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碧紗館出來, 鄭令玉攙扶鄭令清。鄭令清一雙腿發軟,腳步虛浮, 在屋內屏息而待太久,此刻大口喘氣。
她心中又悶又怕, 一想到剛才令窈冰冷含笑的眼神, 就忍不住打顫栗。
她清楚得很,令窈不是嚇她,她說要打斷她的腿,那就是動了真格。這種事,府裡也就令窈一人敢說敢做。
鄭令玉見鄭令清額頭涔汗, 笑著替她擦汗, 柔聲說:“五妹妹, 四妹妹說玩笑話而已,你看你嚇的。”
鄭令清奪過鄭令玉的巾帕, 不讓她碰自己。碧紗館已經去過,她不再需要鄭令玉的陪伴, 露出過河拆橋的姿態:“四姐姐是最不講理的人,萬一剛才她真要讓人拿住我,我還不得被她打死!”
鄭令玉一愣, 賠笑:“五妹妹並無害人之心,何必擔憂那些有的沒的。”
鄭令清心虛。她雖不是故意害令窈扭傷腳腕,但事後卻有幸災樂禍之心。
“你個小娘養的懂什麼!”
麵對鄭令清的鄙夷,鄭令玉欲言又止,最終隻能默默受住, 唯唯諾諾:“妹妹彆動氣。”
鄭令清拿鄭令玉出氣:“她作踐我的時候,你怎麼不站出來為我出頭,現在又來我麵前獻殷勤,誰稀罕!”
鄭令玉低下腦袋。
鄭令清皺眉推開她:“看你這副沒出息的樣子!你也配做我姐姐!”
說完話,鄭令清轉身就走,留下鄭令玉一人原地呆立,反倒是鄭令清身邊的小丫鬟出言安撫:“三姑娘,五姑娘年紀小不懂事,你莫要往心裡去。”
鄭令玉苦笑,蹲下身揀被鄭令清丟掉的巾帕。
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哪有資格記恨彆人。
鄭令清一路奔回三奶奶屋裡,迎麵和人撞滿懷。她張嘴就要罵,看清是鄭嘉辭,話到嘴邊及時咽回去,收斂神情,乖巧喚:“哥哥。”
鄭嘉辭將她提開,眉頭緊鎖。手中瓷碗裡的東西打翻,碎了也就碎了,寬袍袖角卻染上一暈油漬。
鄭嘉辭立刻吩咐人更衣。
鄭令清翻白眼,朝屋裡去,對三奶奶告狀:“娘,你看看哥哥,我碰他一下而已,他就要換衣袍。”
三奶奶拉她坐榻邊:“你哥哥愛乾淨,你少說兩句。”
鄭令清見鄭嘉辭已經遠走,才哼一聲:“他愛乾淨,就能嫌棄我臟嗎?”
三奶奶掃視鄭令清額間汗珠以及手掌心烏黑,不知道在哪混玩弄得一身灰。三奶奶抿抿嘴沒說什麼,喊人來為鄭令清淨手淨麵,又親自替她換了肚兜裡衣,拿出香粉替她敷脖頸額麵。
一番功夫弄完,鄭嘉辭也重新換完衣袍過來,一進屋就聽見屏風後鄭令清發出滿足的感慨:“好香,比四姐姐身上還香。”
鄭嘉辭撩袍在交椅坐正,道:“莫說你四姐姐比你香,就連府裡小丫鬟都比你香得多,幾個姊妹裡,就隻你最不講究。”
屏風後鄭令清趴在三奶奶膝上,嘟嚷:“娘!哥哥嘲笑我!”
三奶奶連忙安慰鄭令清,摸摸她後脖頸,試圖轉移話題:“方才你去你四姐姐院裡,向她道歉了嗎?她怎麼說?有怪你嗎?”
三奶奶不提還好,三奶奶一提,鄭令清委屈得不行,添油加醋將剛才在碧紗館被令窈嚇得膽戰心驚的事一說,說到最後都快哭出來:“她還說要打斷我的腿!”
鄭嘉辭笑出聲:“她倒是想得美。”
鄭令清附和:“對啊!”
鄭嘉辭:“打斷你的腿,你成了廢人,嫁不出去做老姑娘,難道要我養你個老姑娘一輩子嗎?”
鄭令清回過神,意識到鄭嘉辭不是為她抱不平,而是戲謔她,頓時氣得麵紅耳赤,搖晃三奶奶,哭嚷:“娘,哪有人像他這樣做兄長的?我不要他做兄長,二哥哥四哥哥比他強百倍!”
鄭嘉辭慵懶品茶。
鄭令清見三奶奶也在偷笑,哇地一聲哭花臉:“同樣是兄妹,二哥哥待四姐姐多好,我就命苦了,有個不疼我的哥哥,還有個不疼我的娘,你們討厭死了!”
