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 太後的重華殿迎來一位不速之客。
太後正在為宋家姑侄考學的事煩心。宋家大老爺中年得幼女, 幼女宋清影至今未嫁,此次與宋家花字輩的小輩宋花茗一同入汴梁考學。
太後向來寵愛宋清影, 有求必應。宋清影揚言要以女學士榜首之名做嫁妝,太後便年年將宋清影接至宮中備考半年, 隻可惜,宋清影從十二歲考學考到二十歲, 至今未能奪過榜首之名。
宋清影一日考不到頭名,便一日不嫁人, 年紀漸長,今年二十一尚待嫁閨中,太後為她的婚事操碎心, 急得團團轉,這才有了白日裡威逼梁厚一幕。
太後發愁得很,聽見內侍跪倒在門邊的聲音:“陛下。”
太後一愣,起身看去。燈影下,皇帝慢步踏入殿中, 背著光的麵容神情模糊,聲音陰沉:“母後。”
太後心頭咯噔, 以為宋家又做了什麼事惹得朝堂不寧,問:“皇兒怎麼來了?”
“聽說今日梁愛卿來過重華殿。”皇帝走至跟前。
原來是為這個,太後鬆口氣笑道:“哀家請他來品茶。”
“是品茶還是品毒?”
太後沒當回事:“品毒又如何, 此人冥頑不靈, 整日打著忠君的幌子惹皇兒你不快, 哀家早就想教訓他了。”
“母後!”
皇帝聲音陡然淩厲,太後怔住,眼簾中皇帝一張臉陰鷙冷然,渾身上下散發著殺意,他開口道:“他是朕的臣子,即便要殺他,也該由朕來殺,何時輪到母後做主毒殺他?”
太後後背涔出冷汗,嘴裡喃喃道:“哀家也是為你好,他知道得太多,本就不該留。”
“母後知道的事並不比梁厚少,可母後從來沒說過,為了朕好,要去自縊。”皇帝勾唇蔑笑,道:“梁厚不像母後,他從未拿當年的事威脅過朕,要這要那,既要權勢又要家族榮耀。”
太後惱怒成羞,拍桌而起:“孽子!”
皇帝:“解藥。”
太後不肯給。
皇帝摩挲玉扳指,冷如寒冰的聲音緩緩道:“毒藥是宋家特製,非宋家的解藥不能解,母後給梁厚下的毒,朕已讓宋家兩位姑娘服下。”
太後大驚失色:“你怎能下此狠手!”
皇帝道:“兒子的這點狠心哪能同母後比?當年卿卿出宮時,母後暗中派人前去追殺,一個八歲的孩子,母後竟能下此毒手?”
太後臉色慘白:“原來你知道。”
皇帝淺笑:“母後該慶幸,朕發現及時,命人攔下了那批刺客,否則當年宋家死的就不止是幾個嫡孫,而是整個宋氏一族。”
太後驚愣:“是你,是你殺了那幾個孩子!”
皇帝輕描淡寫:“又不是朕的孩子,殺就殺了。”
太後顫抖,半天說不出話。
皇帝往外而去,淡淡丟下一句:“母後早些將藥送去梁府,朕也好早些放人,耽誤了時間,抬回重華殿的隻會是兩具屍體。”
良久。
殿內已不見皇帝身影。
太後鬢發被汗濕透,久久方才回過神,喚來大宮女:“取出鎖屜裡的小瓷瓶,取一顆藥丸送去梁府,你親自去,替哀家向梁厚賠禮。”
藥送進梁府,梁厚收下藥,沒有為難太後的宮女,梁府與宮裡相安無事,一夜風平浪靜。
兩日後,女學士考學正式開科。
開科決選從早上辰時一刻至黃昏酉時三刻,持續兩日,第一日考舊學,第二日考新學。因今年多加了天文與算學的緣故,多數人出了考場皆是搖頭歎氣。
鄭大老爺等在考場外,蒙了麵戴了男子所用的帷帽,遮得嚴嚴實實,旁人皆用異樣的眼神打量他。
鬢鴉同鄭府婢子躲在轎子後麵談笑,感慨鄭大老爺不容易,因著怕被人認出來泄露令窈的行蹤,所以才打扮得跟賊一樣。
今年考學的閨秀三三兩兩從考場出來,人都快走完了,令窈還沒出來。
鄭大老爺守在大門邊,望眼欲穿,脖子都快折斷,總算看見令窈的身影。
鄭大老爺察言觀色,見令窈腳步虛浮,麵露沮喪,遂心頭一咯噔,小心翼翼試探:“卿卿,考得怎麼樣?”
