖,慢慢低頭?雙手捂了臉。
曆史仿佛輪回一般,昔年在京都,聖上帶人過來強逼茵姐兒?入宮,而今在隴西,黃門攜聖旨過來強迫文家眾女入宮。
可結果卻大相徑庭。
文雲庭痛哭出聲。
錯了啊,本?來該硬氣的就應是他們文家兒?郎,本?來就該他們以血濺來與皇權相抗,而不是要無辜的茵姐兒?承擔這莫須有的一切,被逼去以身殉道。
他們錯了,大錯特錯。
但卻無處彌補了,如今連親口對她道聲歉都沒了機會?。
今年夏,隴西下了幾場大雨,林間草木蔥蘢蒼翠欲滴,長勢頗為喜人。
文雲庭在文雲浩的陪同下,來到?了一處小山丘處。
文雲浩蹲下了身,默不作聲的拔著山丘周圍的雜草,文雲庭跪坐在山丘前,掏出胸口珍藏著的菩薩小像,拿帕子?仔細的擦拭著。
“彆拔了,荒蕪些也隱蔽。” 文雲庭道,“那人性情反複,指不定?何日又派了眼目來文府。隱蔽些,也免讓人擾了清淨。”
文雲浩聞言停了手。
他抬眸望向那座不算高的土丘,眼前閃過昔年這位西席教導他時的諸多?畫麵。當年他性情頑劣,常變著法的搗亂、逃課,如今想來,幼年時便能得那位驚才絕豔之輩諄諄教導是何其?有幸,讓人幾多?遺憾當年沒能多?聽他的幾堂課。
文雲浩挖了幾抔土,添在了土丘上。
“先生?,走好。”沒了錦衣衛的盯梢,他們幾番查探,兜兜轉轉總算找到?了這處。
徐世?衡家中沒有至親,唯在隴西有處表親。當年他在宮中死?的不明?不白,雖有豐厚的安葬費,可那表親也不敢大操大辦,便尋了處地草草安葬。
隨後?就拿了安葬費搬了家,至今不知所蹤。
他們也是費了些周折,方打聽到?此地。
文雲浩見他長兄將菩薩小像輕放在地,舉起了土丘前撿的石塊,不由眸一顫:“大哥!”
文雲庭頭?也未抬:“我們既能尋到?此處,那人亦能。若日來人在這裡被他挖到?完整菩薩小像,這裡二?人將都不得安寧。不如將將其?砸碎了吧,反正都是茵姐兒?,都是她。”
石塊落下的那刹,文雲浩倉皇彆過眼,紅了眼眶。
“我阿姐……臨去前,可有話交代。”
聞言,文雲庭眼前閃過侍奉過茵姐兒?大半輩子?的於嬤嬤。
【念夏告訴我,娘娘最渴望的就是歸家,臨去前都念念不忘。念夏她哭著求我,娘娘的歸程,要指望著我。】
【大公子?,茵姐兒?她想家啊,隴西的那個家!】
【你應知的大公子?,您應知娘娘想葬何處的。】
【待茵姐兒?……入土為安了,望您能替老奴給她上柱香,讓她千萬彆怪罪老奴,老奴無能,隻能以這般方式待她出宮了……】
文雲庭繼續砸那小像,將其?砸的細碎的,看不出本?來模樣的。
“於嬤嬤當日撲向了茵姐兒?的棺槨處,從焚燒殆儘的灰燼裡搶出了一捧藏於胸前。她告訴我說,她特意搶的是棺槨所在的中上間位置,應恰對著茵姐兒?的心。”
“她說,彆管那位做的什麼法,她都要給他破了。她還說,這輩子?茵姐兒?身在宮裡,心要留在宮外自由的地方。她要讓她的茵姐兒?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她將這一捧埋進了青瓷花盆裡,日夜守著護著,直至出了宮將那捧連帶著土一塊置換給了我。”
他望著地上那碎不成型的菩薩小像,幾分顫:“她告訴我,娘娘也曾於暗夜裡淚流不止,不敢放聲悲哭,隻敢幾分壓抑的抽噎。於嬤嬤說得老淚縱橫,說娘娘去了也好,左右不過是這皇權棋盤上微不足道的小棋子?,永永遠遠的被困在這方寸之地,不得自由,不得快活。倒不如去了,脫離這紅牆綠瓦的桎梏,來世?做個蒲公英,飛向任何想去的地方。”
