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南地界, 大軍壓境。
皇家與清河孟家的第一次正麵對決掀開帷幕。
烏泱泱重劍鎧甲三軍浩蕩, 肅殺嚴威的鐵馬刀戈之中,一抹紅衣玉冠的身影巍然而立, 手執金玉劍,年輕的麵龐秀美俊白, 烏亮的眼眸,本該是人間最純真的一抹黑, 此時卻滲人得很,滿滿透著嗜血掠奪的蠢蠢欲動。
穆辰良站在鐵台, 睨視眾人的眼神,沒有半點溫度。
他的腳下,穆家的將軍們正等候最後的指令。
是全力進攻, 還是半攻半守。
穆辰良手指拂過羊皮作戰圖上的印記,不緊不慢將此次作戰的策略一一說來。
從哪攻入,從哪撤退,地形如何,是以弓箭手為主, 還是以騎兵為主。所有細節,無一錯漏, 如數家珍,娓娓道來,宛若一個征戰沙場多年經驗老到的大將軍王, 乾淨利落, 高瞻遠矚。
穆家的老將軍們驚駭。
家中這位養尊處優的小少爺有何本事, 他們不是不知道,慣會扮豬吃老虎,頂著副純良無害的皮相,乾儘狠辣決絕的事。本以為是在世家爭鬥上謀略過人,沒想到連排兵布陣也如此熟稔優異。
看來從前的謠傳不是假,穆家前幾次出征鄰近小國,背後有小少爺的指點。
老將軍們細思恐極,那個時候他才多大?不過十來歲而已,尚在臨安求學,眾人皆以為他是個剛出茅廬的青澀小子,哪裡想得到他早就出師,根本不用學。
“少爺運籌帷幄,此戰必贏。”老將軍們甚是欣慰,齊齊感慨。
穆辰良麵上淡淡的,道:“自然得贏。”
“少爺回帳歇憩,接下來的事,交給我們。”
“不,我親自上陣。”他薄唇勾出淺淺弧度,像是在說什麼美好的事:“我要親自取下對麵將領的首級,送給她做禮物,她定會高興。”
老將軍們一愣。
號角吹響,戰鼓鼓聲震天。
穆辰良褪去紅袍,披上戰甲,劍指對麵城池黑壓壓的叛軍隊伍,發號施令:“殺!”
丘南之戰,持續十天十夜。
方圓百裡,血流成河,空氣裡沒有一絲乾淨氣息,全是血腥氣,撲鼻而來,悶得人窒息。
孟淩倒在血泊中,四肢無法動彈,兩隻眼皆被模糊血肉遮了視線。
他喘著氣躺在那,嘗試著重新握住長戟,卻是不能了。
一雙沾滿血跡的靴子邁入眼簾,靴子的主人一腳踢開他手邊的長戟。
“你就是此次叛軍的主將?”
這個聲音,出乎意料得清亮稚氣,尚未沾染成熟男子的腔調。孟淩艱難地抬起眼睛去看。
冷麵昳麗的少年,滿臉是血,衝他輕笑,像是從十八層地獄爬出的邪佞惡鬼,令人不寒而栗。
他執劍挑過他的下巴,仿佛這無情冷酷的戰場,隻是他玩樂的一處尋常場所。
而他是他最後的勝利品。
出於對死的恐懼本能,孟淩嘴唇微微顫抖。
早在穆家大軍壓境前,主君就有命令讓他悄悄撤離,留下空城即可。
但他不願。
他們這一支隊伍旗開得勝,接連奪下兩城,勢如破竹。糧草未儘,將士們士氣高漲,他身為主將,怎能在這個時候撤離?穆家出兵,為首的主將卻是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
不知來路,隻知是位少年。
大概是穆家門下的世家子弟,掛個主將的名,想要借此撈功名。
他孟淩若是不戰而敗,豈不蒙羞?
是以,他並未聽從主君的命令,堅持留了下來。
卻沒想到——
孟淩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麵對抵在脖頸處的利劍,他視死如歸:“本將乃是孟家第一大將,清河主君親封的驍勇大將軍孟淩是也。”
他搖搖晃晃,剛站起來又倒下去。
想要再站起來時,背上多出一隻靴。
少年踩住他:“總算找到你了。”
孟淩直不起身子,隻能直起腦袋,不甘心地問:“你到底是穆家哪位公子,報上名……”
話未說完,利劍落下。
人首分離。
穆辰良蹲下去,彈了彈滾到腳邊的孟淩首級,沒來及回應的話此時慢條斯理擲出來,一字一字,滿是倨傲:“我乃宸陽公主之婿,空青是也。”
穆家大軍收複兩座城池,不日凱旋的消息傳回汴梁,眾人驚喜,普天同慶。
皇帝訝異之餘,不由對穆辰良刮目相看:“沒想到,他竟真有幾分本事。”
群臣紛紛慶賀皇帝,得了一個乘龍快婿。
皇帝第一次沒有否認穆家與皇家的結親,視線掃向角落裡安靜坐著的令窈,問:“卿卿,你如何看?”
