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沒有點燈, 鄭嘉辭一人靜坐紫檀木圈椅中。
窗紗外薄薄的昏黃日光逐漸變成墨黑, 案上小鼎的蓮線香早已燃儘,屋內半點聲響都沒有, 唯有黑夜悄悄沉下來的無聲動靜。
不知坐了多久,忽然聽見屋外年幼婢子嬉笑打鬨的聲音。
笑聲清亮, 天真無邪。像極了不知天高地厚的鄭令窈。
她竟說她要入汴梁考取女學士榜首。
鄭嘉辭雙拳微攥,想起自己的仕途來。
若非逼不得已, 誰願棄文從商?
他自小勤學,為的就是入仕。科舉榜首, 翰林院學士,內閣宰相,他要一步步爬上去, 隻有爬到了高位,才能將他心中抱負一一施展。
自他懂事起,他便立誌要成為鄭家第一位宰相,為天下萬民謀福祉,做一個在史冊裡流芳千古的人物。
可惜是不能了。
他肖想了十幾載的誌向, 從此以後注定成為癡人說夢的笑話。出師未捷身先死,說得便是他這般。
他雖比不上孟鐸梁厚這等大家之輩, 但才華橫溢四個字當之無愧,何至於屢考不中?就連一個末等提名都沒有?
鄭嘉辭恨得唇齒打顫。
前不久用萬兩黃金換回的書信,太後身邊的心腹大臣勸告他, 莫要再白費功夫。
太後不喜宸陽郡主, 有意阻攔她的兄弟入朝為官。皇帝雖然一向愛護宸陽郡主, 但是在鄭家小輩入仕的事情上,卻出乎意料與太後保持一致,是以他雖次次頭名,但每次都會被人替下。
鄭大老爺在朝中任的是虛職,而他連任虛職的機會都不再有。
他的仕途之路已被堵死,鄭令窈卻要赴汴梁考女學士。
他不知道她能不能考上榜首,他隻知道,他永遠都不可能考上狀元榜首。
良久。
靜坐黑暗中的鄭嘉辭驀地打響火折子。
他取過梨木架幾案上厚厚一遝文章,詩詞歌賦,皆是他從前得意之作。
火光映出他刀削斧刻的臉,那雙冷戾陰鷙的眼眸裡,意難平,誌更難平。他隨手一扔,所有嘔心瀝血寫出來的文章全都化作火苗,在他眸中晃晃跳動。
燒完了文章,又開始燒書。燒不了金鑾殿,隻能燒掉他自己的誌向。
昆布進屋時,鄭嘉辭已燒掉大半書,昆布大驚失色:“少爺,您這是作甚?”
昆布一雙手伸進火盆取出那幾本尚未燒完的書,強忍痛楚跪在鄭嘉辭麵前,將殘缺的書奉上:“少爺。”
鄭嘉辭麵無表情,接過那幾本書,轉頭又扔進火盆裡。
昆布愣住。
鄭嘉辭:“留著也無用,倒不如燒掉乾淨。”
昆布自然知道他此舉何意,勸道:“興許會有彆的法子。”
“什麼法子?難道要讓她鄭令窈跪到金鑾殿前替我問一問,為何太後聖上不許鄭家子弟入仕?”
昆布噤聲。
鄭嘉辭嘴角勾勒一抹嘲諷的笑意:“第一次落榜時,我便猜到是因為她。”
昆布皺眉,說出心中疑惑:“太後厭惡郡主,存心讓少爺落榜,為何聖上會坐視不管?鄭家越強大,郡主的地位就越穩固,不是嗎?”
鄭嘉辭沉默不語。
起初他也疑心過,鄭家並非十二世家,即便家中有人入仕掌權,也不會對聖上構成威脅,聖上縱容太後在科舉一事中動手腳,明擺著要提防鄭家。
換做是鄭嘉和去考科舉,興許連汴梁的城門都進不去。
鄭嘉辭眉頭緩緩舒展。
想再多也無用,何必再糾結。比起自怨自艾,倒不如早些籌謀。
昆布小心翼翼問:“少爺真的要就此放棄嗎?”
鄭嘉辭苦笑,抬靴走至屋門邊,抬頭仰看滿天星辰。
皓月能夠在黑暗中照出一條路,繁星亦能,繁星雖渺小,但也能發光發亮,天邊最亮的那顆星,光芒四射,甚至比皓月更為光彩奪目。
鄭嘉辭漆黑雙眸烏沉冷冽:“我命由我不由天,出人頭地不止一條路,總有一天,我要讓所有人知道,即便我鄭嘉辭做不了宰相,亦能動搖天下事。”
因著鄭嘉辭放棄科舉的事,三房鬨翻天。
這日鄭嘉辭從府外回來,還沒邁進屋子,就聽見屋內三奶奶哭得泣不成聲,三老爺連連歎氣。
鄭嘉辭有所遲疑,剛要收回腳步,被人嗬住:“你還有臉回來。”
三老爺橫眉冷對。
鄭嘉辭長眉微蹙,到三老爺麵前作揖,語氣平靜:“這陣子買賣的事多,沒能日日回府向爹娘問好,還望爹娘體諒。”
三奶奶哭著撲上前,懇求:“嘉辭,你告訴娘,為何不去考科舉,為何非要從商!”
鄭嘉辭不語。
“是不是有人威脅你,不許你去考?是大老爺?”三奶奶如臨大敵,驚恐問:“又或是二房那個小蹄子?她是郡主,若是她……”
鄭嘉辭出聲打斷:“與她無關,是我自己的決定。”
三奶奶哭得更厲害:“不可能,絕不可能,好端端地,你怎會放棄科舉?定是有什麼緣故,兒啊,你告訴娘,娘就是拚上性命,也會為你掙個前途。”
三老爺語氣嘲諷:“還能為何,不就是因為他吃不得苦嗎?考了幾次沒考上,就不考了!自古以來,成大事的人,皆為持之以恒的人,像他這樣的人,就算入仕,又能有什麼出息?或許終生隻能做個七品小官。”
鄭嘉辭冷笑:“爹說得對,像我這樣的人,即便高中,也隻能做個芝麻小官,一輩子窩在臨安城,同爹一樣,整日遊手好閒,因為玩忽職守被罷官。”
三老爺拍桌而起,氣得胸口疼:“不孝子!”
鄭嘉辭麵容淡漠,踱步逼近,一字一字,輕描淡寫:“我若不孝,又怎會替爹還賭債?我若不孝,又怎會替爹收拾您在外麵留下來的爛攤子?我若不孝,又怎會供奉您錦衣玉食的瀟灑日子?”
三老爺往後一倒,癱坐椅中,麵色漲紅,張著嘴,一個字都說不出。
鄭嘉辭俯低,含笑垂睨:“爹若覺得兒子不孝,現在就逐兒子出家門吧。”
三老爺咽了咽,雙肩塌下去,膽怯地移開目光,噤若寒蟬。
鄭嘉辭嘖兩聲,大步往外而去。
身後三奶奶喊:“嘉辭,你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