文雲浩聽得淚流滿麵。
“於嬤嬤讓你我二?人多?替她上柱香,為茵姐兒?祈福,來祝她世?平安喜樂。”文雲庭在挨近土丘處另起了地方,仔細將地上的碎土捧起,埋入其?中,“生?不同衾,死?後?……知你主意大,我也不擅自給你們同穴了。便挨近些兩相對罷,來世?願不願再成佳偶,隨你心意。”
文雲浩幫忙填土,看著那成碎泥的小像一點點的被土掩埋,紅著眼眶低低的道:“阿姐來世?,定?會?平安喜樂,一世?無憂。”
文雲庭沒有說話,沉默點燃了一炷香,遞給了他。
“大哥,那於嬤嬤她……”
“本?已是強弩之末,被抓回宮後?,當日就歿了。”
於嬤嬤當年早就病體沉屙,也就撐著口氣將東西送出了宮。那日她渴求望著隴西方向的眼神尚曆曆在目,她是多?麼渴望能帶著茵姐兒?回家,若是可以,隻怕她爬也得撐口氣爬回隴西。
可惜,那人又豈會?讓人遂意。
回宮當日,於嬤嬤一直撐著的那口氣就散了。
“大哥,前兩日聖旨剛下,那位正大肆征發民夫,要重修皇陵。有傳聞說那位還要在入秋時大興土木,似要仿商高築鹿台。” 文雲浩靠在土丘上,望著京中方向,眸光晦暗不明?,“宮裡又有和尚、道士大批入內,聽聞做法聲連夜不絕,要行七七四?十九日。大哥你說,那位是要作何?”
文雲庭闔眸:“管他作何。就是建造酒池肉林,又與我文家何乾。”示意對方攙扶他起身,“回罷,便不在此擾他們二?人清淨了,我們改日再來看望。”
第 90 章
元平二十四年夏至二十五年冬, 為後世公認的元平年間最黑暗的一年。
初時,在位的這位梁帝其行為尚有跡可循,左右不過是做些勞民傷財之事, 譬如大肆征發民夫,修皇陵,築鹿台,大興土木。雖朝中眾臣對此多有微辭, 可好歹當今沒行古之暴君橫征暴斂那套, 所以倒也勉強接受。
夏至時聖旨突然下達各州府,廣征秀女入宮,雖說是今年第?二場選秀,可各州府長官依舊重視非常,親自把關選才貌雙全的良家女,緊趕慢趕送往宮中。可怎料, 秀女們尚在路上?, 就?被再次下達的聖旨給勒令遣散回原籍。
自古君無戲言, 聖上?卻?朝令夕改, 視聖旨為兒戲。
這且還?不算,隨著大批和尚、道士被征召入宮,連日連夜的念經?做法, 聖上?好似也愈發行事無常起來。尤其是四十九日做法過後, 朝臣們心驚肉跳的發現那位仿佛受了極大刺激,旦夕間性?情?大變,舉止行事堪稱癲狂!
先有披發跣足, 深夜奔出寢殿的逾常舉止, 後有朝堂之上?,抱甕坐於高位的癲狂行為!
宮中傳聞, 帝王常對宮燈喃喃自語,時喜時怒;亦有傳聞,帝王也常攬鏡自顧,怔忡看著滿頭華發的鏡中孤影,轉而暴怒命人砸碎宮中所有銅鏡。
元平二十五年,帝建招魂台,令人持生辰八字尋轉世之人。後建丹藥閣,命道士日夜不停煉製不老仙丹,並以一月為期,逾期一次便殺一人來祭天。
朝臣們在大梁門前痛哭過,以頭搶地?過,甚至還?撞住死諫過,可依舊換不回?帝王的回?心轉意。
甚至帝王在做法失敗後,還?將罪責歸咎在他們身上?。
從內閣到六部,從文臣到武官,大大小小在京官員的八字呈上?了法壇,由道士開壇做法,卜算凶吉。很快,與聖上?八字相克的朝臣名單當日就?上?了禦案。
隔日,這些朝臣就?上?了祭台。
聽聞消息的那刹,首輔高儒源直挺挺朝後倒下?,被下?官手忙腳亂掐醒後,第?一時間抖索著手直指東宮方?向,近乎力竭嘶聲疾呼。
“快,快去請皇太子殿下?!快去!”