令窈低聲:“我也沒想到,他竟然會打戰,還能打勝戰。”
還以為他就要死了。
這幾日她做夢,都會夢見穆辰良倒在血泊裡,同她說對不起。
他渾身是血,衝她哭:“卿妹妹,我好疼啊。”
早上她從夢中發醒,枕邊全是淚,他在夢裡哭,害得她也紅了眼,高高腫起的眼用冰塊敷了半小時才消緩。
她暗自發誓,下次再夢見穆辰良,定要將他從死人堆裡拖回來。
今天得到穆家大軍凱旋的消息,她一顆懸了無數個日夜的心才放下。
沒死就好。
令窈揉揉發癢的鼻頭,眼簾中皆是眾人喜氣洋洋的麵龐,唯有一張如玉潤白的麵龐神情有異,溫和眉眼微微皺起,似在沉思什麼要緊的事。
為著穆家奪下首戰勝利的喜事,皇帝也召了鄭嘉和來,沒讓他入裡屋,隻讓他在開言堂大屏簾後候著。
令窈趁人不注意,悄悄走到簾後,問:“哥哥,哪裡不妥嗎?”
鄭嘉和:“沒什麼,隻是這場戰事與我想象中有些出入。”
“哥哥是不是也嚇了一大跳。”令窈以為他在為穆辰良的事吃驚,喃喃道:“他不打一聲招呼就去了前線,還自作主張做了主將,現在又得了首勝,無論是誰聽到這些事,都會嚇一跳。”
鄭嘉和沉默半晌,旋即道:“卿卿似乎在意穆辰良多過戰事輸贏。”
令窈正撥弄鄭嘉和腰間玉佩上的流蘇穗子,聽見這話,指間一亂,差點將整根穗子拔下,鼓起臉腮,嘴唇微嘟:“才不是,他若打了敗仗,我定要斥他的。”
“打了敗仗哪能活著回來,以他的氣性,隻怕寧願自刎謝罪,也不會回來受人白眼。”
“誰會給他白眼瞧?我隻要他活著回來。”令窈脫口而出,自己愣住,甩掉穗子,轉過身去。
鄭嘉和附過去:“瞧,這才是卿卿心裡的真話。”
令窈抿抿嘴:“哥哥作甚說這樣的話試探我,難道我不能在意穆辰良嗎?”
“自然能。”鄭嘉和從後麵輕輕擁住她,貼著她的耳朵細語:“隻是哥哥怕有朝一日,卿卿會在意他多過哥哥。”
她聽到他話裡的打趣,他難得同她說這樣吃味的話,半真半假,她聽得高興,回他:“哥哥擔心這個作甚,我最在意的人是誰,難道哥哥不清楚嗎?”
鄭嘉和搖頭:“不清楚。”
令窈返過身,將他摟在她腰間的手撈起,覆著他的手,她踮起腳捧住他的臉:“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鄭嘉和含笑看她。
令窈嘖聲,一字一字:“鄭家二郎。”
鄭嘉和挑破她:“還有你舅舅,你那假夫婿,以及,死去的孟鐸。”他指指她的心口處:“在卿卿心裡,沒有最這個字,隻有更這個字。”
令窈扮鬼臉:“哥哥不信就就算了。”
內屋皇帝喚:“卿卿!”
令窈往裡而去。
鄭嘉和目光寵溺,怔怔望著前方活潑說笑的嬌人兒,看了一會,他悄然離去。
走到廊下,鄭嘉和招來飛南。
他拿出信物:“速速前去淮南,調動鎮守在那裡的西北軍,命他們即刻整裝前往廣陵,不得有誤。”
飛南疑惑:“不是剛打完戰嗎?”
鄭嘉和沒有多做解釋:“快去。”
穆家軍凱旋那日,皇帝親自攜百官在城外迎接。
令窈站在人群最前方,伸長腦袋看向道路儘頭。
秋風蕭瑟,夏末最後一抹燥熱綻放在空中,前幾日接連幾場大雨,今日好不容易出了太陽,卻是烈陽,比七月天還要曬人。
芳草萋萋處,鐵蹄戰馬聲忽地如雷般響起。
有誰騎在馬上,一身紅袍颯颯,直奔城門而來,在他身後,將士們呼喊追趕。
少年單勒馬繩,另一手高高舉起搖晃,喊:“卿妹妹!卿妹妹!”
百官看向令窈。
令窈紅了臉,廣袖捏在手裡,被絞得皺巴巴。
作甚喊得這般大聲,她又不是聾子。
穆辰良等不及過繁文縟節,直接從馬背上翻身而下,一路跑向令窈。
他不看彆人,他就隻看她。
她今日穿紅,廣袖纈紋襦裙,端莊優雅,雪色肌膚一抹紅霞胭脂,眉心點桃花妝。
美人如斯,腮凝新荔,削肩細腰,仙姿玉色。
怎叫人不為她神魂顛倒出生入死?
方才意氣風發奔跑著的少年此刻停下來,癡癡地停在令窈麵前,黑曜眼眸閃著光,一句話都不說,隻是衝她笑。
眾人瞧見,紛紛偷笑。
這哪裡像個打了勝仗的主將?分明是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左右皆是人,令窈貝齒半咬唇瓣,麵前人滿頭大汗,她總不能視而不見。
顧不得彆人都在看他們,她拿過帕子細細替他擦拭額角汗珠。
穆辰良忽地拽住她的手腕:“卿妹妹,我回來了。”
令窈點點頭:“回來就好。”
“我打了勝戰。”
“嗯。”
穆辰良湊近一步,低下腦袋,鼻尖挨著她的,目光灼灼,“卿妹妹,有件事我要問你。”
眾目睽睽之下,他都快貼到她的唇上來,令窈又急又羞,用手抵住穆辰良胸膛。
這麼多人盯著,她不能拂他臉麵,隻得出聲:“什麼事?”
穆辰良字字清亮,語氣執拗,像一個小孩子渴望心愛之物,他委屈問:“你告訴我,打了勝戰的穆辰良,配做你鄭令窈的未婚夫嗎?”
令窈一張臉漲紅。
眾人笑聲憋不住。