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安靜得很。
鄭令婉不哭不鬨, 麵上神情平和, 仿佛之前的鬨劇與她毫無瓜葛。
在三奶奶院子裡時被人扯亂的發髻與衣飾早已整理好,她穿戴整齊,妝容素淨, 儼然又是從前那個端莊典雅的鄭家二姑娘。
聽見腳步聲響起時,她正坐在小榻上, 聽見動靜, 毫不慌亂, 甚至主動待客:“是四妹妹來了嗎?”
令窈挑簾而入:“是我。”
鄭令婉端正的坐姿更加挺直,張嘴剛要說話,眼睛瞄見令窈身後的人影, 目光中閃過一抹慌神。
很快又定下來。
“兄長也來了。”鄭令婉含笑,手臂有些顫抖,掐自己一把, 總算不再抖。
令窈環視屋內擺設。
她來攬瓊居的次數不多。
當年憐惜鄭令婉住在偏遠小院, 所以她才出錢翻修了攬瓊居, 騰出來給鄭令婉住。畢竟是她的庶姐, 她不能薄待她, 即便兩人並不親近, 吃食用度上,她也還是儘可能地顧著她。
鄭令婉心高氣傲, 鮮少像鄭令清那樣直接向她要東西,唯一例外就是穆辰良送她的那串手釧。
也正是從那串手釧引起的風波後,她對她起了疑心, 倒不是旁的什麼,而是發覺這個庶姐並不像她記憶裡那般安分守己與人為善。
她一直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但這次鄭令玉與孫昭的事,鄭令婉實在做得太過了。
令窈坐下,與鄭令婉之間隔著一個榻案。
正對的牆上掛一副《洛水》真跡,牆邊大案上擺兩個金獸小香爐,旋旋白煙,旁邊多寶格上皆是一應古董物件。
鄭令婉沏好一杯茶遞到令窈跟前請她品嘗,見令窈目光停留前方的紫銘古琴,笑道:“我屋裡布置簡陋,也就那一角稍稍能夠見人。”
語氣平常得像是姊妹們間話家常。
令窈笑了笑,接過她的茶,連嗅都不曾,直接放回幾案上:“多謝二姐姐的茶。”
她的從容不迫使鄭令婉生厭。像是她天生高她一等,連問罪都能如此冷靜。
鄭令婉忽地有些心煩意亂,迫切想要抓住點什麼,她開始說起屋裡各個古董的來曆,出自誰手,又曾被哪位名家收藏珍愛。
時間一點一滴流逝,令窈靜靜地聽著,未曾打斷她。
鄭令婉心裡漸漸高興起來,她說完最後一件古董的來曆,笑著問:“四妹妹,你若喜歡,便給你罷。”
這一句,帶著十足的挑釁,不需要回應,拋出來便是勝利,鄭令婉心滿意足。
世上並非她鄭令窈才有好東西,她也有。
令窈輕啟唇齒:“二姐姐,你屋裡的這些東西,每一樣都是從碧紗館庫房裡拿出來的,我知道你性子高傲,若是明說你肯定不會要,所以才瞞了你,托旁人贈你。”
鄭令婉僵窒。
從前鄭嘉和告訴過她的那些話,此刻又重新清晰現出來。
他早就提醒過她,是她自己不願信。
翻天覆地的窘迫一股子湧向鄭令婉,她被自己的羞憤掐得透不過氣。這種羞憤,是被人施舍而不自知帶來的惱怒成羞,比之前被當麵戳破謊言更令人狼狽不堪。
半晌,鄭令婉起身,瘋了一樣將屋裡的東西全扯破摔碎。
婢子們聽到動靜齊齊衝進來,令窈揮手,示意她們不必管。
待鄭令婉砸夠了發泄完了,令窈指了滿室狼藉,讓婢子們收拾乾淨。
鄭令婉喘著氣,眼角發紅,她一心想要偽裝的世家女姿態,一點點坍塌,此時此刻,便連努力維持的尊嚴都慢慢碎開。
鄭令婉恨極了令窈,恨她天生富貴,恨她無憂無慮,恨她萬人寵愛。
同為鄭家女,憑什麼鄭令窈就能高高在上,而她卻要低到塵埃?