左右下?屬架著手腳發軟的高首輔往宮中疾趕,其他聽聞消息的朝臣也瘋了似的往祭台這邊疾奔。
東宮裡?已七歲的皇太子聽聞消息震驚不已,顧不上?穿戴齊整,第?一時間帶上?人往祭台方?向匆匆而去。
祭台設在尚未竣工的鹿台上?。
高高的祭台上?,先趕到此地?的朝臣們,就?看見昔日的同僚被三三兩兩綁在木架上?,衣衫襤褸,形容淒慘,腳底下?是層層摞高的枯木枝,旁邊是手持火把?的妖道,隻需一聲令下?就?會點燃柴火,將他們來火祭。
法壇正前方?是一身穿法袍的高挺身影,他背對著眾人方?向點著香燭,繚繞的煙霧模糊了他挺拔冷漠的背影,讓人從中看不出絲毫悲憫或不忍。好似那邊即將被生生火燒祭天的不是他的臣民,而是無傷大雅的雞鴨豬羊。
這一刻周遭世界好似被按滅了開關,所有人睜大著眼,呆立著說不出話來。
“紂王,這是紂王附體!”
似乎被帝王的無情?徹底擊破了心防,人群中有人瘋瘋癲癲喊了一句,隨後就?被旁邊人緊捂了嘴。
皇太子摘了象征儲君地?位的紫金冠,跪在高高的祭台前長久不起,含淚哽聲而呼。
“父皇昔年教導兒臣,‘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也’,以不忍人之心,行仁政,德政,那麼天下?可大治也!父皇的教導眘時刻不敢忘,不敢求來日與父皇比肩,隻願能沐父皇的一二光輝,完成父皇所期待的父子兩代盛世,成就?大梁史上?的一段佳話!” 皇太子膝行兩步,哭道:“昔年父皇的諄諄教導言猶在耳,殷殷期待猶似昨日,您可忘乎?”
一語畢,眾臣悲從中來。
明明風雨時若,國泰民安,眼見著就?要出個政通人和的元平盛世啊,怎麼轉眼間形勢急轉直下?,竟有了王朝末年之相?
法壇前的人燒香燭的手一頓,眼前浮現了昔年握著皇太子稚嫩的手,一筆一劃寫下?仁字的畫麵。
那時候的她尚在,總是坐在一旁幫忙磨墨,不時偏頭含笑望著他們父子二人。
他神色恍惚的看向招魂台,那處有她熟悉的身影浮現於虛空,不過很快就?再次消失在熊熊火焰之中。
這回?她停留的時間更短了,定是有邪物作祟。
眼見著他父皇不為所動,甚至還?頻頻看天色,似乎迫不及待的要等時辰來將人祭天,皇太子期待的神色黯淡下?去。
他又膝行兩步,叩首下?去。
“若父皇執意如此,那兒臣不敢再求您收回?成命。隻是人祭到底有違天和,來日史冊上?必會落下?荒唐一筆,倒不如讓眘以身替那幾位臣僚,便是來日落於筆墨中,也不過是父讓子亡,子不得?不亡,也屬天經?地?義。”
“太子啊……”有老臣顫巍巍的蠕動嘴唇,眼含熱淚。
有仁德,有大義,皇朝有這般的皇太子在,也是他們朝臣的幸事。就?是不知,在如今境況下?,他們還?能不能看到皇太子登基的那一日。
法壇前的停了燒香燭的動作,寒目回?身,疾言遽色:“豎子,滾回?去!”
祭台下?的皇太子卻?一下?重過一下?的叩首。
對方?
憶樺
不鬆口,他就?跪地?不起,叩首不停。
在兩方?無聲的僵持中,有人突然驚呼了聲:“皇太子殿下?!”
然後前方?的朝臣手忙腳亂的都朝皇太子的方?向爬去。
其他人倉皇抬頭,就?見皇太子小小的身體倒在地?上?,雙目緊閉,磕破的額頭往下?淌了血,流在他稚嫩的臉上?。
“來人呐,快叫禦醫!快來救救皇太子殿下?!”