三奶奶忍住嘴邊笑意,低聲哄鄭令清:“你四姐姐雖有榮華富貴,可她無父無母,你二哥哥待她再好,畢竟不是一個娘生的。我們清姐就不一樣了,有娘陪你,你爹也慣你,還有你哥哥護你,這麼多人寵清姐,清姐才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姑娘。”
鄭令清這才止住哭聲,重新躺進三奶奶懷中,說起她自己的打算:“是不是天下最幸福的姑娘,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今年的鳴秋之宴,沒了四姐姐,我一定能做那個萬眾矚目的人。”
鄭嘉辭適時出聲:“若是被她知道,那天晚上你絆倒她之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讓人去挑選好馬,說不定她真會打斷你的腿。”
鄭令清小聲低喃:“她扭傷腳,今年的鳴秋之宴肯定去不了,前兩年我們鄭家大出風頭,今年不說引人注目,至少不能落後他人,總要有人替她為我們鄭家爭光。”
三奶奶語氣寵溺:“清姐說得對,今年也該輪到我們清姐嶄露頭角。”
作為臨安城內一年一度的盛事,鳴秋之宴不僅僅隻供人取樂,世家高門結親也喜歡到鳴秋之宴相看。清姐漸漸大了,肯定不能等到以後說親時才做打算,必須未雨綢繆,今年鳴秋之宴就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鄭令清同三奶奶母女連心,不等三奶奶叮囑鄭嘉辭,先行開口:“哥哥,去年我就和你說好的,今年你隻能和我結隊。”
鄭嘉辭隨口應下。
鄭令清目露精光,想起令窈扭傷腿趴在案邊瞪她的畫麵,嘴裡念念有詞:“都怪她平時囂張跋扈,所以才會不小心被我絆倒,說起來是她自己活該,去不了鳴秋之宴,也是她的報應。”
三奶奶一笑而過,命人替鄭令清準備鳴秋之宴的物件。
三房蠢蠢欲動蓄勢待發的動靜傳入碧紗館,鬢鴉怕令窈為了不能去鳴秋之宴的事生悶氣,吩咐院內小丫鬟誰都不能提及鳴秋之宴四個字。
令窈一扭到腳,連碰下都不敢,更彆提徒步去書軒齋上夜課。彆的都不要緊,她就怕像上輩子那樣,本來是小傷,結果被人害成癱瘓。
這次不用鄭嘉辭築金屋將她圈養起來,她自己就將自己關起來,安心養傷。
外麵來的大夫她一個都信不過,她隻讓李太醫和鄭嘉木近身。對於她大驚小怪的態度,李太醫不以為然。反倒是旁觀練手的鄭嘉木很是在意,每次看鬢鴉捧了令窈的腳腕替她揉淤血,都擺出如臨大敵的陣勢,好像稍微揉重一點,她腿就能斷掉。
這天鬢鴉實在被鄭嘉木煩得不行,乾脆對鄭嘉木說:“四少爺自己來!”
鄭嘉木擺手:“若是前年去年,或許還能我自己來,可是現在四妹妹大了,不行。”
李太醫笑著說:“醫者父母心,往後你救病治人,眼中不能有男女之分。”
鄭嘉木一本正經點點頭:“弟子記住了。”
他呼口氣,伸手去撈令窈的腳腕,還沒碰到,旁邊久坐默聲的鄭嘉和忽然擋住他:“還是我來罷。”
鄭嘉木看看令窈,令窈半躺在榻上吃獅子糖,專心致誌看話本,壓根不在意誰替她揉淤血,她嘴裡說:“快些弄,等會先生要來,你們早點離開,彆打擾我習書。”
鄭嘉木猶豫半晌,最終坐回去,手指點在半空中,示意鄭嘉和往左邊揉。
鄭嘉和小心翼翼握住那一截瘦白腳腕,手指輕輕摁上去,眉眼低垂:“卿卿忍著些。”
令窈兩耳未聞。半柱香後,直到她吃完碗裡的獅子糖,從話本裡驚心動魄的故事裡回過神,才發現此時為她揉腳的是鄭嘉和。
李太醫和鄭嘉木被鬢鴉揀來的白貓吸引注意力,正在屋外逗貓。屏風後的小案榻就隻她和鄭嘉和兩人。
他捧著她的腳腕,力道不輕不重,動作比鬢鴉還要細致。
察覺到她的目光,鄭嘉和輕啟唇齒:“腳傷很快就會痊愈,卿卿不必憂心。”
令窈撇開視線,被鄭嘉和攥在手心裡的那隻腳仿佛壓了千斤重,她想要抽出來,無奈鄭嘉和實在太溫柔,他麵上笑容像是春風揉碎金光:“如果疼就告訴我,我再揉輕些。”
令窈盯住屏風上的金線刺繡,眼睫亂眨。
這個畫麵何其熟悉。
前世她癱瘓之後,鄭嘉和也是這樣替她揉腳,她將他臉都抓破,他不肯離去:“我做慣廢人,無師自通,興許能替你醫好雙腿。”
那時候她自暴自棄,誰的話都聽不進去,誰到跟前說話,就要受她的冷眼。她不需要誰的可憐,尤其是鄭嘉和的可憐。
從來都隻有她可憐他,她絕不要他的可憐。
想想也是諷刺,他腿好了,卻比從前更像廢人,任她如何打罵,也不曾吭聲。後來的後來,她含恨將他趕出府,再也沒人替她揉腳。
再無人同她說:“等你痊愈,兄長帶你遊曆山河,可好?”
令窈往後挪,靠著玉枕躺下,一隻手擋住眼睛。指縫間,鄭嘉和低頭認真的模樣覽入眸底,她悄悄偷看了會,心中苦澀。
也不知道他那時候替她揉腳,是同情可憐還是善心大發。
她從未將他視作兄長,他自己知道的。他該有自知之明,清楚他在她眼裡隻是一個拿來解悶取樂的玩物。她鄭令窈一輩子都隻愛她自己,誰都不能分她半點愛意。
鄭嘉和的聲音傳入令窈耳中,他誠惶誠恐地:“卿卿,是哥哥弄疼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