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方才的鬼哭狼嚎是有人故意為之。令窈站起來, 遍尋樹影,看不見山陽到底在何處, 她心情本就鬱悶, 隨意對虛無一點發狠話:“好你個山陽, 竟敢嚇我, 以後你再也彆想從鬢鴉手裡討點心果子。”
孟鐸:“他已經走了, 聽不到。”
令窈瞥他一眼,實在沒有心思裝出乖巧模樣, 怏怏蹲回去, 揀一塊小石子投水, 沒好氣地說:“先生何故讓山陽裝神弄鬼嚇我?”
話說出口, 她自己也覺得不妥,頗有胡攪蠻纏之意。好在孟鐸沒有反駁, 與她不同, 他今日甚是愉悅, 連帶著說話都多了幾分人情味:“見你平日天不怕地不怕,隻好試試彆的法子, 心想也許能收獲一個乖學生。”
令窈暗自腹誹。真是貪心, 她在他麵前已經足夠乖覺, 他竟還不滿足。若叫舅舅和梁厚瞧見她如今這般模樣,隻怕要驚掉下巴,哪還敢另做要求。
手邊的碎石都已擲完,隻餘幾根雜草,令窈繞一把草在指間, 用力往外揪:“先生鮮少出園子,今日怎地有雅興到此處?”
“中秋佳節,自然是要出來賞月。”
令窈皺眉橫對天邊皓月,瞧不出好處,話說得直白:“月亮沒什麼好看,又大又圓,笨重得很,而且沒有半點自知之明,自以為柔和,叫人直視欣賞,為她吟詩頌賦。”
餘光掃過孟鐸麵容,他正負手望月,並沒有被她的話絆住,令窈繼續說:“還是太陽好,雖然也顯笨重,但至少讓人不敢窺視,但凡誰敢偷瞧,她定叫那人雙目刺痛,引以為戒。”
孟鐸低眸對上令窈目光。天氣轉涼,他披了件大紅蓮紋鶴氅,廣袖翩然,白璧無瑕的麵容蒙上一層月紗,薄薄兩瓣唇紅潤,勾勒出神秘恍惚的笑意,叫人心頭一跳。
令窈屏住呼吸,忽地想起前世彆人見她時的呆若木雞。她既享受他們的灼灼目光,又嫌他們太易俘獲,如今方才明白,有美人在跟前,誰都會不由自主。
不怪他們,是她太過好看。正如現在,孟鐸真真俊俏。她甚至閃過體諒他之前種種作為的念頭。
不多時,令窈從美色中掙紮出來,畢竟是過來人,輕易不會沉迷,況且向來隻有她魅惑彆人的份,單論好勝心,她也不會被人迷惑。除非,有人將鏡子對著她。
令窈回過神,見孟鐸走開,驚覺四周空蕩寂靜,下意識喊住他:“先生去哪裡?”
“去彆處賞月。”
秋風颯爽,自脖間灌進衣領,令窈一個寒顫:“先生等我。”
或許是獨自賞月太寂寥,孟鐸竟真的慢下腳步。
兩人並排走,令窈依稀感受到孟鐸斜斜飄過來一縷視線,她主動將食盒遞上:“先生,我做的月團,你要吃嗎?”
孟鐸:“為師不愛吃甜食。”
令窈:“先生扯謊,每次去先生處習書,桌上的油蜜桂糖都是先生吃的。”
孟鐸停下,麵上瞧不出神情,似在思忖,半晌,他指指食盒:“給我。”
令窈伸手去取月團,孟鐸:“方才你玩石頭拔草,手臟得很,我自己來。”
令窈抿抿嘴,遞了食盒,忽然有些餓,她自己也想吃。下午光顧著做月團,沒得及品嘗。
本想著到鄭嘉和麵前炫耀,哪想到遇上一個鄭令婉。也不知道鄭嘉和吃沒吃她做的月團,有可能是扔了,有可能是被鄭令婉吃進了肚子。
令窈見孟鐸拾起一顆,厚顏無恥腆著臉:“先生,這個給我罷。”
孟鐸手中動作停頓,眉頭緊蹙,指間夾著月團折返至令窈唇邊。
令窈開開心心就著他的手吃下月團,才嚼兩口,臉色一變。
太難吃了。
她從來沒吃過如此難吃的小食。
令窈朝孟鐸那邊窺一眼,他已經開吃,斯斯文文地咬進嘴裡,她心提起來。
或許就隻是她吃的那個做壞了,其餘還是好的。
頃刻,孟鐸摁著她的腦袋讓轉過去,令窈偷瞄,見他將東西吐在巾帕上。那點子僥幸也沒了,她為自己爭辯:“我第一次做,難免失手。”
孟鐸淡然如斯,仿佛什麼都沒發生,指了指剩下的幾個月團:“我拿回去給山陽吃。”
令窈瞬時明白他的用意,窘迫與鬱悶一掃而空,真正高興起來:“原來先生也愛捉弄人。”
兩人往園子裡去,樹影婆娑,風聲嘯嘯,令窈緊挨孟鐸,好幾次踩上他的鴉色皁靴。過石燈幢,靴上深深淺淺幾個腳印格外顯眼。
孟鐸終是忍不住,抬手將令窈提到身前,見她張嘴就要說話,即刻拋出話堵她:“你最愛熱鬨,為何不到家宴尋樂,反而一個人躲起來?”