祭台上?的人久久的看著這一幕,那鮮豔的血色衝擊著他的眼眸,於這一瞬間好似換回?了他一絲理智。
火祭朝臣這一幕,最終以皇太子昏厥而拉下?了帷幔。
死裡?逃生的朝臣們無不兩股戰戰,抱頭痛哭,對著東宮方?向拜了又拜,無不感恩戴德。
高儒源那日是軟著腿腳回?的府。
自那日起,他就?恐懼入宮,恐懼上?朝,因為他實在不知,禦座上?那高高在上?的那位,下?一刻會做什麼匪夷所思的事。
不知是人越老膽子越小,還?是他本?身就?是個懦弱之人,從前他還?會幻想著做些比肩文元輔、來日名垂史冊的功績,可如今他什麼都不想了,隻願能安穩告老還?鄉。起了隱退之念,在之後上?朝的日子裡?他便三番幾次請了病假,換來朝野一片罵聲。
正值多事之秋,他身為百官之首不做表率,不在前方?抵抗風雨指引前行,卻?畏刀避劍臨陣脫逃,焉能不挨罵?
眾同僚罵他愛惜己身不作為,隻為自保不為社稷,實乃屍位素餐之輩,不堪為文官之首!甚至開始追憶昔年的文元輔,道其縱有萬般不是,可為人厚德載物,擇善固執而不輕易屈從,從來以社稷為重以百官利益為重。
這方?是能令他們敬服的百官之首。
高首輔已經?顧不上?朝臣們如何?看待他,他如今隻想隱退,隻想活著。
夜深時分,養心殿暖閣裡?驟然響起瓷器碎裂與重物倒地?聲。門外內侍悚然一驚,尚未等倉皇跪下?,兩扇殿門猛地?讓人從裡?麵拉開,接著就?驚見聖上?跣足奔了出殿。
“聖上?!”左右內侍驚呼一聲,忙招呼宮人急急追了上?去。
深秋霜降的夜裡?,風卷著落葉翻滾在混沌的天地?裡?。
不同於前幾回?似不知奔往何?處的莫知所措,前方?跣足披發的聖上?此回?竟沿著宮道一路疾奔,追在其後的左右內侍瞧其方?向,似乎直指從前那極致榮華的長樂宮。
昔日金碧輝煌靡麗無雙,今日卻?是宮牆焦黑斷瓦殘垣。
聽聞當年水殿上?的大火連綿不絕,接連燒了幾日幾夜,甚至還?火勢蔓延燒毀了若乾殿宇。如今長樂宮內,隻怕是焦土一片。
聖上?在蕭瑟的兩扇殿門前停閉了步,後麵跟隨過來的宮人未敢近前,遠遠的在宮道儘頭處默聲候著。
月光將他高大的影子打落在布滿雜草塵灰的宮磚上?,孤影暗沉。
“朕無錯。”許久,秋風蕭瑟的夜裡?傳來喃喃自語,“朕,何?錯之有。”
翌日,聖上?罷了早朝。
眾臣工憂心忡忡的各自回?了府,可未等稍作片刻,就?很快被宮裡?傳出的消息驚了神——聖上?又在命妖道開壇做法。
一種?不好的預感當即席卷他們周身。
果?不其然!尚未及午時,京中錦衣衛就?全數出動,手握名冊衝入各府問詢府上?各女眷生辰八字。
這故技重施的一幕,宛如晴天霹靂!
眾臣工們無不倒抽口氣,汗毛倒豎!
聖上?這是魔怔了啊。火祭他們朝臣還?不足夠,還?要火祭他們妻女不成?
如此哪還?坐得?住?當即群情?激奮的前往首輔府,請高首輔率百官前往宮中,共抗議聖上?瘋魔之舉。
怎料首輔府高門緊閉,眾臣吃了閉門羹。
高儒源這是擺明了是要龜縮不出,不問世事了。
“如斯怯懦之輩!如斯苟且偷生之徒!!”
朝臣們氣到哆嗦,對著緊閉高門又怒又罵,此時此刻早將士大夫儀態拋之腦後,將高儒源直罵到其祖宗八代,將高家滿門都罵得?狗血淋頭。
府內,高儒源在病榻上?,交予管家兩封書信。
一封是休妻書,令其代為遣散府中所有妻妾,並允帶走府中各自兒女;另外一封則是辭呈,令他親自送往宮中。
朝臣們正激憤的在高門外怒斥著,突見閉緊著的兩扇門開了,待瞧清了出來的正是高首輔的心腹管家,當即一擁而上?。
“高首輔呢?”
