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令窈短暫的人生快要結束了。
十八歲生辰,伴隨著熱鬨的慶賀聲,城牆外起義軍的號角響徹天際,鄭家的小廝跪在地上慌得連話都說不清楚:“……叛軍破了臨安……”
鄭令窈甚至來不及咬一口八餡壽桃,就被大丫頭春纓慌忙背進了東小院。
兵荒馬亂,信安公的府邸成了叛軍首領的囊中之物。
昔日與鄭令窈有過婚約的穆辰良前來探望,隔著紫檀屏風,他一襲八團石青圓領袍衫,身姿凜然,立於窗下。
鄭令窈有些怕他。
今非昔比,現在他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人。
穆辰良聲音清冷,透著涼薄:“當年你悔婚,可曾想到如今這一日?”
鄭令窈緊咬下唇。
窗外秋風瑟瑟,微寒的雨珠撲進屋子,她坐在窗下,一雙廢腳無法動彈,嘴唇顫抖,許久擠出一句話,語氣清清淡淡,“我又不是神仙,哪能未卜先知。”
他心高氣傲,當年被人悔婚,肯定咬牙切齒記恨著。不然也沒得今日這一番景象。
鄭令窈想,他或許是要殺她的,如他心狠手辣,又怎會放過舊日冤家。
黑絨繡草的大紗猛地被刀劍劃穿,他手執長柄佩劍,大步從屏風穿過,冰冷的刀尖抵住她的下巴,隻消稍稍一使勁,便能刺進她的喉頭。
鄭令窈被迫直視他。
穆辰良問:“求我一次?”
鄭令窈閉上眼,沉默以待。
良久,她聽見穆辰良冷笑一聲,聲音裡多了一抹遺憾,聽不出是厭惡還是無奈,喚了她的小名,“卿卿,你好自為之。”
淩厲的劍鋒從她的下頷處移開,靴子遠去的聲音逐漸消散。
屋內寂靜如沉水,鄭令窈鬆開緊蜷的拳頭,冷汗濕了衫襟。
不多時天色浸墨,春纓端了蟹麵進屋來,一邊哭一邊看著鄭令窈大口吃麵。
“外麵死了好多人,城裡遍地都是屍體,姑娘,咱們是命大的,您莫要再犟,到穆大人跟前服個軟,他念著舊情定不會為難您。”
鄭令窈吃得專心,一碗麵湯水不剩,全都下肚。
等吃飽了,鄭令窈同春纓說話,一口氣慢吞吞的,不急不忙:“我也是這般打算,待會便去求他。”
春纓一愣,未曾料到鄭令窈節氣之短。
鄭令窈繼續道:“剛才他拿劍比劃,嚇得我差點背氣,這會子我緩過勁,已想出一番懇求之詞。你放心,我雖癱了腿,但姿色尚存。”
春纓哽咽,哭泣之聲更甚,“姑娘委屈了……”
鄭令窈拿手帕為春纓擦去眼淚,一下下地撫背安慰道:“螻蟻尚且貪生,隻要能活著,比什麼都強。”
她未曾思慮太久,當即命春纓為她重新梳洗,兩頰特意撲了粉團胭脂,挑了當年穆家送來的那套采繡江水紋緞繡製成的衣裙,一鬢玉珠釵,唇間點絳紅,喬裝完畢,滿室驚豔。
去的路上,鄭令窈是這樣想,穆辰良得勢,以他的心機才華,日後定能坐穩江山。他剛才未殺她,心思可窺一斑。
他喜歡她,過了六年,他依舊這般戀著她。
這是她的本錢,她要好好利用起來。
鄭令窈看向自己的一雙腿,頗有些恨鐵不成鋼,倘若她沒有癱瘓,興許能從穆辰良那裡得到更大的好處——她要的不僅僅是活著而已。
穆辰良占了東邊書房與將士談論戰事,聽見她來,並未有所反應。
夜晚風大,寒氣似刀子般一陣陣往臉上砍,鄭令窈端坐在輪椅上,腰板挺得筆直,十足的世家女做派。
等了一個時辰,穆辰良終是跨出屋子。同他一起出屋子的,還有鄭令窈的異母哥哥,鄭嘉和。
將士恭敬地稱他為“鄭大將軍”,想來也是叛軍中位高權重的臣子。
她素來與這位異母哥哥不對頭,他被鄭家趕出府的事,還是她一手促成。這樣一想,鄭嘉和此時與她相見,很有可能趁勢報昔日之仇。
鄭嘉和卻對她視而不見。一身鐵亮鎧甲穩闊如山,自她身邊經過之際,全無半分神情。
鄭令窈一顆心提到嗓子眼,直到鄭嘉和走進黑暗處,幾乎望不見身影時,這才敢自由呼吸。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鄭嘉和自石拱門拐進回廊處,似乎朝她這邊看了一眼。
那眼神複雜萬千,唯獨沒有厭惡。
鄭令窈不再想,全心意放在步子故意放緩的穆辰良身上。
穆辰良也沒理她,就這麼無情地從旁邁過步子。
鄭令窈不言語,伸手撈住他寬大的衣袍。
她模樣生得好,雙眸漣漣透亮,微一低頭,明媚天真,滿身透出來的少女靈氣,無人能抵。
穆辰良果然止步。
鄭令窈算準他會回頭,此時心中竊喜,開口喚他:“二哥哥。”
她口齒略微不清,喊出的“二”,更似“愛”。
穆辰良低下腰,撫上她的臉龐,“再叫一聲。”
鄭令窈乖乖巧巧地又喊了次。
夜涼如洗,昏暗的光線中,穆辰良神色不明,末了,他揮手稟退春纓,親自推著鄭令窈往內院去。
“不曾想,你竟肯來求我。”
鄭令窈大著膽子扶住他的手,袖領闌乾梅花的刺繡順著指腹摩擦滑落,她的小嗓子細細軟軟:“除了你,我再無人可求。”
穆辰良嗬一聲,“怎麼,你竟不知,天大的好事在後頭等著你?卿卿,你的福氣不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