令窈微怔,對於其他幾房而言是闔家歡聚的好日子,她沒有爹娘,體會不到這份家人團聚的歡喜。
她鮮少沉默寡言,素日孟鐸發問,她定是口若懸河好叫他領教她的聰明才智,此時卻一個字都蹦不出。
反倒是孟鐸緩聲開了口:“你想你舅舅了?”
令窈搖頭:“舅舅有兒女相伴,他無需我想念。”
孟鐸又問:“是想爹娘嗎?”
令窈垂下腦袋。
山石多曲折,腳下一不留神就會跌倒,忽地有人牽了她的手,風從耳邊掠過,眨眼功夫,騰空而起,落至高高的翠嶂假山。
頂上石塊打磨光滑,剛好容得下兩個人。手邊是綠蔥蔥的苔蘚,令窈坐在假山上,放眼望見對麵的飛樓繡檻。
孟鐸坐她身側,她聽見他說:“幼年我也曾與親人分離,開始也會難過,後來習慣了,也就不覺得有什麼。”
他與她說這番話,她心中驚訝,細聲問:“先生為何與親人分離?”
孟鐸笑:“為出人頭地。”
令窈撫慰:“先生有魏然做接應,加官進爵,指日可待。”
他轉過眸子打探她:“且不提魏然隻是一介內侍,你怎知我要的是加官進爵?”
“天下男子,皆求官運亨通。”她停頓,又說——
“以及嬌妻美妾,子孫滿堂。”
後半句異口同聲,令窈笑看孟鐸:“先生與我,心有靈犀。想必先生所求,也是如此。”
孟鐸嘴邊挽起重重笑意:“彆人都有的東西,要來沒意思。”
令窈覺得有趣:“怎樣才算有意思?”
“等為師心願達成那日,再來告訴你。”
她自知追問下去沒地討嫌,便道:“那我祝先生心想事成。”
孟鐸接了她的祝福:“多謝。”
人總是這樣,聽完旁人的辛酸,也就能放下自己的辛酸,令窈心裡僅有的那絲傷感蕩然無存,她甚至有勇氣再吃一顆自己做的月團。
不知在山石上坐了多久,令窈第一次安安靜靜盯著月亮看,隻可惜越看越模糊,睡過去的時候靠在孟鐸肩頭,也不怕從假山摔下去,兩眼一閉,隻管自己酣然入夢。
如何回地碧紗館,令窈也不清楚,再次醒來時,外麵天色大亮,沒有月亮,也沒有太陽,隻有陰雨連綿。
鬢鴉伺候令窈洗漱:“昨夜是孟夫子帶郡主回來的。”
令窈睡眼惺忪:“我睡熟了,不記得。”
鬢鴉打趣:“孟夫子出現在館門前時,我還以為看錯,他那樣一個俊逸英氣的人,懷裡攬著個小姑娘,怎麼看怎麼彆扭。”
令窈吃驚,意識徹底清明:“他親自抱我回來的?不是山陽?”
“沒見到山陽,就隻孟夫子一人。”
令窈哎呀一聲躺回去,胳膊交叉置於胸前,蹬開腳邊錦被,語氣遺憾:“好不容易奴役他一回,竟然全無印象。”
鬢鴉揮手屏退捧盆盥的小丫頭們,捧了衣裙到令窈麵前,提醒:“明日家學,郡主的功課文章尚未完成。”
令窈捂住耳朵在榻上來回滾:“我什麼都沒聽見。”
孟鐸布置的文章,是《論語》大義各三道。他雖私底下教她其他東西,但在家學裡,她不得不和其他人一樣學《論語》《孟子》。
孟鐸告訴過她,大隱隱於市,融入世俗,厚積薄發,方能異軍突起。習書亦是如此。
令窈實在寫不出,上午偷閒去了老夫人處侍病,用過午飯才回碧紗館。令窈丟開鬥笠,不想將雨氣帶進屋裡,站在外間迎門處等小丫鬟取汗巾來。
視線隨意四瞄,驀地被東邊板壁邊閃緞坐褥吸引住,那上麵多出一道立起的皮影板。
令窈驚喜,走過去拿在手裡玩起來。沒有燈,照不出影子,一手拿一個皮影,操縱竹竿,皮影便在指間跳動。
她高興問:“誰送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