“你家老爺在何?處?”
“龜縮不出是何?道理!”
“妖道又在開壇做法,妖言惑主?,高首輔可要不聞不問?”
“錦衣衛以回?宮複命,滿府女眷危在旦夕,高首輔有何?良策?”
“高首輔……”
“高首輔……”
那管家急喊了兩聲讓諸位靜一靜。
“同朝為官,榮損與共,諸位心情?我家老爺何?曾不知?可多事之秋,朝局動蕩,實非我家老爺一力能扛鼎。如今,老爺他更是心力交瘁而纏綿病榻,縱是有心也無力……”
“好一個有心無力!”有朝臣冷笑,“為國儘忠儘孝乃臣子本?分,雖死亦有何?憾!彆說纏綿病榻,就?算是剩口氣,亦要爬到金鑾殿前勸諫君王,親賢遠佞,興邦立事,重我江山社稷。而非在這多事之秋,一朝首輔卻?拒門不出,任憑君王受妖道妖僧蠱惑,亂社稷,亂朝綱,置我大梁王朝於生死存亡危急時刻!”
那管家被朝臣威勢逼得?後退了兩步,擦擦額上?冷汗,而後顫巍舉了手上?辭呈。
“還?請諸位大人多體諒老爺的不易,老爺病體沉屙,實在難以為繼。小的這就?要奉命去往宮中替老爺遞上?辭呈,望聖上?另擇賢良統率百官。”
眾朝臣瞪大了眼盯著那辭呈,好半會方?有人似怒似笑的嗬了聲。
“成罷,咱也莫耽擱首輔大人的告老還?鄉!”
眾臣握拳,雖有不甘卻?還?是退讓開來,隻是心下?都失望至極。
“與文元輔相差遠矣!”
離開前,他們無不灰心不已,發出慨歎。
朝臣到底還?是將消息傳入了東宮,並非他們不體諒尚在養傷的年幼儲君,實在是群龍無首的他們已經?無計可施。
高首輔擺明了要辭官置身事外,其他朝臣們短時間內也推舉不出個能服眾的話事人,可眼見妻女之禍就?在眼前,除了向東宮求助,他們還?能如何??
東宮太子由人扶著從寢床上?起身,頭上?傷勢未愈,稚嫩的臉上?尚有慘白之色。可看向人時那股威威皇家氣勢,卻?不能令人敢有絲毫輕視怠慢。
“吳廠督,孤自年幼便由你照料伺候,孤本?以為你是忠於孤的。”他看著對麵的人, “如今,你可是也要背棄孤而去?”
吳江噗通跪下?,紅著眼膝行上?前。
“太子殿下?這話是要誅奴才的心啊——奴才忠於太子殿下?的心昭昭可見日月,隻恨不得?能剖開了讓殿下?親眼瞧瞧才好!殿下?此刻說奴才背棄,奴才隻覺萬箭穿心,死都不瞑目啊……”
皇太子環指滿宮的宮人,道:“東宮從上?至下?,隻剩下?一個聲音了,就?是你吳廠督的聲音。你不想讓孤知的事,是不是孤永遠不會知?你可是要敝塞孤耳目否?”
“奴才不敢,奴才豈會有那等子大逆不道的心思!”吳江急得?直磕頭,聲音都哽咽了:“奴才也隻是不想讓皇太子煩憂,您傷勢未愈,豈能再勞力憂心?前朝自有那些食君祿的大人們去管,您尚年幼且尚傷著呢,他們能狠得?下?心來將事情?都一概拋給您來煩擾,可奴才心疼著焉能眼睜睜的看著您操勞憂慮?”
皇太子看他半會,方?歎口氣,抬手虛扶起他,“吳大伴啊,你錯矣,既為儲君,這便是孤分內之事,何?談操勞煩憂?”
他吩咐左右人過來更衣,吳江忙雙手接過皇太子朝服,親自給他主?子穿戴。
“前朝現在如何?了?”