令窈擺手,垂頭喪氣:“彆說了。”
鄭大老爺見狀,溫言安慰:“人人都有失手的時候,這次不行,那就下次,不是什麼大事。”
令窈低著腦袋,肩頭一顫一顫的。
鄭大老爺以為她在哭,手忙腳亂:“卿卿,莫要傷心,即便拿不到女學士之名,你依舊是臨安城最有才華的女子。”
令窈抬起臉:“大伯,我怎麼可能拿不到女學士之名。”
鄭大老爺這才看清她臉上堆的不是眼淚,而是笑容,令窈笑得花枝亂顫,打趣他的裝扮:“大伯此番打扮,不像朝廷官員,倒像是飛賊!”
鄭大老爺明白自己被捉弄了,她方才那副沮喪模樣是裝出來唬人的,又氣又無奈,問:“到底考得怎麼樣?”
令窈揚眉:“自然是易如反掌。今年的女學士頭名若不是我,我從此不再姓鄭!”
鄭大老爺惶恐,小聲道:“這話可不能說。”
城內再次熱鬨起來,人人都在等翰林院公布今年女學士榜首的人選。
自考學過後三日,梁厚便再也沒回過府裡。他是主考官,自然由他主導批卷一事,同其他參與考學的官員一樣,擇出名次前,隻能待在翰林院,不得與外界書信往來。直到寫著榜首名字的紅狀名帖遞到皇帝跟前,他們才能重獲自由。
這次的名帖遞得比往年早,難得眾人毫無爭議,一致選出了今年的女學士頭名。
令窈雖然胸有成竹,但還是忍不住拉了鄭大老爺一起去翰林院門口等梁厚。
“怎麼還不出來?”令窈伸長脖子往裡探,嘟嚷:“我都等他兩天了!”
鄭大老爺笑道:“等上十天半個月也不足為奇,卿卿急什麼。”
話音剛落,翰林院銅門大開,一眾著朱色曲領大袖公服的官員們蜂擁而出。
在翰林院待了數日,眾人精神麵貌不是很好,略顯狼狽,更有甚至,身上隱隱散發汗臭。
令窈一眼看到人群中的梁厚,穿的是紫色橫襴大袖袍,腰間係纏枝花卉金帶,身板挺正,款款邁出大門。
她小跑著奔上去,聲音清亮,興奮地喊:“梁厚,梁厚。”
擦肩而過的人群,有人回頭笑:“梁相公,這就是你家小娘子啊!”
令窈戴著帷帽,下意識將麵紗捂緊,生怕風掀起帷紗,外人瞧見她的相貌。
在考場時,左右皆是年輕閨秀,她離開汴梁多年,幾乎無人能認出她,不戴帷帽也無事,但如今身在翰林院,為避免給梁厚招惹閒話,她出門時特意挑了頂帷帽戴上。
要是讓人瞧見梁厚府中藏著一個貌若天仙的絕色,他定會惹人嫉妒。
令窈歎息,人生得好看就是麻煩,嘖。
周圍起哄聲四起,梁厚並不理會,見令窈奔來,站定不動,等她到了跟前,才開口問:“你怎麼來了?”
“我來等你啊。”令窈鬆開捏著鼻子的動作,往梁厚身上嗅了嗅:“咦,是香的,不是臭的?”
梁厚往後退半步,自覺隔開她的親近:“承蒙陛下聖恩,騰出翰林院一間屋室專供我休憩沐浴。”
令窈悄聲嘀咕:“舅舅真是喜怒無常,一會喊打喊殺,一會有賜你屋室。”
梁厚皺眉:“什麼?”
“沒什麼。”令窈笑著撈住梁厚袍袖,阿諛奉承:“梁相公為國為民,著實辛苦。”
梁厚點破她的意圖:“你守在這裡,是不是想從我嘴中得知今年女學士榜首的人選?”
令窈仰起臉,一雙水亮大眼睛寫滿渴望:“是,梁相公快告訴我。”
“國之機密,怎能輕易泄露?”梁厚推開她,自顧自往前走。
回梁府的路上,鄭大老爺將前幾日令窈吹噓的話告訴梁厚,三人坐在馬車裡,令窈羞得一張臉通紅,麵上佯裝自信淡定:“怎能算是吹牛皮?我說的是真話,若連我都拿不下女學士榜首之名,還有誰拿下它?”
梁厚坐姿端正,道:“你既勝券在握,為何央我提前告訴你今年頭名是誰?可見你心虛。”
令窈哼聲,雙手抱肩,忸怩側身,誰也不看。
鄭大老爺:“瞧,生氣了。”
梁厚道:“不是生氣是慌張。”
鄭大老爺:“此話何講?”
梁厚:“她誇下海口,拿姓氏做賭,怎能不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