鄭令婉眼裡淚光閃爍,發狠低吼:“鄭令窈,你給我滾出去!從我麵前滾開!滾啊!”
令窈紋絲未動,朝鬢鴉使了個眼色。
鬢鴉上前,將鄭令婉綁起來:“二姑娘,得罪了。”
鄭令婉掙紮:“鄭令窈,你敢讓人綁我?放開我!”
令窈倒掉之前鄭令婉沏的那碗茶,接過婢子從碧紗館燒好的茶水,上好的龍井,抿一口唇齒留香。
她輕聲說:“二姐姐,你現在心情低落,為免你傷著自個,所以隻能如此待你,等你冷靜下來,我再讓人鬆綁。”
鄭令婉抗拒了幾下之後,不再繼續,她雙手被綁在椅子上,腦袋抬高,半哭半笑地瞪著令窈:“鄭令窈,你到底想怎麼樣,給個痛快,莫要這樣羞辱人。”
“我不想怎樣,隻想替三姐姐問一句,你為何要如此羞辱她?”
鄭令婉大笑,眼神癲狂:“鄭令窈,你知道嗎?一開始我並不想讓令玉置身險地,我心裡想的那個人是你,可惜啊,你身邊皆是能人,我根本無從下手,所以就隻能退而求其次,找了令玉做替死鬼。令玉她不該怪我,要怪也隻能怪你鄭令窈!是你讓她淪落到如今這種田地!都是你的錯!”
令窈蹙眉,一杯茶再也喝不下去,冷眼睨過去:“鄭令婉。”
鄭令婉笑聲未減:“怎麼?愧疚了?”
“你簡直無可救藥。”
“你有什麼資格說我!若你不是郡主,若你同我一樣隻是個無父無母的庶女,你隻會跟我一樣,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不,不對,你會比我更心狠手辣!”
令窈一愣。
原來一直以來,鄭令婉是這樣看她的。
因為怒意上頭而緊攥的拳頭驀地鬆開,令窈坐回去,曼聲道:“我不但心狠手辣,我還自私冷漠,但凡你能想到的缺點,十個裡麵我占八個,可是鄭令婉,有一點你說錯了,我不像你,我不會對自己的姊妹下手。”
“姊妹?令玉是你堂姐,我是你庶姐,你為了一個堂姐,捆綁囚禁自己的庶姐,你說這話,臉羞不羞?”
“所以你覺得我該幫你掩埋真相,而不是還她清白?”
“對。”
令窈笑出聲:“你不愧是我姐姐,厚顏無恥的程度,讓我甘拜下風。”
鄭令婉恨恨道:“你敢說,如果現在做錯事的是鄭令佳,你也會像今天這樣,幫理不幫親?”
“阿姊不會做出這種錯事,阿姊善良,所以我愛親近她。”令窈停頓,又道:“況且你與我又不親。血濃於水這四個字,我向來是不信的。”
她黑亮的眼睛望著她,真摯純潔,不含一絲假意。
鄭令婉太陽穴突突跳。
令窈起身,來到鄭令婉跟前,喂她喝茶:“二姐姐,嗓子喊累了罷,喝口水潤潤。”
鄭令婉氣哭的眼淚簌簌兩行往下掉,她嘴唇都咬出血,不肯喝茶。
令窈歎口氣,不再勉強,拿出巾帕替她擦拭嘴角:“茶裡又沒下毒,你怕什麼,將親近的姊妹送到陌生男人床榻這種事你都做過了,還怕喝口茶嗎?”