“因高首輔遞了辭呈,現在百官群龍無首,已亂成了一團。京中各府休妻之風盛行,皆為保妻女的無奈之舉,可禦林軍與錦衣衛已嚴守各城門口,名冊已然上?了禦案,她們此番便是要出城避難隻怕也不得?成。”
吳江將功補過似的將所知一切告知,偷看了眼皇太子臉色,又低聲道:“聽聞聖上?此舉是因著有道士開壇做法算到,京中有女眷在克娘娘……”
娘娘,都不必細說,聽的人便知是指誰。
皇太子怔了下?。他生來早慧,所以至今他記憶力仍停留著他母親那溫柔可親的婉麗模樣。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好似是一夜之間,她突然待他冷漠至極,仿佛從未生過他般,任他如何?濡慕的殷殷呼喚,她亦置若罔聞。
那夜,抱著他的父皇片刻的目光沒敢往下?移,可彼時年幼無知的他卻?看得?清楚,那熊熊的火焰是如何?舔舐她冰冷的身體,如果?將曾美得?風華絕代的她化為了一抔灰燼。
“殿下??殿下??”
皇太子回?了神,問:“今日逢三,早朝可如期?”
吳江搖頭:“聖上?罷了朝。”
聖上?如今行為不能按常理來揣度,真讓朝臣們自己來說,他們是不願意上?朝的,每每上?朝如赴死。那高首輔為何?執意要辭官歸隱?試問,誰見了高高禦座上?的那位,在朝臣議事時,冷不丁不知從哪將甕抱起,旁若無人的低喃細語能不怕?尤其是他高首輔年紀大了,如何?能屢屢受此驚嚇?
又聽養心殿裡?伺候的宮人傳,聖上?常夜半時分用手觸著宮燈跳動的燭火,如觸真人般,偶爾也會問左右,他們可曾看見。左右內侍無不驚悚,看見,看見什麼?聽聞禦醫常在夜半時分過去給聖上?頭上?紮針治療,但好似卻?並不見好。
隨著聖上?的癲狂症越來越嚴重,宮內宮外都在暗傳,聖上?瘋了。
皇太子帶人往外走,路過一小宮人處,見吳江特意瞥過去一眼,就?拍了拍吳江攙扶著的手。
“吳大伴莫要苛責。眾臣工找到孤這定然已是無計可施了,總不能讓他們眼睜睜看著妻女待戮罷。”
吳江遂放棄了將那傳話小宮人杖斃的想法。
宮裡?人行色匆匆,甚至還?有錦衣衛匆匆來往期間。
皇太子帶人往養心殿去的時候見著這一幕,便尋人去問,方?後才驚知,聖上?竟又在祭台架起法壇,命錦衣衛執名冊往京中諸府上?抓人,瞧這架勢似是就?要於今日行那火祭之事!
聽聞他父皇此刻回?了養心殿更換法袍,皇太子腳步一轉,當即毫不遲疑的直往祭台方?向奔去。
“殿下?不去養心殿?”
“此刻去求情?已斷然來不及。”皇太子深知他父皇已然被迷了心智,此番故技重施,隻怕比之前次態度更加堅決,哪怕任他跪至死也不會再動容分毫,“吳大伴,孤請你速召集人手前往祭台!大梁天下?,此番怕要儘托你手了。”
“殿下?折煞奴才了!”吳江熱淚盈眶,道:“奴才此生所為皆隻為皇太子殿下?。隻要殿下?一聲令下?,奴才就?是死也甘願。”
尚未至祭台,皇太子一行人就?已聽見了淒慘的哭聲。
抬目一看,就?見錦衣衛麵無表情?的提著女眷往祭台上?送,蜿蜒而上?的石階上?皆是慘哭的女眷,大梁門通往祭台的宮道上?還?不斷有人被押送著往這邊來,養在深閨的京中女眷們何?曾見過這等駭人之事,有哭著掙紮不肯走的,有淒厲喊著爹娘救她的,還?有嚇破膽的似是瘋了。
人間淒慘景象,不外如是。
大抵是怕禦林軍有與京中官員有姻親關聯,屆時會有誤事可能,所以聖上?此番派出去的屆時錦衣衛。
作為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他們近乎冷漠的無甚感情?,抓著名冊上?給出的該抓之人,毫不留情?的拽著往祭台走。另一手始終提著長長的繡春刀,刀身上?往下?淌的不知是滴的誰人的血。
這一幕久久衝擊著皇太子的雙眼。
父皇他瘋了。這個念頭從未如此刻具象化過。
身為一國之君,父皇已然什麼都不顧了,帝位也不管了,朝廷不管了,天下?也不管了。更彆提排在其後的皇太子、朝臣、天下?人!恐怕後者在此刻的父皇眼裡?,都隻不過是卑如塵埃的存在了。
“給孤砸,給孤殺!”
在吳江領著東廠的人到來之際,皇太子咬牙下?令。
砸祭台,殺妖僧妖道。
聞訊趕來的聖上?見到這刀劍相向、祭台混亂的一幕,當即大怒。
“逆子!”
他幾步過去猛一巴掌扇了過去,伴隨著周圍的人駭呼聲,皇太子被重重扇倒在地?。
吳江哭著爬向皇太子,趕來的其他眾臣們也流著淚疾奔過來。皇太子耳膜嗡嗡作響,他仰著頭看著身前高大的父皇對他戟指怒目的罵,聽不見罵什麼,此刻的他隻見得?到對方?懷裡?抱著的甕。
是母妃,可是母妃她擾亂了父皇的神誌。
若一切皆是母妃的報複,那母妃可願意再繼續下?去,繼續任由這大梁生靈塗炭?
正指著太子怒罵的人猛然覺得?懷裡?一空。
下?一刻他目眥欲裂,聲音森寒宛如磨牙吮血。
“還?回?來,朕饒你不死!!”
即便是隔得?遠些的朝臣們,都能察覺到此刻帝王的森然殺機。
有膽喪魂驚的朝臣唯恐皇太子折在這,急急驚顫道:“殿下?,殿下?莫做傻事!”
皇太子抱著甕一路沿石階往祭台上?疾跑,速度快得?讓他看不見也聽不見周圍景色與聲音,直至跑至十數個台階上?停住。
後麵追上?的錦衣衛要伸手抓他,下?一刻卻?驚見皇太子高舉起了甕。
“放肆!你敢!!”
對高台下?帝王裂眥嚼齒的暴怒聲充耳不聞,皇太子喘著氣居高臨下?看著被妖道妖僧圍繞的帝王,一身法袍儘顯荒唐,再環顧周圍看見眾多的要來祭天的女眷,更覺得?荒誕又悲哀。
“父皇——”高台上?的太子嘶聲大喊,眼裡?淌下?了淚,“父皇念著母妃,兒臣亦是!可逝者不可追,父皇又何?必逆天行事。母妃素來慈悲,從來連伺候的宮人都不忍責罰,又何?忍見著無辜之人為她喪命?父皇此番,又陷母妃於何?地??”
言罷,他高舉了甕:“我信母妃心懷慈悲,我信母妃不會怪罪於兒臣!”
砰!宛如一場極慢的鏡頭,那甕從高處重重而下?。
四分五裂。秋風一卷,灰燼四散飛揚。
高台下?的帝王似呆了,呆呆怔怔的看著上?麵紛紛揚揚的灰燼。好一會顫手伸出,去接那飄散而下?的輕灰。
“阿茵,阿茵……”他失神喃喃著,趔趄後退兩步,突然瘋似的跑上?高台。
“阿茵,阿茵!!”他手腳並用爬上?高階,四處瘋撿那遺落高階上?的瓦片、灰燼,用衣擺兜著用袖口斂藏著。
皇太子幾次要上?前,都被吳江與朝臣攔住。
皇太子怔忡的看著這一幕,甚至在他禦極的許多年後,高台上?他父皇跪哭著瘋撿他母妃遺骸這一幕,都深深印刻在他腦海裡?,無法忘懷。
“阿茵啊,彆這般對朕,朕又做錯了什麼,做錯什麼?”
“不許搶我的阿茵,誰敢搶!”
“這般狠心,如何?能這般心狠?”
“可曾就?是沒了心,如何?就?捂不熱,暖不透!”
“誤朕,誤我!”
聖上?捂著撿來的瓦灰,喃喃耳語,時恨時悲。
突然一股風平地?而起,卷起了他懷裡?的些許輕灰,他宛如被人割了心尖愛物,當即發指眥裂,朝虛空猛一伸手似要將那卷走他愛物的風強拽回?來。
“父皇!”
“啊,聖上?!”
“聖上?!聖上?掉下?去了!!”
“禦醫,快叫禦醫過來啊!”
十數台階下?,聖上?滾落在地?,滿臉是血,生死不知。
懷裡?尚抱著殘瓦輕灰,血跡一滴滴落在瓦麵上?,豔紅的好似那夜通天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