鄭令婉眼都要瞪裂:“你在這裡裝什麼青天大老爺,我對不起鄭令玉,你讓她自己來向我討債。”
“三姐姐若有向你討債的本事,也不會落到今天這個田地。”令窈扔了沾血的手帕,麵容冷淡:“說到底,二姐姐欺軟怕硬,所以才會為了自己一時之快,害了三姐姐。”
她音色綿軟溫潤,鄭令婉聽在耳裡,卻聽得想發瘋:“我為了我自己的婚姻大事算計一二又怎麼了?我不想嫁孫昭我有錯嗎!”
鄭令婉這話對著令窈吼,目光卻不自覺看向鄭嘉和。
令窈察覺,也看過去。
“哥哥?”
沉默多時的鄭嘉和緩緩開口:“是我要她嫁孫昭。”
令窈一怔。
鄭令婉大笑,聲嘶力竭:“鄭令窈你聽到了嗎?你的好哥哥親口承認他強迫我嫁給孫昭!若不是他左右我的婚事,我怎會犯下這種錯事!”
令窈忽然不想聽鄭令婉的聲音。
鄭嘉和主動往屋外去。
令窈攔住他:“哥哥,彆走。”她低聲問:“哥哥,你真的有逼二姐姐嫁給孫昭嗎?”
鄭嘉和沒有閃躲:“是。”
“為何?”她有所猜測,問:“難道是因為二姐姐有了心上人,你不喜歡她的心上人,所以才急著逼她另嫁他人嗎?”
不等鄭嘉和回應,鄭令婉仿佛突然受到刺激,急於掩飾什麼,大喊:“我沒有心上人,兄長覺得孫家富貴,所以才要讓我嫁!”
令窈回身看鄭令婉。
方才理直氣壯為自己爭辯的鄭令婉,一說到心上人三字,便像是被人踩住痛腳,又慌又亂,連聲音都變得顫抖起來。
“你沒有心上人?”
“沒有。”鄭令婉一口咬定。
她在鄭令窈麵前,早已一敗塗地。
穆辰良是她心中最後的底線。她便是死了,也不會讓鄭令窈拿穆辰良羞辱她。
她活這麼大,一切都是靠彆人施舍,唯獨這份愛戀,是她自己的,不屬於任何人,甚至不屬於穆辰良,隻屬於她。
鄭令婉生怕鄭嘉和說出穆辰良的事,以決絕的姿態告訴令窈:“令玉的事,我認了,無論老夫人要如何罰我,我絕不會有怨言。”
令窈不再相問,將自己的打算說出來:“不必勞煩祖母,我來便是。家醜不可外揚,為了三姐姐好,也為了鄭府好,你做過的錯事,府裡不會再有人提起。”
鄭令婉等著她的下一句。
“但你不能再留在臨安,臨南高山有座尼姑庵,從此你便在庵裡青燈古佛安度一生罷。”
鄭令婉震驚:“你不能這樣做!你若敢送我去做姑子,全天下的人都會嘲你鄭令窈冷血無情,罔顧倫常,殘害庶姐!”
令窈麵上毫無波瀾,攫住鄭令婉的下巴,指腹撫過她眼角淚水:“明日我便會送你出府。”
這下鄭令婉是真急了,聲淚俱下,央求鄭嘉和:“兄長,你幫幫我,你不要讓她送走我,兄長!求求你!我以後再也不敢了!”
鄭嘉和喚:“卿卿。”
令窈看過去:“嗯?”
“今日就送她走吧。”
鄭令婉徹底說不出話,如同沒有感情的紙人,呆滯僵硬。
從攬瓊居出來,令窈稟退身邊所有人,她一個人慢慢推著鄭嘉和往度月軒去。
“哥哥。”
“我在。”
令窈心裡說不出的滋味,這種異樣的情緒,不能對外人道,隻能對鄭嘉和說。
隻有鄭嘉和才會懂。
輪椅停在一棵開滿白花的花樹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